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河故人
午后的日影无精打采地浮在空中,仿佛几千年不变似的懒洋洋照着黄土裸露的太行山麓,空气中连一阵风都没有,晋军哨长黄金标站在娘子关破败的城墙上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自己视野中唯一活动着的目标。
那是一个很像中国人的年轻人。说「很像」是因为他表面看上去完全是一个中国人的模样,每次出现时总会穿着一身肥大的皂色棉袍、黑色棉鞋跟土布袜子,像「山西老财」一样缠着头,累了就用一种只有中国人能掌握的姿势蹲在地上休息,嘴里嚼着味道很大的烟叶子。
但黄金标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个每天都在娘子关附近的山麓上爬上爬下,然后在图上写写画画的年轻人绝不是自己的同胞。也许是偶尔抬头审视城墙时那冷厉的眼神,也许是像机器人一样迈着同等大小的步子在城墙下走一天的坚韧,又也许是那似乎面具一样永远挂在脸上的笑容,让黄金标看着他总像是在看一个披着画皮的鬼怪,背后一阵一阵地起栗。
眼看着日落西山,那个年轻人又像往常一样收拾东西准备离开,黄金标终于忍不住了,快步向前走了几步,半个身子探出声音之大,把下面的年轻人吓了一跳,急忙抬头向城墙上张望,只见黄金标夸张地挥舞着手里的抬枪威胁着:「军事重地,严禁窥探!下次再来,用枪打你!」
年轻人笑了笑,毫不在意地看了看那杆陈旧的抬枪,潦草地点了点头,走了。
城墙上的黄金标后背一阵发凉。他是有见识的人,知道只有日本人才会那样鞠躬点头:「妈的……果然是个日本探子,下次再来,老子一枪崩了你。」
看着逐渐远去的身影,黄金标狠狠地往地下啐了一口。
这一年是1913年。
历史有时就是这么神奇,整整24年后,那位年轻人真的又回来了,但是晋绥军营长黄金标却已经无法实现自己当初的誓言了。当他在太原城头上声嘶力竭地大喊:「土肥原贤二,老子一枪崩了你」的时候,回答他的不再是潦草的日式鞠躬,而是整齐而冷漠的日军炮火。
当黄金标的一缕忠魂不甘地随着城墙上的砖土陨落的时候,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第一次见面时就该给土肥原贤二一枪。
二、歧路问道
虽然在二战结束后各国情报机构的总结中,土肥原贤二被称为日军情报系统的「最大幕后黑手」,二战期间日本超过1/3的
情报人员都听命于他主持的「玄洋社」或是在「玄洋社」的培养系统中成长起来,他也因为一度重振了已经中衰的玄洋社而被称为玄洋社「四贤人」之一。
但在1913年第一次在城墙上跟黄金标对视的那个下午,土肥原贤二还只是一个心中充满了迷茫的普通日军上尉,他还在寻找自己心中的「道」。
跟大众普遍认知中的「谍战天才」人设不符的是,土肥原贤二的前半生其实跟「间谍」两个字一点都扯不上关系,他从小上的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后以少尉军衔进入日本步兵第15联队,晋升中尉后又被保荐进入到日本陆军大学继续深造,他走的是当时日本最为正统的「军武之路」。
但是转折点出现在1913年。从日本陆军大学毕业后,土肥原贤二以日本参谋本部陆军上尉身份去了在北京的日本驻华大使馆担任大使馆武官,在那里他遇到了同样以大使馆武官身份为掩护的日本特务机关「坂西公馆」馆主坂西利八郎。
坂西利八郎一生中获得过许多尊称:他是玄洋社当时硕果仅存的元老之一,被尊称为「佛灯火」;他执掌「坂西公馆」历经北洋政府袁世凯、黎元洪(两次)、冯国璋、徐世昌、曹锟、段祺瑞等7任总统更迭始终不倒,被誉为「七代兴亡不倒翁」;他受天皇特令被选为贵族院议员,被日本朝野称为「通国第一人」。但他后半生最在意的一个称号,是「土肥原导师」。
在坂西利八郎身边,土肥原贤二亲眼目睹了这位老一辈间谍大师是如何巧妙利用中国国内各势力之间的矛盾,说服段祺瑞政
权签订了「西原借款」,轻轻松松就让日本获得了在东北修筑铁路、砍伐森林和采矿等一系列权力的全过程。
这种「卖了别人还让别人帮忙数钱,数完钱还让别人感谢他」的神操作,让土肥原贤二极为震撼。
当时日俄战争刚结束不久,「军神」乃木希典以「肉弹战术」率领6万日军「猪突」俄军旅顺防线,在机枪阵地前几乎全军覆没的惨烈一幕血腥犹在。一方面是日本军人在敌人阵地前尸横遍野,最后日本却仅仅只获得了旅顺口、大连湾及中东铁路沿线的租借权,另一方面则是坂西利八郎在北京城里纵横捭阖,只用外交及间谍手段就在东北取得了极大利益,这让土肥原贤二对自己一直坚守的「军道」开始产生疑惑,究竟什么手段才能为大日本帝国获得最大的利益?
带着这种疑惑,他开始主动接触坂西利八郎跟他的「坂西公馆」,向他们学习特务思维跟间谍手段,同时听从坂西利八郎的建议,开始了长达两年的「田野调查」。为了检验「坂西公馆」所传授的间谍技巧是否有效和中国民间对日本间谍的防范程度,他的足迹遍布中国东北、华北、山东、山西等大半个北中国,经常孤身一人装扮成中国小商人的样子闯到中国军队的军事冲门口进行侦察,积累了大量的一手军事资料。
两年的实地调查结束后,土肥原贤二心中的疑惑不但没有解除,反而更大了:中国内地对日本间谍活动的警惕性跟预想的一样差,土肥原贤二一路横行无忌,畅通无阻,像娘子关的黄金标那样敢于直接驱赶他的人屈指可数,个别地方政府为了避免「中日矛盾」甚至还会主动派人配合土肥原贤二侦测地形、绘制地图之类的间谍活动。但令人诧异的是,在如此「优越」
的间谍条件下,日本军方配发各部队的军用地图却是谬误百出,跟土肥原贤二实地侦测到的情况差距极大。
这只能证明一点,就是日本军方的谍报准备工作是极其潦草且不负责任的!
但是,当土肥原贤二拿着自己的「调研报告」去跟同僚们交流时,却遭到了他们的一致嘲笑。这些陆大毕业的日军「精英分子」纷纷以中日甲午战争里「清国」军队的实际表现跟土肥原贤二举例,说明跟这样的军队作战,只需要一个「猪突冲锋」就可以彻底击溃对手,去侦察这样的对手纯属是在浪费时间。
当土肥原贤二反问那要是遇到更强的对手该怎么办时,这些日本军官的表情更加无所谓,领头的中佐像个欧洲人一样耸了耸肩:「我们是军人,不论前方是何种情况都只能努力冲锋,赢了『武运长久』,输了就『九段坂见』[1],了解那么多有什么用?只会动摇你的意志力。」
最后,那位同样是陆大毕业的中佐甚至专门拍了拍土肥原贤二的肩膀,告诫他说:「你是陆大毕业的精英,是日本陆军的未来,不要跟坂西利八郎那些人走得太近,他们并不是你所看到的那样单纯,他们背后的组织……非常可恶,会毁了你的一生。」
但是这位师兄中佐的忠告反而让土肥原贤二彻底看清了自己要走的「道」:这些被从小灌输「武士道精神」的旧日本军官已经都被训练成了头脑简单的「刀」,他们除了执行命令之外已经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所以他的使命就是要为这些「刀」找到挥砍的方向,并最大可能地减少这些刀的无谓损耗。
1916年3月,在经过了长达3年的认真实践跟思考后,土肥原贤二正式向坂西利八郎提出了「拜入门下」的请求。但平时对土肥原贤二极为欣赏的坂西利八郎面对这一请求却表现得极为平静,懒懒地靠在躺椅上动都没动:「你们陆大毕业生里有句口号,叫作『十年人事』,就是说一个陆大毕业生只要不犯错,10年时间里肯定能升到大佐,再往上升就是将军了,你的目标应该是去军界,当大将。我是个一辈子都不可能当大将的人[2],能教给你什么?」
土肥原贤二更加恭谨地鞠躬:「学生想求的不是升官发财的『道』,而是皇国兴盛、武运久长的『大道』。」
「你要求的这个『大道』可不那么容易修行啊!想必你的同僚们或多或少暗示过你,不管是我本人还是坂西公馆背后所隶属的组织名声并不那么好听,你要是在日本国内的大街上跟人说自己是这个组织的成员,只会遭人白眼,中俄等国更是直接禁止这个组织的成员在他们国家公开活动。一旦加入了我们,你在军队内会被排挤孤立,在国内会突然多了很多仇敌,甚至一旦你的身份暴露就会被中国政府驱逐,这些你都不在乎?」
「学生不在乎,为了『奉公』而被迫牺牲自己声誉,学生认为是应该被尊重的行为!」
坂西利八郎终于从躺椅上坐直了身子,开始认真打量起『士下座』的这个年轻人:「只要能够实现『大义』的最终目标,个人的身体、声誉乃至生命都是可以被随时牺牲的,是吗?你能有日本传统『武士道』的觉悟,了不起!是个真正的武士!」
这位不到50岁已经须发苍白的老人目光开始变得有些缥缈:「35年前,也有一个跟你一样的『真正的武士』,他的名字叫作头山满……」
那时候,日本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够脱离海岛的束缚,在对岸的大陆上获得一块立足之地,比如朝鲜。那时日本的军力跟清国相比依然处于劣势。但是头山满已经等不及了,他是那个时代最著名的武士,在日本国内有「天下浪人」的名号,于是他利用自己的声望将当时散布于全国的知名日本武士或武士后裔集合起来,成立了「玄洋社」。
玄洋社名字中的「玄洋」两字,其实就是指位于日本九州和朝鲜之间的一片叫作玄海的狭长水域。这块水域虽然面积不大,但却是日本通往朝鲜半岛的必经之路,日本的军舰只要越过玄海,就可以直抵朝鲜半岛,登上亚洲大陆。
头山满成立玄洋社的目的,就是要在日本军力不及对手的时候,用传统武士的「谍刺」之术作为前驱,替军队先杀出一条血路来。
1894年,头山满一直期盼的「破支那,胜俄国,并朝鲜」的机会终于来了,朝鲜发生了东学党之乱,并最终导致了中日甲午战争。战争结束后,日本所支持的朝鲜大院君势力重新掌握了朝鲜政权,但之前由清政府支持的朝鲜明成皇后势力却并未瓦解,而是转向了幕后,并试图借助沙俄的力量重新崛起。
当时日本军方并未掌握明成皇后与沙俄「勾结」的直接证据,对这位皇后的小动作只能无可奈何。但是头山满选择了更加极端的方式,他在1895年10月8日凌晨组织了数十人的精英武
士,直接冲进了朝鲜景福宫,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了明成皇后并且焚毁了尸体。
事后,头山满独自承担了所有后果,以美国为首的七国公使相继将玄洋社列为「不受欢迎的组织」,禁止玄洋社成员入境,而头山满则被遣散回国。
但回国后的头山满激进的风格丝毫没有改变,在朝鲜「景福宫事件」后,他又相继策划了刺杀主张中日和谈的日本首相伊藤博文、主张从朝鲜撤军的外相大隈重信和来日本谈判的清国重臣李鸿章的行动。
接连不断的刺杀行动终于激怒了日本政府,玄洋社被宣布为非法组织,活动被迫转入地下。由于玄洋社大多数的初始成员都是传统武士集团,在军队中号召力极强,所以为了摆脱玄洋社对自己的影响,日本军方也开始在自己的体系内不断妖魔化玄洋社,终于让玄洋社变成了现在这个「里外不是人」的模样。
但玄洋社里并非只有头山满这样的「行动派」,山崎羔三郎与头山满一样被玄洋社内部称为「三贤人」之一,他所代表的就是传统武士「谍刺」之术的另一面。
作为玄洋社「谍战」的始祖,山崎羔三郎多次劝过自己那些动不动就拔武士刀的同僚:「谍刺之术,料敌为先……一言可斩千人。」
为做表率,他自己身先士卒多次潜入中国的黔、滇、粤、桂等省刺探情报。在甲午战争前夕,他独自化装成华侨药材商潜入清军在牙山的防御阵地侦察,没用几天工夫就摸清了牙山地形
与清军的全部兵力部署、防御计划,导致甲午战争开始后驻守牙山的2800名清兵很快就全军覆没,兑现了自己「一言可斩千人」的目标。日军能够随后9天攻下平壤,山崎羔三郎的情报也发挥了重要作用。
至于玄洋社「三贤人」中的最后一人,宗方小太郎则属于「教育派」,他对玄洋社的最大贡献在于建立了系统性的间谍培训体系,并且编纂了大量的间谍培训手册,几乎是一手打造了玄洋社的间谍培训系统。
坂西利八郎收回远眺的目光,看了看听得聚精会神的土肥原贤二:「现在你告诉我,如果加入玄洋社,那么『行动派』的头山满、『情报派』的山崎羔三郎跟『教育派』的宗方小太郎,这三条路哪一条才是你的『道』?」
土肥原贤二摇了摇头:「这三派都不是我要走的『道』。现在已经不是30年前,各个发达国家都已经成立了专门的间谍机构,把间谍工作变成了一门科学。玄洋社也不能再沉迷于传统的『谍刺』,而应该转型成一个现代的间谍机构,在我的『道』里,玄洋社应该好像一只蛰伏在蛛网中央的黑蜘蛛,只是默默地依靠着自己盘根错节的网络,就能在不动声色间将毒素植入进亚洲各国!这才是我的道!」
坂西利八郎终于坐直了身子:「你的性格太过刚直,顺境会一往无前,逆境则会一意孤行。我之前一直在犹豫,怕你会是下一个头山满,会亲手将玄洋社带向毁灭。但有你今天这番话,我觉得你有资格做我的关门弟子。」
说罢,坂西利八郎从怀里掏出了一柄如意递给土肥原贤二:「现在向我叩首吧,我的门徒。」
三、风起玄洋
1928年6月3日,已经褪去了所有军人气质的土肥原贤二就像最普通的中国富商一样穿着绸面的棉袍站在沈阳城的一座普通的小院前,一手举着一个雕琢精美的鸟笼,一手默默地掏出了一个小纸条最后看了一遍:该人喜爱兰花、书画、古董,家养小鸟一只,不吸烟不饮酒,人称「好好先生」。
把纸条随意地塞进棉袍里,土肥原贤二不紧不慢地敲响了院门。不一会儿,一个瘦小的中国男人从门内探出了头,看见是土肥原贤二,马上面带不悦地就要关门,却被他手里不经意晃动的那个鸟笼吸引了视线。就在一犹豫间,土肥原贤二已经大笑着推门而入:何科长,拒人于大门之外,可不是待客之道啊。
眼看着人已经熟门熟路地拐进了屋内,「何科长」只能狠狠地跺了跺脚,关门跟了上去。
片刻过后,土肥原贤二空着手走出了小院,随即登上了停靠在沈阳火车站内的一节火车车厢。这节外表毫不显眼的黑黝黝的货车车厢内却别有一番洞天,十几名青年男女沉默地散坐在四周,看见土肥原贤二进来,齐齐起立鞠躬。
土肥原贤二潦草地点了点头,径直走到车厢正中的皮椅上坐下,一边从袖子里掏出那张纸条一点点撕碎,一边扭头问旁边侍立的青年女子:菊子,川岛芳子那边有什么新消息?
那名叫「菊子」姑娘长着一副标准的东方面孔,却是全套俄罗斯服饰,恭谨地低头回答:「张学良贴身的郑副官已经完全拜倒在师姐的石榴裙下,奉军大帅张作霖从北平返回东北的三条路线和日程计划我们已经全部掌握,他坐火车返回的概率超过90%!老师!」
土肥原贤二晃了晃手中的碎纸片:「刚才东北铁路局的何科长把三天内所有往来沈阳的列车调度表交给了我,能够保证整个铁路肃清,只为张作霖专车服务的时间窗口不超过5个,把这个发给川岛芳子,让她尽快确定张作霖回奉的时间和路线!」
他扭头看了看周围:「其他方面的准备呢?」
「河本大作已经在皇姑屯火车站附近的桥洞里布下『必死之阵』,根据之前的两次爆破实验,张作霖身亡的可能性超过70%!老师!」
「经过计算,张作霖回奉卫队人数在120人至330人之间,黑龙会已收买其中15人为内应,其中有可能进入张作霖车厢的有2到5人,必要时可发动近距离刺杀!老师!」
「满铁已动员日侨组织日勇千人,日夜巡查北京至沈阳铁路沿线,只要发现张作霖座车,1小时内我们就能得到报告!老师!」
黑衣的青年男女一个接一个站起身来,用精准的数据资料向「老师」土肥原贤二进行着汇报,如果不是中间夹杂着血淋淋的「刺杀」「死亡」等字眼,听上去简直像是一群数学家或者工程师在讨论工作。
最后,站在身边的山本菊子深深鞠躬:「白俄军司令谢苗诺夫已经被我说动,正在率领骑兵星夜南下,一旦河本大作失手,我将亲自带领哥萨克骑兵冲击火车!」
「这么说,从概率上来说,张作霖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土肥原贤二终于露出了满意笑容,缓缓地从怀里掏出那柄玉如意,放在桌上,「那么我就在这里等待着诸君报捷的消息!」
车厢内的人齐齐鞠躬,走出车厢四散而去。转眼间只剩下土肥原贤二一人在黑暗中默默地转动着那柄玉如意。
12年前,当坂西利八郎将玉如意传给他时,这个物件几乎已经毫无价值。
经过玄洋社前几代大佬坚持不懈的「祸祸」,这个名气很大的组织其实只是依靠坂西利八郎一个人的威望在勉强支撑,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他入门后才明白为什么坂西利八郎会对他的加入如此重视:他根本就不是要找什么关门弟子,而是要找一个能够在他之后挑起玄洋社大旗,重振玄洋社门庭的「救世主」。
而土肥原贤二也没有让自己的老师失望,在坂西利八郎退休后,他冷静地分析了玄洋社的现状之后,提出了『重返日本』的口号,不再追求维持玄洋社的存在感,而是索性退回到日本从头开始。
当年宗方小太郎布局玄洋社时,在北海道等地先后建立了多所间谍学校,后来因为人手不足基本都已荒废。土肥原贤二「重
返日本」的第一步就是把自己能指挥得动的全部人手都派回了那些学校,开始从头培养间谍人才。
为了保证培养出来的间谍能够为自己所用,土肥原贤二亲自担任了「俄华语言学校」等间谍机构的校长。他将自己从「坂西公馆」和3年中国游历期间领悟到的间谍技巧与西方着重数据收集的间谍手段结合,提出了作为日本间谍准则的「土肥原准则」,要求间谍们放弃过去浪人武士们流传下来的「谍刺」传统,而是像机器一样记录下每一个最细微的情报,像机器一样科学地去分析情报,最后像机器一样冷酷无情地完成任务。在他的精心培养下,玄洋社的诸多间谍学校纷纷焕发活力,开始批量化地「生产」熟悉现代间谍体系的日本间谍。为了换取当时在日本国内如日中天的日本陆军的支持,土肥原贤二利用自己陆大毕业生的特殊身份,将自己辛辛苦苦培养的大量间谍人才跟军事情报全部无偿送给了军方,甚至亲自组织玄洋社的骨干成员帮助日本修订军事地图,修订后的新版军事地图准确性之高、对军事目标标注之清晰不但让日军高级将领大为赞赏,甚至在后来的抗日战争中让中国军队都大吃一惊。
在经过了3年多全方位的示好后,日本军方对玄洋社的态度终于有所改观,认为由「自己人」领导的玄洋社可以作为日军的辅助力量在中国大陆活动。
日本国内的阻碍消失了,但中俄等国家依然把玄洋社列为「不受欢迎的组织」。冥思苦想之后,土肥原贤二从「坂西公馆」在中国可以畅行无阻中得到了灵感,连着翻了几周的资料档案,最终从故纸堆里翻出了「黑龙会」这块招牌。
1901年成立的「黑龙会」原先只是日俄战争前为了联系孙中山等革命党人,争取中国人在东北扶日反俄的临时机构,这时候被土肥原贤二从档案堆里捡了出来,试探性地开始重新在中国东北成立,果然畅通无阻。于是土肥原贤二如法炮制,将自己在日本的亲信学生源源不断地派往东北,塞进各种稀奇古怪的机构里。
凭借着「借尸还魂」这一招,玄洋社再次从日本本土伸出了触角,而他们的领头人土肥原贤二则被任命为东北军阀张作霖的首席军事顾问,一面亲自监视着东北军的一举一动,一面在暗中掌控着这张遍布整个东北的间谍网。
一年多的时间里,玄洋社的谍报能力与行动力得到了日本军方的广泛认可,但军方始终只是把这些谍报人员作为外围辅助人员去使用。因此,当注意到石原莞尔跟板垣征四郎决定除掉张作霖后,土肥原贤二敏锐地抓住了这个难得的机会,自告奋勇揽下了这次行动。
为了确保成功,土肥原贤二几乎调来了自己所有的优秀学生来执行这次任务,精通俄语、能喝烈酒骑骏马的山本菊子被派去
联络白俄军队,「狐狸精」川岛芳子被派去引诱张作霖父子的贴身军官,其余200多名学生被塞进了「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满铁),将这家铁路经营公司硬生生变成了日本在东北最大的情报站。
一切准备妥当后,1928年5月,土肥原贤二亲自出马前往北京,故意借机跟张作霖发生了激烈的言语冲突,在「愤怒」中「泄露」出日本已经在东北找到了「新代理人」的消息。张作霖果然感到了危机,准备紧急从北京返回自己的奉天大本营。
此时,这个决定玄洋社在东北地位的行动已经进入到了最后阶段,消息依然一个接一个地从车厢外传来:
「北京消息,张作霖已经离开北京大元帅府,行踪未定,张学良处尚无异动!」
「北京消息,张作霖已抵达北京火车站,但原定6点出发的专列并未启动!」
「北京消息,张作霖第三次改变专列启动时间!专列晚8时方才开出北京,行踪未定」
「山海关『满铁』报告,张作霖专列已抵达山海关,经铁道职员抵近观察,确定张作霖就在专列上!」
「山海关『满铁』报告,张作霖专列已开出山海关,下一站已确定为奉天!」
如流水般连绵不断的消息就此中断了。
在此后的数小时里,土肥原贤二只能在一片黑暗中紧张地数着自己的心跳。终于,车厢门外再次传来了轻轻的敲击声。土肥原贤二抑制住紧张的心情,用尽量平稳的语气问道:「大事如何?」
「凌晨5点23分,张作霖的回奉专车在皇姑屯洞桥处『倾覆』,张作霖死亡概率超过90%!」
土肥原贤二猛地拉开了车厢门:「发动所有内线去奉天的大帅府打探,我要张作霖确定死亡的消息!」
他仰着头喃喃道:「老师,我做到了,今天就是玄洋社重生之时!」
四、再建满洲
如果从历史的角度去审视「皇姑屯事件」,只能说这是日军一次自作聪明的弄巧成拙。张作霖之死反而促使张学良最终接受了东北和平易帜,使中华民国得到了形式上的统一。
从「皇姑屯事件」中收益最大的,其实是土肥原贤二和他的玄洋社。张作霖死后,作为擅自行动刺杀张作霖的「惩罚」,土肥原贤二被撤销了那个莫名其妙的「中华民国振威上将军公署顾问」的虚职,转任高田第30步兵联队长的实职,同时他在从陆大毕业15年后,终于获得了大佐军衔。
这意味着玄洋社从此正式获得了日本军方的认可,成为了「编制内」的正式间谍机构。而土肥原贤二则一跃而起,正式跨入
了日军高级指挥官的行列,同石原莞尔、板垣征四郎一起继续策划占领东北的方案。
石原莞尔跟板垣征四郎在东北「深耕」的时间比土肥原贤二更长,但在具体的行动方案上两人却始终无法达成一致。板垣征四郎主张采取更激烈的方式,直接武装吞并东北,而石原莞尔则认为应该保持东北形式上归属中国,日本只要从中获得经济跟政治特权即可。
正当两人意见相持不下时,后来加入的土肥原贤二却提出了一个新的主张:将东北从中华民国当中分裂出来,但并不归入日本,而是形成一个独立的「满洲国」,然后挑选一个对日本死心塌地的傀儡来实现日本对「满洲国」的间接统治。
石原莞尔跟板垣征四郎说你这个主张虽然好,但原本的「东北王」张作霖因为不愿当这个傀儡已经被咱们弄死了,现在的「东北王」张学良跟咱们有杀父之仇肯定不听咱们的,你要是早有这个方案为啥还要支持我们弄死张作霖,是不是草率了?
土肥原贤二狡黠地笑了笑:「张作霖一个土匪头子,哪配得上跟大日本皇军合作?但参谋本部之前在他身上又花了大价钱,真的一脚踢开肯定又舍不得,所以我干脆杀了他,只有这样大家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我手里的这位新傀儡。我保证,这个傀儡是目前的东北各方势力都愿意接受的。」
张作霖死后,东北政局其实一片混乱,起码有张学良的东北军、南京国民政府、满清遗老遗少、日本关东军、日本政府、苏联及白俄残余7股势力,哪个傀儡能让这错综复杂的几方势力都接受?
看着对面两位陆大前辈疑惑的目光,土肥原贤二缓缓地吐出了几个字:「前清废帝,溥仪。」
这是土肥原贤二的老师坂西利八郎留给玄洋社的最后一笔政治遗产。早在十几年前溥仪退位时,坂西利八郎就敏锐地意识到了当时的废棋身上依然蕴藏着的巨大政治价值,一直刻意保持着跟溥仪的良好关系。
等到1924年冯玉祥发动北京事变,将溥仪赶出故宫后,已经全盘接手玄洋社的土肥原贤二立即遵照老师的叮嘱,第一时间将已经走投无路的溥仪接到了天津的日租界,将这个棋子牢牢攥在了自己一个人手里。
这十几年来土肥原贤二始终围绕着东北布局,其实就是为了能够最终兑现这笔遗产。
果然,在已经被他刻意搅浑的东北政局下,这个名字一经抛出立即引起了石原莞尔跟板垣征四郎的浓厚兴趣。在最终确定的《满蒙问题解决方案》中,土肥原贤二建立「满洲国」的计划得到了全盘支持,由石原莞尔跟板垣征四郎负责其中的军事部分,而土肥原贤二则负责挟持溥仪上位的「政治部分」。
1931年11月4日,土肥原贤二信心满满地来到了天津静园,开始游说溥仪。
此时的溥仪已经在天津度过了近6年的平静生活,虽然表面上每天纸醉金迷,但实际上参与政治的心思一点都没淡薄,依然想要重登皇位,「奋先祖之余烈」。
通过近6年对溥仪全方位的「保护」,除了贴身的寥寥三五人之外,土肥原贤二已经不动声色地将静园内外所有人都换成了玄洋社的间谍,溥仪每天说了多少句话,看了哪几本书,吃了几碗饭,喝了几杯水,都会由专人编制成备忘录发给他,溥仪的那点小心思他一清二楚。
因此两人在溥仪书房见面时,土肥原贤二坐定之后,二话不说就拉开溥仪书桌最下面的抽屉,准确地从里面抽出一本乾隆皇帝写的《十全武功记》,言辞咄咄地质问溥仪:「裕陵、东陵相继被盗,高宗皇帝曝尸荒野[3],你身为爱新觉罗子孙不去制止,居然还有脸躲在书房里读这本书?」
溥仪的脸一下涨得通红:「裕陵远在遵化数百里之外,我得知消息时,已经来不及制止了。」
「就算你提前知道消息,就能制止吗?孙殿英手下数万之众,你准备拿什么制止?」土肥原贤二语带讥诮,随手又掏出封密电报递给溥仪,「这次让你提前知道消息,奉天的福陵跟昭陵[4]也快要不保了,东北军张学良已经通电加入革命政府,要掘你们爱新觉罗家的祖坟。」
溥仪猛地站起来:「张学良!还请先生联系日本关东军阻止他!」
「可这是你们中国的内政,我们日本军队怎么敢贸然行动呢?除非……」
「除非什么?还请先生教我!」溥仪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土肥原贤二。
「除非你能够立刻启程,返回东北,在你的故乡满洲重新登基,光复帝业。到时候张学良的东北军就是一群不服王化的土匪,日本关东军自然可以帮你将他们彻底铲除。」土肥原贤二慢悠悠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回东北……」溥仪愕然,「事关重大,得容我仔细想想。」
「想想可以,但是一定要快。」土肥原贤二几乎毫不掩饰自己话语当中的威胁意味,「我这次来跟你接洽,一路上都有张学良的人跟踪,说不定很快就会有杀手来对付你了。」
溥仪虽然心雄万夫,但最是惜命。晚上送走客人后,他反复思量,在日记本里写下了「传东北革命军欲盗取昭陵,但似无实迹」的字样。
接下来,溥仪惊恐地发现自己那个贴身携带的日记本似乎开始自带「预言功能」。
因为从第二天起,他就开始陆续收到了或长或短的恐吓信,里面言辞凿凿地表示一定要掘遍满清关外皇陵。
等他在日记本里记下这件事,并且表示「口头恐吓,不知真伪」后不到两天,他就收到了一筐里面混杂有炸弹的水果。
这个真家伙彻底把溥仪吓坏了,开始考虑「暂离天津以避祸」。
结果第二天一大早,他的住宅附近便出现了千余名流氓浪人组成的「便衣队」,喊打喊杀的,彻底隔绝了日租界和外界的交被自己日记本的神奇功能和真实的人身威胁彻底搞蒙了的溥仪终于崩溃了。11月10日,他答应了先随土肥原贤二离开天津,但在是否返回东北复位的问题上依然没有松口。
当天夜里,溥仪先被化装成日本军官,搭乘日本司令部汽车来到了英租界的白河码头,然后又被转移到了一艘日本汽船上准备离开天津。
这时溥仪才发现,原本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妻子婉容及仅剩的几位亲信居然全部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清一色的面容冷峻的年轻人。他急忙大喊停船,并且表示不见到婉容绝不离开天津。
正在吵闹间,一名年轻人猛地拉开了船尾的油布,在模糊的灯光中,只见船尾处居然藏着一大桶汽油!
年轻人冷峻地笑了笑,特意用火把在汽油桶前照了照:「尊敬的前皇帝陛下,请你一定要保持安静,临行前老师特意嘱咐,一旦这次偷运被发现,不能有任何证据落在别人手里,到时候我们这些人只能跟您一起玉石俱焚了。至于您的婉容皇后,我保证您在满洲国登基大典前,一定能见到她。」
借着火光,溥仪赫然发现那位年轻人就是当初来给他送水果炸弹的「张学良杀手」,他颓然地坐了下去,此时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贼船好上难下」。
他前半生的追求就是能够重新登基,最大的软肋就是自己跟妻子婉容的姓名,现在这三样东西都被牢牢攥在了土肥原贤二手里,他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牵线人偶了。
1932年2月28日,在石原莞尔跟板垣征四郎发动「九一八事变」,将东北军武力驱逐后,已经完全丧失了斗志的溥仪在土肥原贤二的裹挟下发表了「建国宣言」,正式在长春就任伪「满洲国」皇帝。
玄洋社在手里攥了近20年的一张彩票,终于在土肥原贤二的一番精彩操作下被兑现了,玄洋社由此获得了巨大的政治收益,土肥原贤二被任命为奉天特务机关长,跃升为陆军少将,而玄洋社也开始进入疯狂的扩张期,正式在册的特务人员一度突破2万人。
五、捭阖华北
「满洲事变」的巨大成功,让土肥原贤二、石原莞尔和板垣征四郎三个人一下成了全日本的英雄。在巨大的收益刺激下,这三个人一天都没闲着,立即开始将目光投向下一个能让他们再次收获巨大的地区——华北。
石原莞尔作为三人中的领头人和理论家,亲自撰写了《国防国策大纲》,认为要保证伪「满洲国」的安全,就必须要占领华北,起码也要让华北跟东北一样,成为一个由日本傀儡来领导的「中立区」。
当时在华北拥有重兵的实力派主要有宋哲元、阎锡山、韩复榘和商震四人,石原莞尔尝试性地对这四个人分别进行了游说跟铩羽而归的石原莞尔摸了摸自己的秃脑袋,觉得还是得让专业的人去做专业的事,土肥原贤二曾经长时间在山西游历,跟阎锡山和商震等晋系军阀说不定会有什么交情,于是返回东北后立刻就跑去征求土肥原贤二对华北局势的意见。
面对这位当时在日本军界炙手可热的大人物,土肥原贤二表现得非常热情,二话不说就递给了石原莞尔一个封面上写着复杂编号的绿色册子。
石原莞尔打开一看,里面不但记录了阎锡山在中原大战失败后通过玄洋社的掩护逃往大连的经过,还记录了阎锡山同国民政府各位政要的金钱往来和政治交易、阎锡山在山西各路亲戚的住址和家庭成员亲疏情况等等,甚至连阎锡山饮食的口味轻重、最喜欢吃的菜式等等都有详细记录。
石原莞尔还来不及感叹,土肥原贤二又递给了他一个同样款式的本子,打开一开,是另一位华北巨头宋哲元的情报汇总,同样是事无巨细,应有尽有。
厚厚的资料册被一本又一本地摆在桌上,很快堆起来厚厚一摞,商震、石友三、唐绍仪、秦德纯、吴佩孚、靳云鹏……华北大大小小的政要几乎被一网打尽,全都像透明人一样被摆在了土肥原贤二的书桌上。
石原莞尔震惊得已经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才问道:「这些情报最早的可以追溯到1920年以前,难道你们玄洋社的衰落根本就是假象,其实背后一直都没有停止过情报收集?」
土肥原贤二哈哈大笑一声:「老师留给我的遗产,并非只有溥仪一人而已,而且这几年军方要人给人,要钱给钱,我们玄洋社绝不会光拿钱不干事。」
说着,他站起来邀请石原莞尔走进了书房对面像是仓库的建筑里,随手抽出了一本黄色册子塞给石原莞尔。石原莞尔打开一看,只见册子里详细地记录了华北一个小村庄的情报,不仅包括详细的人口、牲畜、田地数量和军事地图路线图,甚至连村子中水井的分布、树木的多少、「识字人」的姓名、妇女的发髻样式都有详细记载。
他随手又抽出一本,里面记载的则是「冀东保安队配置要图」,里面各支部队的部队番号及司令部所在地、各级指挥员姓名、主要部队驻扎地、编成概要、部队的简史和征募地、各种武器数量和弹药基数等等同样应有尽有。
石原莞尔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环顾四周,同样的册子在仓库里密密麻麻,足有上万册:「外面人都说你是能够窥探人心的魔鬼,不论是谁,只要遇到你,三言两语就会被你看穿内心的秘密,然后任你摆布,这就是你超能力的来源吗?」
「这些只是我最近从本土借出来的一些『精缩』版档案而已,我们每个月运去本土的档案是这里的10倍!那里的档案馆才是我们力量的真正来源。」
土肥原贤二爱惜地抚摸着那些档案册,「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东西才是玄洋社的本体,即便我死了,即便玄洋社全部人都死了,只要这些档案还在,玄洋社就永远存在!」
看着满脸自豪的土肥原贤二,石原莞尔缓缓地打了个冷战:「我很庆幸我不是你的敌人,但即便如此,你依然令我觉得有些可怕。你要向我保证,这些间谍手段你永远也不用在日本人身上!
「只要你能保证这一点,在帮我解决华北问题后,我会鼎力支持你做陆军元帅,能够为大日本帝国建立起如此庞大数据库的人,值得被授予元帅军衔。」
土肥原贤二微笑着摇了摇头:「对于如何解决华北问题,我确实有一些计划,但我并不是为了个人,而是为了大日本帝国武运长久。只要愿意为了日本兴盛努力的人,都不是我的敌人。」
石原莞尔低头想了想:「好吧,说说你的计划吧,关于华北。」
「石原君这次去华北应该已经有所感觉,咱们这次建立满洲国的动作对中国人的刺激太大了,但凡有些血性的中国头面人物,都不会在这个时候选择跟日本合作。
「但是我仔细翻阅了所有在华北的中国政治人物情报,发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殷汝耕。这个人资历够老,跟黄兴一起参加过辛亥革命,而且两度留学日本,还做过驻日特派员,对日本有相当的好感。
「更重要的是,这个人政治野心极大,一直在各派军阀中进行投机,但始终不得重用,而且生活挥霍无度,对钱财估计也没有什么抵抗力。」
「但是指望这样一个没有威望的人去整合华北各势力,恐怕成功的希望不大。」石原莞尔摇了摇头。
「不,我们要给他高位,远超过他期望的政治和经济待遇,但并不指望他去管理华北!」
「千金买马骨?」石原莞尔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是个好计策,连殷汝耕这样的人我们都会给予重利,一定会有更大的人物会动心的。」
「而这其实只是第三步而已。」土肥原贤二信心满满,「宋哲元一直把华北视为自己的地盘,因此同蒋介石的中央军矛盾重重,这才是我们的第一步。」
土肥原贤二转身又拿起了秦德纯的那份情报:「一旦第一步成功,以宋哲元的性格,他很可能会明哲保身,这样跟我们谈判的对手就会变成宋哲元的副手秦德纯,而这个秦德纯,可是著名的老实人啊!」
顺着土肥原贤二的指点,石原莞尔看到了情报上记载的那短短的半页字,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笑容。
随着土肥原贤二的出马,华北局势果然立即开始恶化。
1935年11月,土肥原贤二亲自策划了「张北事件」[5],以二十九军非法扣押日本军人为由要求国民政府惩办宋哲元。
在谈判时,土肥原贤二再次使用了高超的间谍手腕,面对中央军何应钦的代表时,坚决要求罢免宋哲元,但在私下里又以老
朋友的身份对晋军代表商震透露「日本关东军并未坚持要求罢免宋哲元」。
此时关东军为了配合土肥原贤二的计划,已经做出了大举向华北增兵的姿态。在巨大的军事压力下,何应钦为了尽快平息事态,草率地只听取了自己谈判代表的单方面反馈,就通过行政院公布了「罢免宋哲元察哈尔省主席职务,以秦德纯代之」的公告。
结果公告刚一出炉,土肥原贤二立即接受了外国记者的采访,声称日本从未提出过罢免宋哲元的要求。
大惑不解的宋哲元立即展开了调查,果然从另一位谈判代表商震那里听说了日方「未坚持要求罢免宋哲元」的表态,由此二十九军上下群情激奋,认为何应钦是在捏造谈判内容,公报私仇,而宋哲元在心灰意冷之下,果然选择了消极退隐,由秦德纯接任察哈尔省主席,代表二十九军继续与土肥原贤二谈判。
时任二十九军副军长的秦德纯给吴佩孚、冯玉祥、孙良诚等人都当过下属,是当时中国政坛有名的「老实人」,属于被人指着鼻子骂都一声不吭,事后还要替骂人者求情的人。
由这样一个性情敦厚的人来主持谈判,自然整个谈判过程都在土肥原贤二的掌控之下,最终秦德纯全盘答应了二十九军后撤、解散一切「排日机关」等5项要求。
但就在双方准备将谈判达成的口头协议落成文字时,土肥原贤二突然微笑着递给了秦德纯一个封面上写着复杂编号的绿色册子,然后在双方约定的谈判内容外又单独增加了允许日方在察
哈尔省设立机场及无线电设备、察哈尔省需聘请日本人担任军事顾问、二十九军不得阻止日方扶持内蒙古德王伪政权等5条变本加厉的条件。
随行的二十九军谈判人员对于这种占便宜没够的行为纷纷表示愤怒,鼓噪着要提前离场,但秦德纯却盯着那个绿色册子始终保持沉默,等于是默认了追加的那5条更为苛刻的要求。
最终,在谈判中由日方单方面提出的所有要求全部被列为了《秦土协定》正式内容,秦德纯本人在谈判过后对日态度也开始变得极为暧昧,在后来的冀东事变乃至七七事变中的表现都极为吊诡。
宋哲元避祸乡野,秦德纯不战而降,土肥原贤二的「前两步」走得异常顺利,于是就在协定签署的几乎同时,他们又开始得寸进尺地推行「第三步」,顺利收买早就看中的殷汝耕,于1935年11月再次发动了冀东事变,成立伪冀东防共自治委员会,由殷汝耕任主席。
与土肥原贤二跟石原莞尔「仓库谈话」时所预想的一模一样,一直称病躲在北平西山别墅的宋哲元终于忍不住了。他一直以来甘愿退居幕后就是为了能在蒋介石跟日本的夹缝中保住自己的地盘,但眼看这个伪冀东防共自治委员会已经在自己的地盘上俨然成为了一个半独立性质的政权,蒋介石的中央政府却毫无作为,深刻感到被抛弃了的宋哲元最终选择了暂时倒向日方以求自保。
1935年12月初,宋哲元宣布成立冀察政务委员会,自任委员长,由土肥原贤二任顾问,事实上承认了冀东22个县沦为日 六、烟消云散
在整个日军攻略华北的前期行动中,土肥原贤二就仿佛是一个俯瞰着华北大地的魔鬼,华北所有中方军政人物都像提线木偶一样按照着他「仓库谈话」时所设计的剧本在行动。
为了奖励土肥原贤二的突出贡献,1936年3月,他被授予了中将军衔。同时石原莞尔为了兑现自己「让土肥原做陆军元帅」的承诺,还特意将土肥原贤二调回了日本本土,让他担任留守本土的第1师团司令官,从而获得担任方面军主官的经历。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后,土肥原贤二被调任日本第14师团长,率部增援华北战场,从保定一路杀到了太原,被日本媒体称为「华北战场上的一颗明星」。
不论是土肥原贤二还是玄洋社,都达到了他们历史上的巅峰。玄洋社历史上从没有过哪一任首座能够做到方面军统帅的位置,带领军队在敌方国土上横冲直撞,玄洋社历史上也从未得到过日本国内如此高的肯定和赞誉,近3万特工人员所编织出的间谍网几乎笼罩着整个东北亚。
作为对这种巅峰的确认,1938年6月土肥原被任命为日军大本营特务机关长,同时获准在上海设立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土肥原机关」。就好像自己的老师获准设立「坂西公馆」一样,这是日本国内对一个间谍头子所能给予的最高荣誉。
但巅峰过后佳境必下,极乐之欢必不长久。
土肥原贤二之所以能够在东北、华北纵横捭阖,主要是依靠两个优势:第一是当时中国国内对于间谍的防范程度非常低,对于间谍战则几乎没有概念,所以玄洋社的各种间谍手段才能立竿见影,所向披靡;第二则是土肥原贤二凭借跟军方的良好关系及自身的人格魅力,将大批本应参军的日本青年网罗到了间谍学校中接受间谍训练,这些源源不断的人力资源为玄洋社海量的情报收集和提炼工作提供了保障。
但随着中日之间全面战争的爆发,这两个优势都在迅速消失。
针对日军前期咄咄逼人的情报战,中方痛定思痛之后,也开始迅速组建起自己的间谍机构,军统、中统等特务机构都在跟日本情报机构的残酷斗争中迅速成长起来。这些大多数由军人组成的中方情报机构在蛊惑人心的本事上自然不如土肥原贤二和他的玄洋社,但却另辟蹊径,通过他们所擅长的刺杀、爆破等极端手段来对抗策反跟拉拢。像唐绍仪、石友三这些土肥原贤二苦心拉拢许久的人物,纷纷被中方情报机构以极为残酷的方式暗杀,一时间对潜在的大小汉奸们形成了极大的威慑。
毕竟土肥原贤二的拉拢手段大多数是金钱和权力,而军统跟中统的反制衡手段却会真的要你的命。
但对土肥原贤二跟玄洋社而言,最为致命的还是人力资源日渐枯竭。
玄洋社本来就是一个「武士道」精神浓厚的组织,学员们又都喜欢效仿自己的「偶像」土肥原贤二抵近观察的风格,淞沪战场上甚至出现过几个打扮成和尚的玄洋社特务在中日双方还在
激烈交火时直接冲到火线上观察测绘中方阵地情况的奇景,结果自然是在双方的乱枪中全部被击毙。
在中日尚未全面开战前,这些人员损失玄洋社根本不放在心上,但随着日本在中国战场的泥潭里越陷越深,尤其是珍珠港事变后又在太平洋上开辟了第二战场,日本整个国家的人力储备开始见底,土肥原贤二突然发现自己的人力调配开始捉襟见肘了。
而中方间谍机构敏锐地觉察到了玄洋社的窘迫,从1939年开始主动在上海跟以玄洋社为代表的日方间谍机构展开了惨烈的「暗杀战」,双方从枪战发展到当街互抡斧头,都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人员伤亡,大批的日本著名间谍都在这一时间段内被击毙或抓获。这场持续、惨烈、高伤亡、大规模的间谍战最终以日方主动退出而告终,这是自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以来,日方在中日间谍战中第一次处于颓势,对中方情报机构而言,这是一个血色的黎明,而对玄洋社而言,这是一个血色的黄昏。
1945年1月,此时日本国内已经到了就连弱智跟残疾人都要被征召入伍的地步,为了避免自己的学生被已经完全丧失理智的日本军方强征入伍,土肥原贤二将刚进入间谍学校不足半年的玄洋社最后一批间谍紧急运往了上海。
这些大多数都是半大孩子的最后一批玄洋社间谍刚一进入「土肥原机关」的大堂,立刻就被眼前的情景所震惊了:
密密麻麻的牌位几乎占据了大堂3/4的空间,每个牌位上都挤挤挨挨地写着9个名字,他们一直视作精神领袖的首座土肥原
贤二满脸疲惫地侧坐在一旁,仿佛已经跟那些密密麻麻的牌位融为了一体。
「不要向我叩首,向那些牌位叩首吧,他们都是你们的前辈,都是真正的武士。」土肥原贤二无力地挥了挥手,制止了少年学员们的举动,「现在,追随着你们前辈的脚步,去干你们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两个月后,玄洋社最后一批学员全军覆没于上海暗杀战的余波。
输掉了所有底牌的土肥原贤二就像一个被榨干的柠檬一样,被日本军方无情地放弃了。1945年4月,「土肥原机关」被撤销,他黯然离开了中国战场,奉调回国出任教育总监的闲职。
1945年8月14日,在日本政府宣布正式投降后,趁着美军尚未登陆,日本大本营国内的陆军部、海军部、陆军省、海军省等中枢机关都开始焚烧机密文件。而此时的玄洋社已经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空壳子,土肥原贤二连帮助他焚毁文件的人都找不到,最后还是央求当地的秘密警察部队完成了焚烧玄洋社机密文件的工作。而这些外行人根本就不懂得间谍情报的甄别,为求方便干脆浇上汽油彻底烧掉了玄洋社的所有档案库,焚烧机密文书的浓烟几乎笼罩了整个城市上空。
等到美军大规模登陆并开始接管城市时,玄洋社这个历经了60多年风雨的亚洲最大间谍组织不论从本体还是精神上,已经都不存在了。
1948年12月23日,玄洋社依然还存在于世的最后一人,亲手将玄洋社重新带上间谍战场、亲手将其推上巅峰,又亲手见证其毁灭的土肥原贤二在日本巢鸭监狱被执行绞刑,在绞刑架前,土肥原贤二独自走完了13级台阶,走向了他罪恶人生的终点。
没人知道他的内心深处此时究竟在想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随着他的死亡,一个人类历史上最为庞大的间谍组织,烟消云散了。
注释:
[1]九段坂即日本「靖国神社」所在地。旧日本军队的规矩,军官互相告别时,如果战事顺利就互祝对方「武运长久」,如果战事不利则会互说「九段坂见」。
[2]旧日本陆军传统,只有当过方面军主官的人才能被授大将军衔,坂西利八郎是搞间谍工作的,自然不可能成为方面军主官。
[3]指1928年发生的孙殿英盗墓事件,高宗皇帝即为乾隆,他的裕陵也在这次盗墓事件中受损。
[4]福陵跟昭陵是努尔哈赤跟皇太极的陵墓,都在关外的东北。
[5]1935年6月5日,土肥原贤二指派4名特务人员,在未携带任何证件的情况下,抵近张北县城进行间谍活动,被宋哲元的二十九军官兵扣留并送至军法处讯问,土肥原贤二借此发难,以二十九军无故扣留关东军士兵为由要求二十九军道歉并惩办
相关负责人,此为「张北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