盐选专栏名:
作者:多年潜心写作,买的衣服却比写的稿多
我叫张绿茶,是后宫一个底层小秀女。
但我心有大志,誓要成为妲己第二。
然而侍寝的第一天,我就被皇上一脚踹下床。
他严肃地说:「不准打扰朕批折子。」
我灰溜溜地爬起来,暗暗鼓励自己:小茶,不要灰心,继续努力!
和甄嬛不同,我从一开始就不掩饰自己进宫的目的:我要争宠,宠冠六宫的那种宠;我要当红人,红颜祸水的那种红。
我心目中的三大偶像:褒姒,妲己,赵飞燕。
送我进宫前,我干爹眯着凤眼打量我:「咱家闺女这姿色,保准能把那狗皇帝迷得七荤八素。」入宫后,我被封为选侍,住在华墟宫,离皇上的万寿殿十万八千里。
和我一同入宫的另外两个秀女,长得都没我美,却都封了妃,住在离万寿殿很近的宫院。
入宫头三个月,我都没能见到新帝。
一开始就遇到这么多挫折,我给自己打气:小茶,不要灰心,只要努力,定能得宠!
我想尽办法,终于在御花园,和刚下朝的皇上来了场偶遇。
我追上那抹明黄色的身影,挡住他的去路,向他盈盈一拜:
「臣妾张绿茶,参见万岁爷。」
「你是谁?」冷漠的声音。
「回禀万岁爷,臣妾是华墟宫选侍张绿茶。」
我抬起头,看清了帝王天颜。
他很年轻,眉眼鼻唇皆英挺。
我们四目相对,他盯着我发愣。发愣就对了,可知我的容貌有多惊艳。
而这位新帝很快恢复如常,说:「好。」
转身就走了。
「好」?「好」是什么意思?有何深意?我独自站在风中,琢磨来琢磨去。
二
我想着,既然在皇上跟前点了卯,留下了印象,该会召我侍寝了吧?
依然没有动静。
唉,皇上不到我这里来,那我就到他那里去吧。
我精心打扮,到万寿殿求见。却被太监白得玉拦在殿门口,说万岁爷正在批折子,不准任何人打扰。
我谄笑:「没事,白公公,我可以等。」
等啊等啊等,等到月亮都下山了,等到星星都睡着了,万寿殿里头还是没动静。
我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白得玉手里:「白公公,行个方便,让我进去瞅瞅吧。」「小主客气了,请进吧。」白得玉让出路来。
殿内幽暗阴冷,皇上薛碧谙斜靠在榻上打盹,腿上摞着一沓奏折。
我蹑手蹑脚走过去,往榻上爬。
他蓦地惊醒,厉声道「刺客!」一抬脚,蹬在我肩头,把我踹了下去。
其实我挺理解他。他做皇子时,处境不大好,经常遭人暗算。即便成了九五之尊,他还是坚持认为:「总有刁民想害朕。」
我扒着榻沿,露出半个小脑袋,委屈道:「万岁爷,是臣妾,张绿茶啊。」
他揉了揉眉心,待清醒些,问我:「踹疼了没有?」
「还行还行。」
「你打扰朕批折子了。」
「万岁爷,这么晚了,明天再批吧,臣妾服侍您就寝。」
「朕再批会儿,你先退下吧。」
我从万寿殿里出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位万岁爷,怎么跟之前的都不一样啊?
大㝠薛家,血脉奇特,代代出昏君、暴君、淫君,就是没有明君。
眼看着大㝠朝被折腾得气数将尽了,偏偏出了薛碧谙这么个怪胎。
二十一岁的大好年华,放着荣华富贵不享受,跟个苦行僧似的,每天就是上朝、批折子、骂大臣、上朝、批折子、骂大臣……
如此励精图治,难道是想做个名垂青史的好皇帝么?
三
在我干爹张凤缘眼里,先帝薛碧诃才是史上最好的皇帝。
我干爹是先帝薛碧诃的贴身太监。先帝从小到大就一个爱好:做木工活儿。每天咯吱咯吱锯木头,日常朝政全交给我干爹处理。
我干爹阴狠毒辣,铁血手腕,无人敢忤逆。他总揽朝政八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好景不长,有一次先帝乘坐自己做的木船游湖,船漏水了,沉进湖里。人虽救了上来,却受了惊,第二天就驾崩了,享年二十四岁。
先帝无子,他的弟弟,德王薛碧谙继承皇位。
新帝不信任我干爹,把他调离京城,去东都做守备太监。
事发突然,我干爹只能临时把我当棋子。他给我安了个平昌县丞女儿的身份,趁采选秀女之机,把我送进后宫,安插在新帝身边。
我的任务就是得宠,控制住新帝,然后想办法帮我干爹东山再起。
进宫以后,能不能争上宠,就只能靠我自己想办法了。
我不知书,也不达理,不会琴棋,也不善书画。除了人长得漂亮以外,只会熬鸡汤。
我思来想去,想出了个法子,要想俘虏皇上,得先俘虏皇上的胃。
被踹下龙榻后的第二天清早,赶着薛碧谙上朝前,我又来到万寿殿,端着一碗鸡汤。
这人参鸡汤是我夜里用两个时辰熬出来的,大补。以前干爹最爱喝我熬的鸡汤,说喝完身心都充满力量。
可是,薛碧谙推开碗,「朕不吃来路不明的食物。」「万岁爷,这是臣妾亲手熬的。」他难道觉得我会往汤里下毒?
他不解地问:「你亲手熬的又怎样?」
我委屈,「万岁爷,您不喜欢臣妾吗?是臣妾哪里做得不好吗?」
他正在理龙袍袖子,听我这么说,抬眼瞄了我一下,「朕没有不喜欢你,朕只是没空罢了。」这个理由我信,他确实很忙,忙到没时间喜欢一下我。
我正想再找点话题,白得玉进来道:「万岁爷,早朝时间到了。」「走。」
他匆忙出门,留我原地尴尬。
回到华墟宫,我低落了一整天,怀疑人生。
怎么办呢?我的魅力,似乎不足以搞定这位毫无风情的万岁爷。
反转来得很突然。晚上,薛碧谙居然驾临华墟宫了!
我喜出望外,正想好好伺候伺候他,他却往榻上盘腿一坐,白得玉把一堆奏折铺开。他开始批折子。
「万岁爷,天色晚了,睡吗?」
「朕先批折子。」
「万岁爷,良宵苦短,睡吗?」
「朕先批折子,批不完了。」
「可是臣妾困了呢……」
「你先去睡,朕批折子。」
一连三天,他都来我宫里过夜。又不让我侍寝,就埋头在那里批折子。
面对美色无动于衷,心中只有治国安邦。
服了,我真是服了!
这天早上,薛碧谙走后没多久,我干爹的心腹太监小度子来了。小度子在皇后的宝坤宫里当差,他给我带来一个「内幕消息」:这几天皇上和皇后闹别扭,皇上为了气皇后,才连续三天来我宫里。
「哦!」我说。
中午,我去御花园散心,好巧不巧,又和薛碧谙偶遇了。
而这次,他和皇后在一起。看来两人已经和好了。
两人边走边聊,保持着不失礼数而又亲密融洽的距离。薛碧谙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柔和,皇后的姿态也是温柔端庄。
我迎上前,向他们二位行礼。
薛碧谙又摆起帝王架子,冷淡道:「平身。」
我站起身,望向帝后。
帝王还是那个冷漠俊秀的帝王,而皇后,不算漂亮,却也宝相庄严,大家闺秀的风范。
相比之下,我只是个漂亮又柔弱的小妖精,太自惭形秽了。
皇后打量我,「果然是个美人儿,怪不得皇上一连三天召你侍寝。」她语气淡得像白水,我却怎么听出了一点酸味儿。
皇上说:「美么?朕脸盲,瞧不出来。」
皇后笑容微冷,并不接话。
气氛有点尬。
「是臣妾的错。」我惶恐,「臣妾进宫三个月都没见过皇上一面,被小姐妹们笑话,臣妾就斗胆去皇上那里哭诉,皇上怜悯臣妾,才勉强来臣妾宫里批了会儿折子。」
皇后面色方才缓和,轻轻嗯了一声,拉起皇上的手,从我面前走过。
走出不远,薛碧谙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带着点赞许的意味。
四
当今帝后,是出了名的琴瑟和谐。薛碧谙还是德王时,娶了监察御史周一的女儿周白莲,两人相濡以沫,也算是患难夫妻。
要不是他当了皇帝,依照礼制必须充实后宫,哪儿有我撒野的份。果然,皇上和皇后和好之后,皇上再没来过我宫里。
这怎么能行,有皇后挡着,我还怎么得宠?我要拆散他们!
赶巧了,过了几天,小度子又来报信:皇后又和皇上闹别扭了。
这正是我乘虚而入的好机会。
我使出浑身解数,熬了一小锅浓鸡汤。上次薛碧谙没喝我的鸡汤,这次我还想再争取一下。傍晚,我带着鸡汤去万寿殿求见。
在外头候了好一会儿,我才被召进去。
薛碧谙坐在书案后,眼圈黑黑的,嘴唇干干的,面前的折子堆积成山,地上到处散落着废纸。我想起干爹的话:「大㝠朝几十年的朝政积弊,他想靠一己之力全部解决,真是不自量力。」薛碧谙暼我一眼,低头继续批折子。
我打开汤煲的盖子,盛了一碗,一饮而尽,把碗底亮给他看。
「皇上,没毒,干一碗吧,喝完更有力气干活。」
他没抬头,嘴角却微微牵起,「那好吧。」
我拿出一个新碗,盛满鸡汤,双手奉到他面前。
他放下笔,把碗接过来。我俩的手指触碰了一下。
他垂着眼不看我,浅浅喝了一口,愣神。
「难道不好喝?」我紧张。
「还可以。」他喝了两口,三口。
很快,碗就见了底。
「再来一碗。」他说。
「好嘞。」
很快,一锅鸡汤都被他干光了。
我就说嘛,没人能抵抗住我的鸡汤诱惑。鸡汤喝完了,我也不好意思继续赖下去,准备告退。
却听他说:「今晚别走了,留下来吧。」
哟?我怕是听错了?他让我留下来?
他终于把眼睛从案上的折子挪开,望向我。
「你就睡在偏殿,不许吵着朕。」
五
这一晚,是我入宫后的第一百零五天,终于留在了万寿殿。可惜是睡在偏殿的凉床上,连龙床的边儿都没沾着。
薛碧谙说,他睡得轻,怕吵,明儿还得早起上朝。
行吧,能留在万寿殿过夜,这个进步已经很大了,我不能太着急。
第二天天没亮,薛碧谙刚起床,我正服侍他穿朝服,周皇后来了。
她见到我,凤容微寒,眼里的光都碎了。
唉,我有那么可怕吗?我只是一只温良无害的小绿茶啊。
薛碧谙情绪不高,没搭理周皇后。
化解僵局的重任又落在我头上。我赶紧解释:「万岁爷批了一整夜折子,有些累。」周皇后的脸色更差,但她克制住了,恳切道:「万岁爷,臣妾有些话想说,能否一叙?」「可以。」薛碧谙吃软不吃硬,周皇后一软,他态度就好了些。
「但是,朕要去早朝了。」他皱着眉头盘算,「今天还有二百道折子要批,要和六部议事,要听大理寺的贪贿案……」
那就是没空了呗?
周皇后满脸失望,还没等他掰扯完,转身就走了。
薛碧谙问我:「她又怎么了?」
我做痴呆状:「臣妾也不知道啊。」
他摇头:「这女子真麻烦。」鸡汤攻势初见成效,我要再接再厉。
他是很忙,但人再忙也要吃饭。晚上,我瞅准了他在万寿殿批折子的时机,带着新鲜热乎的鸡汤,又觍着脸来了。
他这次居然没让我在外面等,直接召我进来。
「你人还没进来,朕就闻到鸡汤的香味了。」他说。
我笑盈盈为他盛好鸡汤,还拿出两碟小菜。他一边喝鸡汤,一边看折子,我就默默陪他。
他看折子的时候,偶尔会突然生气:「河西那帮没用的家伙,连几个山里的流寇都镇压不住,朕要撤了他们!」「区区一个县令,敢贪这么多,朕要砍了他脑袋!」
我就附和他:「哎呀确实好过分。」「皇上放宽心,别为这种小人动气。」
他就稍微平静一些。
晚上,他又让我留在万寿殿。
之后每天,我继续为他送鸡汤,陪他看折子,以及陪他……睡觉。
可惜不在同一张床上睡。他枕边那个位置,只属于那堆永远都批不完的折子。
我安慰自己,肯定不是我魅力不够,是他真的太忙了。每天有无数大事小事等着他,经常半夜还会被叫起,处理各地的紧急军务。
他已经好多天没去见过皇后,皇后来找过他一次,那会儿他刚骂完大臣,正在气头上,和皇后一言不合,又不欢而散。
夜里,他喝鸡汤时叹了口气:「周氏永远都不懂朕。」
我趁机问他:「那么,万岁爷觉得臣妾懂您么?」
他:「还可以。」
「那万岁爷……喜欢臣妾么?」
「此刻,自然是喜欢的。」
六
我得蒙圣宠,风头正盛,干爹张凤缘送来了一封密信,只有五个字:「扳倒周皇后。」周皇后的父亲,御史周一,最近一直在弹劾我干爹,美其名曰揭发我干爹的「十大罪行」。我干爹人不在京城,和周一较量起来力不从心,只能让我发挥作用,从周皇后下手。
可是皇后也不是我想扳倒就能扳倒的。人家好端端的,又没犯什么错。
不过,经过这段时间观察,我已经摸清了皇后的底。她心高气傲,爱耍小性子,而薛碧谙又不吃她那一套,嫌她麻烦。
那我就好好帮他们「增进增进」、感情。
比如,帝后在御花园散步,我凑过去跟皇帝撒几句娇,皇后气得扭头就走,撇下皇帝原地困惑。我连忙道歉:「万岁爷恕罪,臣妾不是有意的,不知为何惹了皇后姐姐不开心。」
又比如,皇帝在皇后宫中就寝时,我让干爹的人故意送前线军报过去。皇帝一听有军报,立刻下床穿衣,撇下皇后独守空房。这么折腾了两回,皇后就气得不理皇帝了。
而我,把热乎鸡汤摆在薛碧谙面前,给他揉揉肩膀,帮他剪剪案头的烛花,陪他看看折子。
他感慨:「有人总惹朕难过,倒是你,让朕蛮舒心。」
我说:「天啊,谁这么该死,居然惹万岁爷难过?」
「诸臣,宗亲,没一个让朕省心的。」他盯着案头摇摇曳曳的灯烛,「还有皇后。」「臣妾心疼万岁爷。」
「是吗?会心疼吗?」他神情柔和了些。
「臣妾真是不懂,万岁爷这么辛苦,皇后娘娘为何不体谅皇上呢?不过女儿家总有点小性子的,万岁爷不必放在心上。」
他涩然,「她是王府里陪朕一路走来的,而今彼此却愈发生疏起来。」
「皇上以后有不开心的事,就跟臣妾唠唠吧,臣妾虽然出不了主意,但就想听皇上说话。皇上只要把见皇后的时间分出一点点给臣妾,臣妾就高兴得要死了。」
「真的吗?」
「嗯嗯。」
他有点动容:「好。」
又补充道:「在朕不忙的情况下。」
「嗯嗯,人家绝不打扰皇上的正事。」七
在我的不懈努力下,皇后终于失宠了。
皇帝斥责她御前失仪,毫无国母风范,罚她禁足思过。
罚完皇后,他转头就晋了我的位份,封我为嫔。
晋封当晚,薛碧谙驾临华墟宫,头一次陪我吃了顿晚膳。
我心情大好,但我看出他的心情不是太好。
「朕有点奇怪。」他用筷子捣弄碗里的肉,纳闷道,「自从你进宫以后,朕和皇后的关系就越来越差了?」
我暗惊,连忙道:「冤枉啊,臣妾也不知为什么,皇后姐姐就是不喜欢我,我稍微接近一下万岁爷,她就生气。」
「有吗?」
「姐姐是被皇上惯坏了吧,如果她真的关心万岁爷,万岁爷身边多了一个人陪伴,她应该欣慰才对啊。」他想了想,「嗯,你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
「万岁爷,别想那么多了,要不咱们喝点酒吧?」我想把他灌醉,一会儿好办事。
「不喝了,朕一会儿还要批折子。」
我大失所望。批折子批折子就知道批折子!你是不是忘了咱俩还没圆过房?你是木头人吗?
我嘴上说出来的却是:「好啊,那臣妾陪您批折子。」
吃完饭,他真的开始批折子。我百无聊赖在一旁陪他。
翻开一本折子时,他表情忽然不太对,
我很好奇,又不敢问。没想到他直接把折子递给了我,「你瞧瞧。」我接过来一看,这本折子是御史周一写的,替自己女儿求情,言辞恳切。
我观察薛碧谙的表情,他显然是被打动了。
不行,我不能让皇后东山再起。
我心一横,说:「皇后姐姐做错了,万岁爷管教她,是万岁爷的家事。周御史不管怎么样也是外臣,这事儿就不该插嘴。」我刚说完,薛碧谙眉头一蹙,阴云笼住眼眸。
我心说坏了,太急了,话说错了。
他冷沉道:「果然,你在挑拨朕与皇后。」
我赶忙跪下:「臣妾冤枉啊!」
他低头看着我,「一个小小的平昌县丞的女儿,来头不大,心机倒是挺深。」
「我不是,我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否认三连,再来一记反击:「如果您和皇后姐姐真的感情好,又怎会经不起别人挑拨?」
「你记住,她是皇后。」他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与他对视,「祸乱后宫,朕不容你。」
八
我真牛掰,真的。封嫔第一天,就自己把自己搞黄了。
薛碧谙当晚拂袖而去。第二天大清早,白得玉带着一伙太监,凶神恶煞地闯入华墟宫。
白得玉说,皇上今晨上完早朝,感到身体不适。太医经过检查,认为是我昨日熬的鸡汤有问题。
我还来不及喊冤,就被关进暗室。
三天之后,查验结果出来了:我熬鸡汤的鸡有瘟病,当日宫中送入的一批鸡都有此类病状。
皇上把御膳房的管事太监重罚了,而我算是无心之失,被罚禁足思过。
这个处罚不算重,但我明白,薛碧谙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从今往后不要勾引他了,不要祸乱他的后宫了。
他要做他的好皇帝,革除弊政,实现中兴,不允许任何人干扰他。
华墟宫,成了一座华丽的废墟。日子孤独,拮据,绝望。
我干爹定期派心腹给我捎些吃穿用品,可能他对我还抱有希望,觉得我还能死灰复燃。
禁足的日子从秋熬到冬,没个尽头。每天对着墙壁砖瓦思过思过还是思过,我一个小妖精,都快给修炼成佛了。
就在我快要放弃自己的时候,一个月色正浓的夜晚,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瘦了,眼窝深了,少年的翩翩潇洒完全褪去,只剩一个男人的疲惫和阴郁。
他说:「朕早都想来看你,只是一直太忙了,没顾得上。」
哦,三个月都没顾得上,看来确实忙。
这三个月我虽然禁足,也偶尔通过干爹的人听闻零星消息——天灾不断,民变四起,国库银两告竭,朝中党争不歇。
我想,他一定很累吧。
他:「想喝你熬的鸡汤了。」
我:「万岁爷不怕鸡瘟?」
他:「朕自己带了鸡。」
白得玉抱着一只老母鸡进来。
「现熬吗?需要两个时辰,万岁爷没那么多时间等吧?」
「朕把折子也带来了,你熬鸡汤,朕批折子。」
好家伙,世事真奇妙,我都快看破红尘了,他却自己贴了上来。
我架炉子,烧水,剁鸡,调汤。
他就在旁边的小墩子上坐着批折子,时不时抬头往我这边看一眼。
当鸡汤散出第一缕香味时,他忽然说:「朕是急性子,总嫌时间太慢,可这一刻,非常希望光阴就此停住,停在这静谧安然的一刻。」
这句话,竟然令我一阵心酸。
不可否认,他是个好皇帝,大㝠有史以来最好的皇帝。勤奋,正直,有担当。疯狂地燃烧自己,只为挽大厦于将倾。
所以,从坐上皇位之日起,他就再也停不下来,直到生命的尽头。
九
喝完鸡汤,我俩干瞅着对方。
我说:「万岁爷要继续批折子吗?臣妾先回屋睡了,不打扰万岁爷。」
他讷讷地:「居然,都批完了。」
「啊,那……」
「要不,朕陪你一起睡?」
换作禁足前的我,听到这话,估计一个纵身就扑向他了。
可现在,我只是木木地,不知所措。
「走吧,咱们去床上睡。」他竟主动拉起我的手,带我向内殿走去。
我被他牵着,脚下软绵绵的,像踩着棉花。
「我一定是在做梦吧。」
他把我放在床上时,我这么想。
「而且还是个春梦。」
他解我领口时,我这么想。
「啊,这春梦,好逼真。」
他冰凉的唇吻我的脸时,我这么想。
「禀万岁爷……」白得玉的声音很不合时宜地响起。
我俩的梦一下子惊醒了。
他撑起身子,沉声问:「怎么了?」
「河西来了紧急军报。」
他迷蒙的眸子瞬间清明,迅速起身下床。
走出两步,又回头对我道:「你先睡,别等朕了。」
剩我一个人傻眼。我以前这么耍过皇后,果报不爽,现在报应到我自己身上了。
无梦的一夜过去后,清晨白得玉带来了圣旨。
我被解除禁足,晋升妃位。
哈,这等好事,我差点又以为在做梦。
「依惯例,还该有些赏赐的。」白得玉恭恭敬敬对我说,「可现如今前线吃紧,后宫都要节省用度,万岁爷说,望娘娘体谅。」
体谅,当然体谅。如果我贪慕荣华富贵,就不会进宫来了。
放眼当朝百官,哪个不是富得流油,只有天子最穷。过了两天,薛碧谙来到华墟宫。他更瘦更阴郁了,宽阔威严的龙袍也遮不住他的虚弱疲倦。可他望向我时,目光变得明净柔和。
依旧如上次,我熬鸡汤,他在一旁批折子。
我剁鸡块的时候,他忽然说:「茶茶,朕今天又杀了个不听话的大臣,千刀万剐了,就像你对待这只鸡一样。」
我的刀顿了一下,感觉这鸡有点可怜。
薛碧谙继续道:「朕登基整整四百天,你猜朕杀了多少人?一千八百五十一人,全是些贪赃枉法、尸位素餐之辈。言官却骂朕酷厉残忍,你觉得呢?」
砰,我一刀把鸡头剁了。「天子哪有不杀人的,万岁爷,您坦白讲,杀人的时候是不是特别爽?」他笑起来:「哈哈,你啊。」
他索性扔下折子,问我:「鸡汤还要熬多久?」
「大概一个时辰吧。」
「朕上次是不是欠了你什么?」
「啊,欠了什么?」
他凑过来,从后面揽住我的腰,「欠了你,一场春宵。」
十
床上的薛碧谙,和书案旁的薛碧谙,完全不是同一个薛碧谙。
床上的薛碧谙,就像一个少年。一个轻狂、炽烈、勇猛的少年。
我后来都忍不住求饶:「万岁爷,臣妾得去看看鸡汤,熬干了……」「只想着鸡汤,朕不香么?」
「香,可香了……」我呢喃,「那臣妾香不香?」
他喘息,额头抵着我的额头,「世间万物皆为苦,唯有你,过于香甜。」他睡着了,睡得很沉,鼾声都打起来了。
我却精神得很,侧着身子,胳膊撑着脑袋,仔细瞧他。
我有个小秘密,一直没有跟他坦白。其实,他认识我不到一年,我却认识他三年了。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先帝薛碧诃的寿宴上。
那会儿我皮得很,偶尔乔装打扮成小太监,跟着我干爹进宫溜达。
寿宴那天,薛碧诃的兄弟叔侄们都来了,一众王爷坐在那,福王胖,端王赖,明王猥琐,鲁王卑劣。只有德王薛碧谙,翩翩君子,朗朗少年。
席间,他不顾旁人劝阻,替含冤入狱的大臣说话。
可是这样一个正派的人,却有坏人想害死他。
寿宴进行到一半时,我跑到御膳房看我的鸡汤,无意间发现有人往一盅汤里下药。
盅上都是标了名号的,那一盅标的名号是「德王」。
趁下毒的人离开,我把那盅有毒的汤倒了,换上自己熬的鸡汤。
过了一会儿,十盅汤被端上宴席,按座次分给宾客。
被我换掉的那盅汤,摆在了薛碧谙面前。
别人的汤是清热去火的银耳莲子汤,只有他的汤,是升阳补气的人参老鸡汤。
大夏天的,给他喝得热汗涔涔,俊脸红润。
我就在一旁偷着乐。
路过他的座席时,我在他身旁放了一张卷起来的纸条,上面写着:「莫吃宫里的食物。」也不知他后来看到没有。
只是,打死我也想不到,我救的这个人,后来成了大㝠天子。
十一
早上醒来,满屋子明晃晃的阳光。
糟了,睡过了。
我赶紧推身边人,「万岁爷,上早朝!迟到啦!」
他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道:「不上朝了,睡。」当今皇上登基以来,一天都没辍过朝,连大年初一都要上朝。今儿是什么日子,居然变性了?
「想什么呢?」他长臂裹住我。
「想……想万岁爷的身子。」
他睁开眼,黑漆漆的眸子锁住我。
「那就给你。」
被他翻身欺上时,我很得意地想到一句诗: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而我家这位万岁爷,比诗里写的还夸张。他今儿个不但不早朝了,而且不批折子了,不听军报了,不见大臣了。
我俩在床上折腾到中午,饿得不行了,爬起来吃午膳。他在我的诱惑下,破天荒喝了点酒,然后又跟我滚上床。
「这辈子,朕从没像今天这样放纵过。」他仰躺着,胸口起伏,两颊的酡色尚未褪去。
「您之前几位先帝,天天都是这神仙般的日子。只有您喜欢虐自己,跟个苦行僧似的。」
「哈哈,朕若神仙快活了,朕的江山怕是就……」愁绪又爬上他的眉头,「民间都传,大㝠气数将尽了。朕不信,偏要逆天改命。」
我把脑袋钻进他怀里,「这些臣妾都不懂,反正臣妾就赖定万岁爷了,万岁爷可要一直宠人家啊。」「好,好,好。」他笑起来,一连说了三个好,将我搂住。
十二
此后好多天,他没再来找我。我知道他忙,不敢去打扰他。憋了几天,实在忍不住了,挑了一个月色还不错的晚上,带着鸡汤,去万寿殿找他。
他万年不变地坐在书案后,趴在奏折堆成的小山上,睡得正香。
我把鸡汤放下,准备离开。
他惊醒,坐直身子,正色道:「咳咳,何事上奏?」
一抬眼,却发现是我。
威严冰封的面容瞬间融化,「过来,不准走。」我走到他跟前,他牵起我的手,哑声道:「朕这些天没去看你,实在是心烦意乱。」
「万岁爷有什么烦心事?」
「前线供不上军饷,军队哗变。朕让大臣们捐钱,十多天只凑到三十万两银子,只够一个月的军饷。」他咬牙切齿,「个个都是贪官,个个富可敌国,家国危难之际一个二个却都哭穷,朕是明白了什么叫作世态炎凉。」
我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沓银票,「一点绵薄之力,希望能为皇上分忧。」
他接过来,惊诧不已:「五万两银子!你哪来这么多钱?」
我讪笑:「臣妾的爹,也是个贪官,这是臣妾从小到大攒的压岁钱。」
其实,这钱是我进宫前干爹给的,让我在宫内打点用的。
我这人比较抠门,一两银子都没舍得花,日常开销全靠月俸,做选侍的时候月俸低,每天熬鸡汤又占去一部分开销,我省吃俭用才不至于饿死自己。
现在五万两银子一股脑奉献出来,正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多下点血本,让皇上明白我是个可以同甘共苦的知心人,以后我的宠爱就更加稳固。
薛碧谙捏着银票,怔怔望着我,眼圈泛起红。
「万岁爷您怎么啦?」
「没事。」他瞥开目光,明明感动得不要不要的,却装出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连一个县丞都比朕有钱,哼。」
我勾住他脖子:「万岁爷别发愁啦,也别批折子啦,今朝有酒今朝醉,陪臣妾玩儿吧。」
他欲推开我:「不行不行,朕要批折子,小妖精别祸害朕。」
「这就叫祸害啊?万岁爷要不要感受一下什么叫作真正的红颜祸水?」我的手不老实起来。
「你,你想干什么?」
哗啦啦啦,奏折掉落在地。砚台打翻,朱墨染红了罗裙。此时,万寿殿的黄花梨书案,这张处理天下大事的书案,成了一男一女驰骋欲望的疆场。
窗外,迟来的春色,别样旖旎。
「太不成体统了,太伤风败俗了。」完事之后,我们风清气正的万岁爷有些懊恼。
我替他系好龙袍的带子,「不刺激么?不舒服么?」「真刺激,真舒服。」他感慨,「朕还挺喜欢。该死。」
十三
第二天晚上,我去送鸡汤。昨日情景再现。
第三天晚上,我去送鸡汤。他主动把我扑倒在书案上。
第四天晚上,我觉得该让他休息休息,就没去送鸡汤。他竟让白得玉来传话,召我过去。
除了万寿殿的书案,万寿殿后院的小树林里,御花园的假山后面,都留下了帝王和宠妃的疯狂。他说他是一个没有年少轻狂过的人,我说,那就让我帮你找回年少轻狂吧。
他说帝王不该这么堕落,我说,帝王就该为所欲为,去他娘的道德礼教。
我晋封贵妃。
薛碧谙说,将来若生下龙子龙女,就封皇贵妃。
我说:「啊,那得辛苦万岁爷了!」
「辛苦朕什么?」
「辛苦万岁爷帮臣妾早日得个龙子龙女。」
「好,这个忙必须帮。」他把我按在草丛里,扒掉我身上的贵妃朝服。
就在刚刚,贵妃册封典礼结束,他陪我一同回华墟宫。路过望春园,发现草已经长得老高,我俩相视一笑。
他屏退左右,把我拉进草丛。
唉,好好的万岁爷,被我教坏了。
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目标:做一个宠妃,宠冠六宫的那种宠。
事实证明,他如果喜欢你,再忙也有时间陪你,而且变得异常黏人。
吃饭要我陪着,睡觉要我陪着,批折子要我陪着。有时候他自己都忍不了自己:「唉,朕再跟你鬼混下去,真的要亡国了。」
有一次,我俩正在万寿殿腻歪,白得玉通报:「万岁爷,御史周一求见。」
我来不及走了,薛碧谙让我到屏风后面避一避。我躲到屏风后,周一进来了。
他先罗里吧嗦汇报了一堆公事,突然挑起话题:「近日,坊间都传开了,皇上被奸妃蛊惑……」我听了半天,发现周一这个糟老头子真是坏得很,说我是奸妃,还找了几十个大臣联名上奏,要求将我打入冷宫。
真是搞不懂,我一个小绿茶,能有什么危害性呢?
薛碧谙道:「朕说过了,不许再提此事。没有什么奸妃,朕也没有被蛊惑!」
周一不惧天威,「您专宠张贵妃,连糟糠之妻都厌弃不顾,您知道臣民和后世会如何议论您?您忘了高宗的郑贵妃是如何乱政的?」
「朕不是高宗!」薛碧谙突然暴怒,把鸡汤盅都砸了。
「万岁爷……」
「滚!」
周一出去后,我从屏风后走出来。
薛碧谙起身对我说:「别听他们的瞎话,那帮言官,好好的正事不管,就爱插嘴朕的家事。」我问他:「他们说臣妾是奸妃,要把我打入冷宫,是真的吗?」
他眼中闪过一抹阴狠,「朕已经派人去查了,凡是信谣传谣的,统统逮捕下狱。」
他这副口吻,不像个明君,倒像个暴君,看来真被我带坏了。
我决定再来个火上浇油。
大眼睛眨巴眨巴两下,眼泪噗噜噜掉下来。
他看到我的眼泪,慌神了。
「茶茶别哭,朕会保护你的。」他用大拇指擦掉我的眼泪,捧着我的脸儿,「有朕在,没人能伤害你。」第二日早朝,薛碧谙下旨,将周一降职,贬出京城。
十四
我干爹最危险的政敌倒台了,我觉得他该满意了。
不久之后,我收到干爹的密信。信里先是将我夸赞一番,可越往下看,越令我心惊肉跳。张凤缘太狂妄了。他居然在信中给我派了一个新任务:毒死皇上。
他说当今皇上难以驾驭,就算我再得宠,也无法保他东山再起。一不做二不休,他决定除掉薛碧谙,拥立福王薛碧询。
福王和我干爹关系亲近,本人又是个蠢货,只要他登基,我干爹重整旗鼓的机会就来了。
我的心沉往谷底。
没错,我最初进宫就是为了争权势、保干爹。我以为只要当了宠妃,拿住皇上的心,我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像我干爹曾经一样厉害。
可我偏偏遇到了薛碧谙,一个爱江山不爱美人的「好皇帝」,根本不给我胡作非为的机会。
我承认干爹是对的,这个皇帝不听话,那就换一个听话的,最好是像先帝薛碧诃那样的呆瓜。
可是,薛碧谙死了,对于大㝠意味着什么?这风雨飘摇的社稷,还能支撑多久?
如果大㝠这条大船沉了,我们这一个个凡人,都将溺死在末世的洪流中。
所以,薛碧谙不能死。他要好好做大㝠的掌舵人,守护他的子民。
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
我发现,我爱上了他。
我费尽心机勾引他的心,可我的心不知何时也被他勾走了。
从今往后,我都不可能做出危害他的事。谁危害他,我就杀了谁。
我没有回应干爹。密信却不断传来,催促我尽快动手。干爹还跟我承诺,事成之后,会保我后半生尽享荣华富贵。
我晓得干爹的脾气。违抗他,后果会很严重,他有一百种办法让我死得很难看。
我于是回信告诉他,我每日在皇上的鸡汤里下了慢性毒药,他只需耐心等待。
这封信能暂时稳住我干爹,但我知道他的耐心有限,如果薛碧谙没有「如期而死」,难保他不会采取别的非常手段。
我必须尽快想出解决办法。
八月十五,中秋家宴,诸王都进宫来了。当我看到福王薛碧询时,心中立刻有了一个计划。
不如,杀掉福王吧。福王死了,就能断了我干爹的念想。
上例汤的时候,我在福王的汤盅里动了点手脚。
当天夜里,福王暴毙。
我在华墟宫焦灼徘徊,听到这个消息,终于坐在门槛上舒了口气。
可下一个消息,又让我蹦了起来。
薛碧谙竟也病倒了,症状像是中毒。
我懵了。我只在福王的汤盅里下了毒啊,不会搞错的。
我外裘都顾不得穿,准备赶去万寿殿一探究竟。
却被皇后带着一大帮人堵在华墟宫门口。
近日一直低调行事的皇后,此刻威风凛凛起来,指着我厉声喝道:「来啊,将罪人张氏拿下!」
原来,太医从皇上上午喝剩的鸡汤里发现了毒药。那鸡汤是我熬的。
没有一丝丝防备,酷刑直接在华墟宫上演。
我被迫跪在地上,两个太监把我的手指一根根掰直,套入木索之中,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们左右一拉铁索,哗啦啦啦,坚硬的木棍绷起劲儿来,将我的十根手指狠狠钳住。
感知略慢了一拍,撕心裂肺的疼痛骤然袭来之时,我还没回过神,只觉得心脏猛地一抽。
我听到自己不似人声的惨叫。
接下来,剧痛如狂风暴雨,密密匝匝地袭来。这拶刑的痛,直教人灵魂都在抽搐。
皇后欣赏着我的惨状,悠然道:「张绿茶,招吧,能死得痛快些。」
她骗我的。依照大㝠律,谋害天子是要凌迟处死的,那可是千刀万剐的痛,比夹手指痛多了。
我问:「让我招什么?」
「你进宫的目的是什么?谁指使你下的毒?」
我感觉,她可能查出我的真实背景了。她想借这个机会,把我和我背后的人一网打尽。
「姐姐想知道我进宫的目的?」我舔了舔嘴唇,「姐姐凑近点儿,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皇后将耳朵凑过来。我慢慢地、清晰地对她说:「妹妹我进宫,就是为了拆散你和皇上。」
皇后端庄的脸庞骤然扭曲,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上杖刑。」
本朝的杖刑是出了名的厉害。能在二十杖以内活下来的人,掰着指头数得过来。就薛碧谙登基这两年,被他「不小心」杖毙的就有百十来人。
我被按在长条凳上,两个太监各执一根竹杖,一左一右,扎扎实实打在我的身上。
第一下,我就感到身体猛地一震,五脏六腑仿佛都碎了。
大概是打到第七杖还是第八杖时,白得玉匆匆赶来,叫停了这场可怕的凌虐。
「皇上有旨,封了华墟宫,张氏废为庶人,听候发落。」
皇后很暴躁地跺了一下脚。
十五
我趴在床上,饿,渴,疼。
十根手指肿得跟大萝卜一样,屁股和大腿钻心地疼,动都不能动。
没人管我。我的宫人有的被处死,有的被抓走。这是一场针对我的绞杀,对方不把我搞死,誓不罢休。我时醒时睡,大概捱了一昼夜,有人来了。
不用睁眼看,听脚步声我就知道是他。
脚步沉稳有力,看来他中毒不深,身子没有大碍。
他在床边坐下,一声不吭。
「水,我要水……」我嘶哑道。
他去倒了一杯水,喂给我喝。
我一连喝了三杯,才稍微觉得好一点,嗓子能发声了。
「我是冤枉的。」我说,「我没有往鸡汤里下毒。」
「是么?」他冷静得可怕,亮出一张纸在我眼前,「这封信,你见过吗?」
我看了一眼,就认出这是我回给张凤缘的信。信里写着我在皇上每天喝的鸡汤里下了毒。
天啊,这封信为何落到了薛碧谙手里?薛碧谙说:「信是皇后交给朕的,她从小度子身上搜出来的。」小度子是我干爹的心腹,我和干爹往来通信,都要通过小度子之手。
现在,我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我如何才能教薛碧谙知道,我是骗张凤缘的,我没有往鸡汤里下毒,我哪里舍得这么对他。
薛碧谙倒没有过多纠缠下毒的事,而是问我:「你和张凤缘是什么关系?」
我回答:「没有什么关系。」
「你只要承认,你是受张凤缘胁迫,朕可以饶你一条性命。」
我沉默了。张凤缘虽然坏,但十年前把我从人贩子手里捞出来的人是他,把我养大成人的也是他。没有他,也就没有我。
我说:「我和张公公没有关系,我不认识他。」
「朕那么信任你,那么喜欢你。」薛碧谙压抑不住极度的失望,「可你,欺君瞒上,你……你……」可能是我的罪状太多,他都不知该从何说起了,」你还妄图破坏朕与皇后的感情。」
最后这句倒把我逗乐了。我苦笑:「冤枉啊万岁爷,您和皇后之间有感情可以破坏么?」
他也苦笑起来:「是啊,没有感情。」
「但是,她是皇后。」他语气骤冷,「朕以前警告过你一次,不能容忍你祸乱后宫。」
「皇后和我之间,如果只能选一个,万岁爷选谁?」我自顾自地问。
他说:「这不是后宫争宠的问题。」
「我就想知道,周白莲和我之间,你选谁?」我提高声调。
我偏要争宠,我进宫就是为了争宠。
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像也不算一会儿,挺久的时间,久到我心冷透了。
「朕选皇后。」他回答。
这两天,肉体受着这么大罪,我愣是一滴眼泪都没掉。可这一瞬间,他喂给我的水都化作眼泪,湿了我的两颊。
「她是皇后,是国母。」他怕我不懂,还认真跟我解释:「值此多事之秋,河西战事正酣,北方又逢大旱,朕需要事事持重,凝聚人心,与群臣百姓共渡难关。」
「明白,我都明白。」我只是感到好无力啊,我想与他携手风雨、同生共死,奈何我连这个资格都没有。
「我有最后一个请求,望万岁爷恩准。」
「你讲。」
「让我死得舒服点,不要太痛,不要太惨,千万不要千刀万剐那种死法,可以么?」「可以。」
我累了,闭上眼。他在我身边坐了一会儿,起身离去。
这一别,怕是永别了。
十六
我还没死,薛碧谙却降罪于我干爹,命人将他押缚回京,听候降罪。
回京的路上,我干爹在夜里偷逃,侍卫找到他时,人已坠崖而死。
薛碧谙下旨,此案就此了结,不再追究任何人,任何人也不得再提。庶人张氏免去死罪,着出宫修行。
我出宫这天,距我进宫正好满两年。遥想当初进宫,意气风发,志在必得。夺恩宠,夺那巅峰之上的权力。
如今,我却两手空空,心也空空。
临出宫门时,我回头望了一眼巍巍宫阙,一个人都没有。不知薛碧谙现在何处,很有可能,正在万寿殿批折子吧。
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人打扰他了,再不会有人妨碍他做一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
其实我是真心希望,这个破败江山在他的修补下,能一天天好起来。我帮不了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祝福。
但是,仿佛天要亡大㝠,这年冬天,又是一场连一场的雪灾。大批百姓冻饿而死,活下来的揭竿造反,河西叛乱未平,广南民变又起。
而我,被囚在京城以东一百里的雪月庵里,剃去青丝,变成了一根没有烦恼没有知觉的木头。
每天吃着寡淡无味的斋饭,鸡汤更是熬不得了。
行尸走肉的生活过了一年,我与世隔绝,有如桃花源中人,问今是何世,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直到某一天,皇上驾崩的消息飞入雪月庵。
庵里住持为皇上念往生咒,咒声日夜绵延不绝。我待在小屋里,麻绳一甩,把自己挂上了房梁。
这一瞬间,有人破门而入。明黄的衣衫,修长的身形,是他来了。十七
我醒来时,他守在床前。
他更清癯了,脸色阴郁苍白,目光却是柔和明净的。
「朕早都想来看你,奈何太忙了,抽不出时间。」
多么熟悉的借口。
「我知道您忙。」我纳闷,「但您不是……驾崩了么?」
「做皇帝做累了,死一会儿。」
「带折子来了么?」
「没带,这次不批折子,专心陪爱妃。」
「能陪多久?」
「不好说。」
「那就,能陪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好。」
我伸出食指,勾住他的腰带。
「喂,这是尼姑庵,不太合适吧。」他坐怀不乱。
「草丛里都玩过,万岁爷还怕这?」
「说得也是……」
这应该是我和他一生中最快活最放纵的几天。白天没有大臣求见,夜里也没人催他去听军报,没有折子横亘在我们之间,没有言官,没有皇后。甚至没有万岁爷,也没有张贵妃。
只有他和我,薛碧谙和张绿茶。
我靠着他的胸膛,贱兮兮地说,万岁爷再跟我鬼混下去,要亡国了哟。
他吻着我的额头说,亡国就亡国吧,全都去死吧。
我说那挺好,历史上亡国之君都能名留史册。
他说你个小坏蛋,朕可不饶你。我说那来吧,谁怕谁。
我们相拥着翻进帐子。
我又想到了那句诗: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我却忘了还有下一句: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十八
我知道他迟早要走。他可以为我驻留片刻,却不可能是永久。外面天灾人祸,乱成一锅粥,他不可能撒手不管。
但关于分别,我们都绝口不提。只纵情享受当下的快乐。
快乐的日子过了七天。第七天晚上,大雪纷飞,我们卧在床上,他忽然抱紧我,颤声道:「茶茶,朕撑不住了,大㝠气数尽了,朕无力回天。」
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出脆弱。他总是那么刚毅隐忍,清癯的身子扛着千斤重的江山,就是天塌下来也要死死顶着。
「原谅朕,把你一个人丢弃在这里。朕只想让你活着,哪怕我们永远不能在一起,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向来嘴甜会哄人,这次却不知该怎么哄他,只能沉默地与他拥抱。
半夜,我惊醒,身旁空无一人。
他走了,悄无声息。
我一刹那崩溃了,哭喊他的名字,无人回应。
我披发赤足跑出屋子,雪月庵里雪夜冷,白茫茫一片,找不到我的薛碧谙。
我丢了魂儿似的,不管不顾追出庵门。顺着小路狂奔,边跑边喊:
「万岁爷!德王!薛碧谙!不要丢下我!不要离开我!带我走吧!」
他走得了无痕迹,雪地里连车辙和脚印都没有。死寂死寂的雪夜,回荡着我凄惨的哭声。
如果有人听见,一定以为是撞见了厉鬼。
我边跑,边喊,边哭,竟跑出了一百里路,跑进了京城。
一进城,我傻眼了。
这还是我熟悉的那个繁花似锦的京城么?战火方歇,硝烟未散,四处断壁残垣,横尸残肉,乌血流遍街衢,在冬月里把这圣洁的雪城漆成地狱的颜色。
街道上,偶尔有失家散子的百姓踽踽而行,哭嚎饮泣之声如夜鬼呼魂,凄厉惨绝。
一队流寇走过,黑衣红巾,看这装束分明是河西反贼。
他们有的怀抱金银财宝,有的手里拎着㝠军将士的人头,有的背上扛着哭泣的女人。
一个满脸是血的人立于石桥上,指着那些流寇大骂:「我大㝠二百年基业,岂容尔等村野鄙夫践踏!你们将会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我走到那人身边,才发现他是薛碧谙的贴身太监白得玉。
我急切地问他:「白公公,这到底怎么回事?万岁爷呢?」
「反贼攻陷京城,大㝠亡了,亡了!」他用袖子捂着脸,呜呜呜地哭。
「万岁爷呢?」
「万岁爷在无忧塔自缢殉国,龙体挂了七天,无人收尸……」自缢殉国,自缢殉国,自缢殉国……
我反复念叨这四个字。
怎么可能?不可能。昨夜他还哄我入睡。整整七天,他都陪在我身边!
再一抬头,白得玉不见了。石桥之上,只剩我一人。
我跌跌撞撞奔向无忧塔。
无忧塔下,我一眼看到,塔上挂着一个人。三尺白绫绞着他的脖子,清瘦的身子随风晃动,长发覆面,龙袍染污。
我不信,我不信。这不是他,这不是他。
「这就是他,就是我们的万岁爷。」有人在我身后说。
我回头,看见皇后周白莲。
她盛装打扮,身穿纻丝翟衣,头戴九龙九凤冠,十二树大珠花宝光璀璨,她的脸却和死人一样苍白暗淡。
她说:「七天前,流寇攻入京城,万岁爷拒绝南逃,誓与大㝠共存亡。之后独自登上无忧塔,自缢殉国。」我说:「不可能。七天前他来雪月庵找我,人还好好的,我们一起待了七天呢。」
皇后凄然:「果然,他就算死了,魂魄也会去找你。」
「你胡说!这世上没有鬼。他是活着的,我能感受到他,真真切切的。」
我闭上眼,回想过去七天。他的一颦一笑,他抱着我时的温暖,他吻我时的悸动,他的发丝,他的皮肤,他的气息,他的目光……
「只有鬼魂才能看到鬼魂。你能看到他,是因为你也死了啊。」皇后给我最后一击。
我猛然睁开眼。
「我,也死了?」
七天前我悬梁自尽时,薛碧谙明明把我救下了……
等等,我到底有没有被救下?
「人死以后,魂魄会在阳间停留七天。万岁爷七天时限已到,他走了。你也会走的,你的时间也到了。」皇后幽幽道,「我也要走了,我的时间也到了。」
她的身体逐渐变淡,最后和漫天雪花混在一起,飘散到不知哪里去了。
我呆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雪停了,起风了。一缕阳光倏然冲破重云,洒在我身上。我看着自己的身体逐渐透明,变成粒粒碎晶,融化在光影里。
直到最后,我也没有找到我的万岁爷,我的薛碧谙。
(正文完)
番外(皇后周白莲篇)
一
皇上逼我自尽时,神色很平静。
京城失守了,河西反贼就要打进皇宫了。群臣哭求皇上移銮江南,再图振兴。
皇上却不搭理他们,径直来了后宫。
自从那人出宫修行后,他这两年几乎不踏足后宫。
他走进宝坤宫,我慌忙迎上前。
「万岁爷,反贼要打进来了,咱们往哪里去?」
「哪也不去,皇后陪朕留在这吧。」
我瞠目结舌。什么?留在这里?那不就是死么?一国帝后若落在那帮反贼手里,可是奇耻大辱。
白得玉端着托盘进来,盘里盛着三尺白绫。
「皇后先走一步,朕随后就来。」
「不,臣妾不要死,万岁爷也不要死。」我跪下,抱住他的腿,「万岁爷,咱们一起去江南吧,臣妾外祖父在江南有很大的产业,有很多钱,可以为万岁爷招兵买马,收复河山!」
「是吗?」他笑,「之前,朕让诸臣捐钱,你们家捐了多少?」
我语塞。我父亲周一,一毛不拔,还跑来问我要钱。我拿了五百两银子给他,他却只捐出二百五十两,自己吞了二百五十两。
「皇后。「他俯视我,「朕与你夫妻七年,能给你的都给你了,现在该是你回报忠心的时候了。」「万岁爷在乎臣妾的忠心吗?」我苦涩道,「您只想为张绿茶报仇罢了。这口气您忍了两年,现在终于不用再忍了。」
「没有她,朕也会让你死。你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我给他下过毒吧。
而且不止一次。
七年前,我第一次给他下毒。
那时候,先帝爷薛碧诃还在位,后位一直空悬。为了让我当上皇后,我爹花了很多钱打点关系,可我还是落选。那时候张凤缘如日中天,他不会让宿敌的女儿当皇后。
我落选之后,得到一个消息:我可能会被指婚给德王薛碧谙。
德王?不,我不要!
当朝几个王爷里,德王是最没前途的。他生母出身低微,先帝跟他不亲近,他在朝中也没有势力,要啥啥没有,他配得上我吗?
我父亲是御史,我外祖父是江南巨贾,我家要权有权要钱有钱,只有最优越的男儿才配得上我。
就算嫁不了皇帝,嫁给福王也好啊。福王不济,端王也成啊。
为了不嫁给德王,我想了个一劳永逸的法子。在皇上的寿宴上,我让人给德王的汤里下毒。只要他死了,我就不用嫁了。
可是,他偏偏安然无恙。我也不知道咋回事。
后来我就只能嫁给他,认了命。
婚后,我和他相敬如「冰」,日子比白水还寡淡。他不通风情,不喜风月,天天闷在书房里。唯一的好处是好哄,有一次我往他书房送了一盏茶,他还挺感动。
我长了一张银盘脸,别人说是旺夫相,还真被他们说中了。
娶了我没多久,德王时来运转。皇上意外落水,眼看没救了,临死前把皇位传给了我家德王。
皇上驾崩那一刻,我才确认,我真的要当皇后了。
天,我这是怎样的旺夫命呐!
德王宠辱不惊,略微悲伤:「我怕自己负了皇兄。」
二
我如愿以偿,成为大㝠朝第十三位皇后。
他是大㝠史上最忙的皇帝。我不懂他为啥要那么拼,做皇帝不就应该享福吗?
每个月,他抽空来宝坤宫看我几次。每次我趁机提点小请求。比如,给我弟弟赐个爵,给我娘家赏些田,或者帮我父亲的同乡谋个官。
这些小事,他没空细问,一一应了。看着我开心的样子,他也比较满足。
我外祖父跟我抱怨,江南商税太重了,商人利润太薄。于是我建议皇上削减江南商税,可以给农民加赋。皇上没同意。
这事我跟他提了好几次,都闹得不愉快。他最后用一句「后宫不得干政」,堵住了我的嘴。
那次之后他好久没理我,我虽然想他想得要命,却不甘示弱,他不来找我,我也绝不去找他。
有一天等我回过神来,倏然发现,皇上纳妃了。
我怅惘了一会儿,就释然了。他不爱美色,只爱江山,这些女人进来,就是摆在角落里落灰的花瓶。我注意到,这次进宫的新人里,有一个叫张绿茶的,颇有几分姿色。我心里生出几分不快。
和皇上用膳的时候,我有意无意提了一嘴:「有个叫张绿茶的新人,出身不高,言行举止也没教养,不如退回去吧。」皇上道:「退回去,人家姑娘还怎么嫁人?就封个选侍,在后宫养老吧。」我安排嫔妃住处的时候,特意把张选侍安排在鸟不拉屎的华墟宫。就让她在角落里慢慢吃灰凉透吧。可没想到,有些臭不要脸的小贱人,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来争宠。
就在我快要忘了张绿茶这号人时,惊闻皇上连续三天去华墟宫过夜。
我怀疑这是个假皇上。他怎会舍得拿出那么多时间陪一个女人?
我坐不住了,去找皇上。这些天我们正在怄气,也许他的反常行为,是为了气我。
我跟他诚恳道歉,他接受了,并且看上去心情很好,但这好心情似乎与我无关。
三
我越来越担忧了。那小婊砸天天带着鸡汤往万寿殿跑,有时候还宿到万寿殿。我找过去的时候,皇上不理我,她还假装懂事地打圆场,越看越婊,我想打人。
每月初一和十五,皇帝都来宝坤宫和我过夜。但最近好几次了,他让白德玉传话,朕太忙,抽不出时间,望皇后体谅。
借口,全是借口。我知道他经常和张绿茶待在一起,忙什么,忙着喝绿茶么?
听白得玉说,喝的不是绿茶,是鸡汤。
呵呵,那是鸡汤么?是迷魂汤吧!
我这话传到皇上耳里,他大骂了我一顿,把我禁足了。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发这么大的脾气。为了一个小贱人。
可没过两天,小贱人也被禁足了。
我一边幸灾乐祸,一边又有点迷惑。万岁爷的脾气,我是越来越琢磨不透了。
禁足结束后,我低调了很多,不低调也没办法,万岁爷不惯着我了。
三个月后,张绿茶突然复宠,又是封妃又是晋贵妃,无法无天了。
我特别想不明白,皇上一个理智到近乎无情的人,怎会为一个张绿茶沦陷。
最不能忍的是,我爹劝了皇上两句,皇上居然把他贬官了!
我要弄死那个小妖精。
天助我也,我无意间发现小度子是张凤缘的间谍,又通过小度子得知张绿茶是张凤缘的干女儿,他们在密谋毒害皇上。哈哈,很好,我的机会来了。
中秋节那天上午,我去万寿殿,皇上恰巧不在,案上摆了一盅还没喝完的鸡汤。
我从怀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药放进汤里。算来,这是我第二次给他下毒。
药的毒性不大,皇上喝一次要不了命,但却可以要了那小贱人的命。
这一次取得空前成功。当日晚宴过后,皇上毒性发作,我趁机揭发小贱人,把她往死里搞。
可惜,还是差了一步,她被皇上救下来。他到了这份上,还是舍不得杀她。
张绿茶出宫修行那天,皇上照例在万寿殿批折子。我去看望他,给他奉了新露水泡的茶。露水是我天不亮就去花园采的,清晨天凉,我还着了风寒。
他接过茶盏,一扬手,把茶水泼在我脸上。
我大骇,跪下。
他死死盯着我,说了一句让我毛骨悚然的话:
「皇后,这笔账,朕算在你头上。」
四
我回到宝坤宫,过了几天战战兢兢的日子。不过皇上最终也没把我怎么样,我依旧做着大㝠朝的国母。他还是理智的。他不会废后,他要与我保持恩爱,给臣民做模范。让臣民相信,当今天子克己复礼、守成持重,可以带他们度过时艰。
只是,他不来宝坤宫了,再也不来了。如非必要,也不和我说话。
他再来宝坤宫时,就是让我死。
我苦苦哀求,他无动于衷。他说,以身殉国是皇后的本分,你既享受了国母的尊荣,也要承担国母的责任。
我哭叫,想逃。两个太监挡住我的去路。
脖子套上白绫的时候,我还在想:我,周白莲,大㝠朝第十三位皇后,竟也是最后一位皇后。
我死了,魂魄飘出宝坤宫。我看着反贼闯入宫禁,在后宫奸淫烧杀。
皇上呕心沥血想要保住的一切,都没保住。我飘出皇宫,宫外也是人间地狱。我父亲已提前带着全家人逃往江南,来不及逃的宗亲和大臣落到了流寇手上。
我曾经很想嫁的福王薛碧询,被流寇扔进大锅,煮成了一锅红烧肉。
我浑浑噩噩飘到无忧塔,正看到皇上自缢的一幕。他的魂魄从身体里脱出,飘向远方。
我追上前,「万岁爷要去哪?」
「去雪月庵。」他淡然平和,「现在,朕终于有时间好好陪她了。」
他翩然远去。而我,凤冠翟衣,茕茕孑立在大雪中,天地茫茫然,万事皆成空。
(完)
番外(皇帝薛碧谙篇)
一
皇兄的寿宴上,我看着他们歌舞升平、欢声笑语,心中阵阵厌倦。
当今,朝政疲敝,宦官擅权,民变屡生,我们薛家江山风雨飘摇,他们怎还能如此安然?
宴会临结束时,宫人端上例汤,太监报菜名「银耳莲子汤」。
我在想事,漫不经心喝了一口。嗯?怎么一股鸡汤味儿?
我看了眼身旁福王的汤,确实是银耳莲子汤。可我的偏偏是人参老鸡汤。
不过,这鸡汤真香。
筵席散了,我起身,发现座边有个字条。打开来一看,是一行娟秀小字:「莫吃宫里食物。」我大概明白了。应是我的银耳莲子汤里被人下了毒,某人用鸡汤换了毒汤,救了我一命。
我是福薄之人,自小到大,没有人对我真心相待。我一路独行,如履薄冰,只求活着,不奢望有人能帮我一把。
而突如其来的这个人,是谁呢?
看字迹,像一个女子。她做好事不留名,图的什么?
回到家,我把这字条压在书案镇纸下,偶尔瞥一眼,会去想象她的模样。
不久之后,我娶了御史周一的女儿周白莲。德王府有了女主人,我也算是有了家。但有家的感觉,也没什么感觉。我甚至没有认真看过一眼周白莲,她没什么好看的,一个精明势利的俗物罢了。
唯有在书房的浩浩经纶中,我才能找到一点寄托。
我只叹自己可悲。男儿不展凌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
皇兄在病榻上拉着我的手,说要把皇位传我时,我半天回不过神来。
他把江山交给我,一个沉重的,破败的,却也广阔壮美的江山。
那一刻,我感到肩膀很沉很沉。
二
自坐上龙椅,我就再没闲下来过。
我想力挽狂澜。不求大㝠千秋万代,只求不亡在我手里。
我不能做亡国之君,我会死不瞑目。
礼部提醒我,需要采选秀女,充盈后宫。
待选秀女的名单呈上来时,我看都懒得看,让礼部拿定。
新人入宫后,都老老实实,只有一个叫张绿茶的选侍有点闹腾。
之前皇后跟我提起,张绿茶出身不高,行为举止也不庄重。
我随口道:「封个选侍,留在后宫养老吧。」便将她抛在脑后。
可那女子实在放浪,几次三番跑来引诱我。我烦不胜烦。
那天,我正准备上朝,她又来求见。我寻思找个理由把她打发到冷宫去,别再来烦我。
她进来时,端着一碗鸡汤,说是她亲手熬的。
鸡汤的香气钻入我鼻子,这味道有点熟悉。
我恍惚了。
我想起当年皇兄寿宴上的那碗鸡汤,还有那张字条。
我推开她,逃也似地走了。
当晚,我忍不住迈入她的华墟宫。我希望她能再熬一碗鸡汤给我,好让我确认心里的猜想。
可她偏偏不熬了。我等了一整晚,她都没熬。
第二天,我又去,她还是不熬。我也不好意思提醒她。
第三天,我还去,她就是不熬。
后来几天我太忙,暂时忘了这茬。她却自个儿跑来万寿殿,带着亲手熬的鸡汤。
鸡汤入口,我愣住了。
没错,就是这个味道。
我终于,找到了当年救我的那个人,人世间唯一给过我温暖的那个人。
满心喜悦,难以言表。
我望向她,烛光下的她言笑晏晏,美得惊心动魄。
(完)
*龙子狴犴,形似虎好讼。急公好义,仗义执言,而且能明辨是非,秉公而断,威风凛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