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远居门口。
「泽尹君。」
泽尹像意识到什么似的,悄无声息地松开了她的手,「何
事?」
「能否救救阿慧?」
泽尹回过头来看她,缓缓道,「魂魄毁灭的仙者,是救回不来
的。」
「可你,你不也不放弃找茯夏大人吗?」阿因虽不愿触及他心
事,却也只能借此说服他,「她是因我而死,能不能把我交由
东荒王来处置换取阿慧的性命?」
阿因知道,自己是在逼他,可预计的一番发难没有降临。
末了,泽尹拂袖离去,扔下了句,「你真当本君什么人都
救?」阿因落寞地笑了笑,这个一见面就跟自己大打出手的人,恨不
得不去招惹的人。她何时依赖起他来了?是那次自己挨鞭子时
他救下她,不顾众人眼光将她带回茯远居,还是今日他连明眼
人都看得出地偏袒她。让她产生了不该有奢望,得寸进尺。
傍晚,暮色染上天幕。
泽尹在书房运笔泼墨,心里却少有地一团乱麻。
今晨,冰魄剑的动静引他到蕙芷殿。
行云流水般的剑姿,远远绰绰望去,他几乎在一瞬间,以为他
的渠因回来了。
当初,他们在凡界初识没多久,他少年意气,没皮没脸地跟着
她行医。
渠因有次来了兴致,拿着他的冰魄剑,耍玩般地走上几招几
式,潇洒肆意。
他坐在一旁喝酒,看她舞剑。
「泽尹,这把剑送我。」她看上去饶有兴致。
「好啊,叫声叔来听听。」
下一秒,冰魄剑差点砸到他脸上。
后来,他要送她冰魄剑时,她反倒赌气般地不要了,也再未碰
过冰魄剑。
泽尹手里的毛笔一顿,在宣纸上溢出墨汁。
他心情烦躁地走出书房门,不知不觉,走到了暂且派人安置阿因的房间,在茯远居的西座。
迎面一个人冒冒失失地撞了上来,见是泽尹,忙跪下行礼,「小……仙初七,冲…..冲…….撞了泽尹君,请泽尹君恕罪。」
「你这套动不动就跪的礼节,在凡界是跪死人的,」泽尹嘴角露出笑意,「当然在这你也可留给东方闽。」
在东荒,敢这样拿东荒王寻开心的,唯有泽尹君一人。
初七弄了半天才明白他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慢吞吞地站起来,小声嘟囔,「凡人不是也跪他们皇帝吗?也跪妃子。比自己地位高的辈分高的都跪。」
「你知道的倒是挺多。」泽尹想着这人怕是没少往凤桐殿跑,桐是个爱听书的,东荒仙界的有名的说书人都是她的座上宾,而宫里的奴仆杂役闲来无事也会去凤桐殿围观。
「你来所为何事?」
他一向爱清静,住处仅仅只有仆役几人,只负责洒扫庭院之类日常琐事,所以他并不奇怪初七进得了茯远居。
「小仙……」初七看见泽尹略微皱眉,赶忙改口,「初七奉德墟
尊者之命,来看望清嘉公主。可不料公主不在屋内,因而正匆
忙要赶回去禀报尊者。」
「你没有见到清嘉公主的事情,不可外传,」泽尹仍能感受到
附近阿因的气息,她并未走远,「你只需回去告诉德墟,晚些
时候来茯远居一趟。」
「是。」
靠着感知,他很快便找到了阿因。
她没有出茯远居,只是坐在后院一石头上,望着池子出神。
风轻轻拂过,池面上的倒映着霞色。
她换上了素淡的衣裙,纤细的背影像是融在山水画卷里。
泽尹细细回想今日所见,恍然感到诧异,心里长出异样的情
感。
住在清嘉躯体内的魂魄是何人?为何能讲出他曾说过的话?
「为仙者,为一神族之储君,说是慈悲,说是大爱,竟能为了
妒意去杀人。」
曾经,他说,「天族,说是大爱慈悲,,也能为了私利残害无
辜。」
「可也有人在意她啊,这说法,我讨得了,便会为她一试。」曾经,他说,「渠因,你们口中的茯夏,背负着天族和魔族最
痛恨的血脉,十灭殿的这笔债,我讨得了,便会为她一试。」
只是巧合罢了。
她说的话,还有自己在她身上看到渠因的影子,都是巧合。
可若想知晓,也是有办法验证。
若是她,她该如何面对过去那段晦暗不堪的回忆。
若不是她,他自己又该是怎样的心情,期待再一次落空。
罢了,光玄那家伙,还不至于玩那么阴……
「阿慧的事情,我是救不了她,但是你可以。」
阿因闻声抬头,泽尹站在她身侧,「我说过,你给阿慧的那颗
丹药,能涨万年修为。」
「那又如何?」
「晚上德墟会来一趟,让他告诉你,」泽尹笑道,「你的游魂
身份,怕是他也早就知晓了。」
阿因心想,自己如此小心翼翼,周围的人却一个都瞒不住。
「多谢。」
池边静悄悄的,唯有风声。
泽尹并未回应,半晌,「茯远居没有什么规矩,你若想出去走动,告知是我允诺的便可。」
阿因唇边浅笑,这话是要留她?
她怎不知泽尹是为救她,可是在他身边,心中有些虚妄怕是要烧得越浓烈些。
这点她早有所察,却不以为然,后来凝视着这川池水几个时辰,算是想明白了,自己原先急着辞别德墟要离开东荒,内心深处原是因为这不争气的缘故。认定要是逃离开他,就能了断尚且不深的念想。
阿因站起身,「虽是因泽尹君我免了牢狱之灾,可东荒王一定会有心结,顾如卿和桐的婚事会受此影响。」
「你可知极寒之狱是什么地方?」
听他难得含着些怒意的语气,阿因表面不在意地笑道,「反正不会是什么好地方。」
既然终是虚妄,何必等到虚妄化作执念?
「你!」他心里却没来由的有几分恐惧,「东荒和天界,其中那堆利益纠葛,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就算今日没了你,东方闽也不会打算把桐嫁给顾如卿的。」
阿因怔怔地看着他,她自认为意若磐石,却不敌他后来的一言,「留下来。」此刻他狭长俊俏的眼里,只有她一人。阿因觉着这时刻大抵是值得用石碑镌刻下来的,铭刻永恒,哪怕日后虚妄化作执念,执念化作灰烬。
德墟是翻墙进来的,摔了好大的动静。
「你难道不懂得穿墙术吗?」阿因叉腰,歪着头看躺在地上的德墟,好歹算个道行高深的仙者,「还有,为何不走正门?」
「为师怕给你添麻烦,」德墟在她搀扶下站了起来,着急地上下打量她,「泽尹有没有对你做什么?有没有欺负你?有没有——」
「不行,你不能跟他待在一块,他要有什么企图,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越说越不放心,忙要带着她离开,「走,为师保你也是一样,东方闽不会轻举妄动的。」
「他能有什么企图?」
阿因看着德墟一脸丰富精彩的表情,忍不住扶额,这究竟是误会了什么啊?
「不说这些了,师尊你有办法救阿慧吗?」
「就你昨天带来的那个?」德墟带着歉意,「对不起啊,徒儿,这魂魄消散,即便是仙者也是死透了。」
「若是她吃了你在天界时给我的丹药呢?」
「什么?!」德墟大惊,心里在隐隐滴血,「你可知这丹药是
为师腆着老脸去求太白的配方,花了七七四十九天,用了无数
珍贵药材才熬成的啊。你竟然给了别人,虽然你师娘常说我小
气,可这件事情真不是为师小气……」
阿因左耳进右耳出,听完他的滔滔不绝后,「所以能告诉我要
怎么救阿慧吗?」
德墟看她乖巧的笑容,心里气消了一半,叹了口气,「这丹药
能起固魄之效,你拿着搜魂瓶去把她魂魄收回来,然后贴上转
命符,就能送她入轮回再次修炼了。」
德墟变出一只白瓷瓶和一张符纸,交到了她的手上。
「这原先是为我准备的吗?」
德墟一愣,终是笑道,「你都知道了?」
阿因点点头,向他行了个礼,「多谢师尊。」
德墟忙把她扶起,朗声笑道,「徒儿这是作甚,事情再大,都
有光玄顶着。」对她的态度,没有丝毫改变,若不是他接下来
一句,她差点以为方才是自己听错了。
「阿因,是个好孩子。」
送走了德墟师尊,天色已晚。
阿因想着趁早解决阿慧的这块心病,正要出茯远居门,远远地
望见一盏灯火。
走近一看,竟是泽尹,他提着盏灯,头一次见他穿墨色以外的衣袍,一袭雪白宽袍广袖,身长如玉。细看下,不同于顾如卿的秀美,却是一种少见的古朴风雅,月色仿佛都柔和上了几分。
阿因微微有些走神。
「走吧,不是要去搜集阿慧的魂魄吗?」还是他先开口道。
黑夜里阿因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声似捣鼓,想问他是不是特意在这等她,又觉这话过于意味不明,只是点了头便径直往外走。
东荒宫夜里是有宵禁的,因而外面也是一片寂静,只有巡逻的卫兵来往。
沿途,不时有卫兵要上前盘问,却都见了泽尹君就默默走开了。东荒王说过,东荒的规矩,唯有他可不遵从。
原是这样,要是没了他,怕自己刚出茯远居门就被拦下了。
他们并肩走着,却也隔着些距离。
「你要去哪?」
有着泽尹这张行走的通行证,东荒王宫她想逛哪都行,阿因想着阿慧的魂魄最有可能去的地方,该是去找她放不下的人吧,
「先去膳房找小崔,没有寻到阿慧,就再去凤桐殿找夏琳好了。」
泽尹淡淡道,「膳房该往东走。」
阿因瞥见他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首次痛恨起自己这不识路的毛病。
去东荒膳坊转了一圈无果,出来时,泽尹道,「她该是来过,方才感应到了。」
阿因并未失望,反而好奇地问道,「德墟说你们神仙有神仙的吃食,那与凡界不同在哪?」
「无非味道更淡些,种类更少些,一般是冷食。」他认真地回答,「而且神仙也可靠修炼维持体力,并非一定要靠食物。」
阿因思念前些天德墟带来的那些点心,「你吃过凡界的食物吗?」
泽尹微微颔首。几百年前,他和渠因在凡界忘尘谷隐居,鱼豚野味,山肴野蔌,皆可在渠因的手里成为山珍海味。他砍了柴,打了猎,最喜欢坐在厨房边的一棵槐树上,透过窗欣赏她做饭时专注的侧脸,是他不会忘却的画面。
阿因没有打断他的思绪,余光静静地注视着他,他或许永远不会知道,他此时的浅笑多么温和,与平时旁人眼中轻蔑不羁的泽尹君判若两人。
到了凤桐殿,桐见到他俩,略有些惊讶。阿因告知来意后,桐便大方地让巧巧带她去见夏琳。
她一走后,泽尹坐到大厅的座椅上,摆了摆手,制止住预期中桐的连环发问,「什么也别说。」
桐欲言又止,一肚子想问的问题,被他这么一截,实在憋得慌。
泽尹看出来了,因见她走来走去有些心烦,「只准问两个。」
「师父为什么要救清嘉公主?」
泽尹喝了口茶,「先前坑了她,还个人情。」
如此平淡的答案,有些无趣,只剩最后个问题。
桐索性直截了当,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师父是不是喜欢她?」
泽尹看了她一眼,低沉地开口道,「她若是渠因,我便是深爱她。若不是,一点点的喜欢都不会存在。」是啊,即便是一点点的喜欢,他都不会允许自己越界。
桐怪自己问了个更无趣的问题,以师父对渠因的真心,怎么可能再对清嘉公主动心呢?
不多时,阿因走出来,摇了摇头,「夏琳已经睡下了,还是没
有找到阿慧的魂魄。」
两人跟桐告别之际,桐破天荒地对阿因道,「清嘉公主,你暂
住在东荒的日子里,我能有时去找你说说话吗?」
不用陪你的卿卿吗?阿因心里虽这么想,却也笑着点头答应,
说到底,以前对桐有些膈应的感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
了。况且自己此行,就是为了帮她和顾如卿破镜重圆的。
离开凤桐殿,阿因有些失落,「我们还是回去吧。明日从头找
起,把东荒王宫翻了个遍也要找到!」她说完一番豪言壮语
后,想起这一路都是泽尹陪着,难不成明天还要再劳烦他一
次?不免有些不好意思。
泽尹倒不在意,「最后去个地方。」
「哪里?」
「鸿渊阁。」
「原来你在这里啊。」
阿因感知到她的气息,在自己曾住过的那间厢房门前。
「是来看我的吗?」阿因对着空气道。
风声萧萧,没有回应。
她拿出瓷瓶,一缕青色的精魂瞬间进入瓶内,她把瓷瓶封了
口,贴上转命符。手里捏了个诀,白瓷瓶在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符纸慢慢燃
烧,飘落在地上。
「珍重。」
听不到你的故事,可惜了些。
愿你再也不要碰上我。
再见,阿慧,何荟荟。
阿因在院中独自站了一会,终是朝院门走去,泽尹还外面在等
她。
远远地,一道白色的身影在黑夜里格外醒目。
阿因唤道,「泽尹君。」
那白衣男子转过身来,并没有多大意外,「师妹,那么晚了,
你在这作甚?」
「来找德墟师尊,」阿因笑了笑,「没事我先走了。」
「等等。」
阿因不情愿地站住。
「你现在连话都不愿意跟师兄讲了吗?」
「我没有。」
顾如卿敛了神色,「你还是恨我也好,怨我也好,我都接受。
不过,我不希望你飞蛾扑火,借泽尹来……」
他渐渐不言,阿因听懂了其中的话意,走近他,「你认为我是
借泽尹君来让你吃醋?」
阿因却为原来的清嘉公主感到不值,「没想到你看轻了泽尹,
也看轻了清嘉。」
「师妹,」顾如卿叹了口气,「普天之下,有谁不知他与魔族
的茯夏有一段情缘?宁愿为了她放弃仙籍。你甘愿做茯夏的替
代品吗?」
替代品,她个没有肉体的魂魄,做不了替代品。
阿因轻笑,「与你何干?我若可以是替代品,求之不得。」
「你!」
阿因看着他面色微沉,半天说不出话来。就可以知道在旁人听
来,这话多么卑微入尘土,可是唯有她懂其中的苦涩。
她没有再言语,径直往外走。
泽尹见到了她,从树上纵身一跃,落到地上,「事情办妥了
吗?」
「嗯。」
泽尹打了个哈欠,满是困意地往前走,「回去睡觉。」
月色下,阿因悄悄凝视着他,心底许了个愿望。
愿在天界惩处之前,能一直待在他身边。哪怕得不到回应,哪怕往后生生不见。
虚妄也好,执念也好,在决定喜欢上你时,都能成作飞蛾扑火的勇气。
茯远居的藏书阁,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去处。
一连几日,阿因爱去那消磨光阴,因为她不知为何对医学典籍独独兴趣盎然,更是因为在这常能碰上泽尹,他总是坐在案边看书,或是写字,阿因习惯给他研墨。
某日,泽尹抬头,注意到她手上的医书,略微惊讶地问了她一句。她忙搪塞过,后来手里的医书换作了地理州志。她内心笑自己,想起那日在顾如卿面前大言不惭,说愿意当替代品,可究竟也是难做到。
后来,泽尹说自己是个大闲人,闲着也是无聊,教起了阿因下围棋。
阿因的进步是神速的,不久便能跟泽尹对弈。
「阿无,本君有时真想把清嘉公主的脑壳敲开,看看你到底是什么神仙?」
在阿因连续赢了他好几次后,泽尹如此感叹,颇有点惊为天人的味道,自己的棋艺平日只有败在光玄手里过。阿无是他对她的称呼,她说她没有名字,叫什么都好。
泽尹修长的指尖点着桌案,略微思忖后,认真道,「这样,日
后你跟我去趟无忧宫,把光玄酿的酒都赢光光。」
阿因嫣然一笑,「我七你三?」
「五五分不好吗?」
光玄要是知道他们挖了个坑,就开始盘算起他的酒,估计要气
吐血。
大抵最好的时光,就是此刻。
阿因和泽尹的相处,越过了她一开始的小心翼翼,隐藏心意,
逐渐坦荡自然起来,能成为朋友,已是意料之外了。
夏琳进来通报,「清嘉公主,三公主来找你了。」
夏琳醒来后,被桐安排去服侍阿因。桐这些天,也常往茯远居
跑,却不是找她师父,而是找阿因听说书,有时叽叽喳喳地两
人就能聊上老半天。
阿因不知怎地,越跟桐来往,心里总生出亲切之感。
「就来。」阿因应道,放下手里的棋子,站起身来,「我今日
就不奉陪了。」
「不就是那些个陈词滥调和烂俗故事吗,有什么好看的。」泽尹撇撇嘴,看着她快步走出藏书阁,想着给桐的仙术训练是
不是少了些,让她天天得空往茯远居跑。
忽然,他想起上一次有着抱怨时,该是六百年前了。
「快来快来!」桐站门口,见了她就忙招呼道。
阿因有些疑惑,「今日要出茯远居?」
「到灼华园去,」桐粉扑扑的脸上笑出两个梨涡,「今日是母
后生辰,她在那搭了个戏台,谁都可以去看。」
阿因迟疑道,「不好吧,我仍是戴罪之身。」
「放心,母后,长姐,二姐,都不在那。」桐看出了她的担
忧,「她们视看戏为低俗的事情,是不会屈尊去看的。」
「可是……」
「别可是了,走啦,」桐拉着她往外走,还不忘吩咐初七去跟
泽尹报备一声。
那日初七见到泽尹后,第二天就得令从鸿渊阁调到茯远居。
初七领了命往藏书阁走去,想起前几天每次三公主来找清嘉殿
下,都会引得泽尹君面露不快,虽是不明显,他还是小心禀报
好了,省得被迁怒。
灼华园,果真如同所言,冤家一个都不在,阿因放下心。
桐带她在角落坐下,戏台上演着一出有情人因家仇而被棒打鸳鸯的戏码。
「好无趣。」看了一阵,桐转过头来对阿因说,「抱歉啊,没想到是这么无聊的故事。」
阿因也觉得着实无聊了些,便和她闲扯,「你和顾如卿,什么时候能有个好结果?」
桐笑道,「现在不就是吗?他在我身边,我们相守,就是好结果。」
「天族和东荒的联姻……」阿因不免带着歉意。
「与你无关。」桐云淡风轻,像在讲别人的事,「那日傍晚我去了趟茯远居,听见了在池边师父说的那句话。」
阿因回忆起那日,泽尹曾说,「东荒和天界,其中那堆利益纠葛,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就算今日没了你,东方闽也不会打算把桐嫁给顾如卿的。」
阿因总算明白了,清嘉是如何扰乱天命的,倘若当时她没有用谎言骗桐,桐或许能顺利跟顾如卿修成正果。如今看他二人,纵使有婚约在身,却因近来魔族的屡屡动乱,天界想借东荒之力平定,东荒却不愿意成为工具,他们的婚事再也不只他们的感情能左右,时机不对,皆是错处。
这一切,桐是不会知晓的,阿因心里暗暗唏嘘短叹。
不一会儿,两人起身打算回茯远居。
「这台戏还不如我们昨日听的内容精彩。」桐点评道。
阿因点头赞同,刚看得要睡着了。突然发觉身旁的桐停下的脚
步。
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是几个东荒的贵族女子。
阿因听见她们对这台戏的议论声。
「好感人啊,为什么相爱的人都不能在一起?」
「那两人祖上有仇啊,听戏不都是这桥段,莫往心里去。」
「是不是泽尹君和茯夏大人也是这般?」
「你们要死了,敢提起茯夏这个名字。」
「怕什么,天界还能管得到咱们东荒?那个茯夏,就一祸水,
害得泽尹君丢了仙籍。」
「那她长得该有多好看?」
「不过魔族的狐媚之术罢了,有什么好看的?听说常常跟许多
男子有过牵扯,有好多段情史呢。」
阿因发现桐愈发沉默,紧抿着唇,眼里没有往常的笑意。
「敢妄议茯夏大人,你们可知罪?」
桐的声音不大,却引来一片寂静。
桐不发一言,拉着阿因走了,阿因隐隐听见后面那些贵族女子的冷嘲热讽。
「草包刚刚是发怒了?」
「废物就是废物,不敢对我们做出什么。」
「还不是靠泽尹君撑腰,不然谁给她面子。」
……
「清嘉,」桐低了眉眼,问道,「你知道为何世人在提起茯夏时,要尊称一声大人?明明她是魔族的人。」
阿因细细想了会,「因为她是泽尹君的妻子?」
「不是哦。」桐看着她,认真道,「因为她曾经在凡界行医,积累下的功德足够深,以至于凡界的人首次破除了对神魔的偏见,给她立了庙宇。」
「可后来啊,发生了一些事,随着受她恩惠的那一代人离去,人们渐渐忘记了她的功绩,如今提起茯夏大人,大家关心的唯有她跟师父的过往。」
或许是童年的遭遇,桐习惯了被人喊草包喊废物,被兄弟姐妹
欺负排挤,可是她还是不能忍受别人说她在意的人一句。她懂
得察言观色,夹缝中生存,却也懂得什么东西该维护,什么是
原则底线。
阿因心里暗暗敬佩,「难怪今日你会为她站出来。」
「因为我总觉得,茯夏大人她该被铭记的,不只有她的爱
情,」桐略有些伤感的笑道,「何况,是那些完全被扭曲被误
解的故事。」
「世人总喜欢把别人的经历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杜撰多了,
总爱添油加醋。」阿因安慰了她一番。
回到茯远居阿因的房间。
桐把门关上,像有什么话要说。
为何要屏退夏琳她们?
阿因给自己和她倒了茶,等着她的下文。
「清嘉,我跟你坦白件事情,你别太惊讶。」
那么严肃,阿因想着逗逗她,「只要不是爱上我,其他的都惊
讶不到我。」
「我对不起你,但你也别误会我的心意。」
阿因愣了,喝了口茶压压惊,「……」
「清嘉,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阿因一口茶差点喷出来。「怎么呛着了?」桐忙给她的背顺顺气,「我是真心拿你当朋友,虽然一开始是因为卿卿担心你,我为了帮他分忧才来的。」
阿因知道自己会错意,拍了拍她的手背,「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因为卿卿担心你,不想你和师父经常待在一起,」桐做好了被责怪的准备,「所以我想我常来,你就可以少跟师父相处了。可是后来,我是真的喜欢你,想和你当朋友。」
阿因抬起手,桐以为她气不过想打她,紧张地闭上了眼,眼睛偷偷张开个小缝,看见阿因狡黠一笑,手指弹了她脑门一下,「扯平了。」
桐顾不得脑门上的疼,忙问道,「那我们以后还能像现在一样吗?」
阿因点点头,看她娇憨的模样不禁被逗笑了。
桐给了她个拥抱,不知为何,眼前这人总能给她一种没来由的安心感,让她想起茯夏大人。
「你最好了。」
阿因淡淡道,「我知道。」
「对了,近来东荒都在传闻你和师父的事情,」桐松开她,观察着她的面色,小心翼翼,「可是清嘉,你对师父是怎样的情感?」
「待在他身边,大抵会过得开心些,却也受着煎熬,但若没了他,往后的我也不会有任何差别,只总归可惜了点。」
这番话不就是可有可无吗?桐原先担心阿因是单相思,没想到是两个都不思。
只有阿因懂得,以后当然不会有任何差别,她要么入轮回,要么魂魄消散,泽尹,只是她爱的一个匆匆过客罢了,往后尘世滚滚,她未必为觉着这份喜欢大于天。
膳房。
「徒儿,看着,红焖鱼就该先在锅中炸上一番,再淋上一层酱汁,放入锅中焖个小半时辰即可,」德墟神气地插着腰,解释道。
阿因坐在桌旁,手里剥着葡萄,抬头看了他一眼,「您请。」
德墟点点头,先是将鱼放入油锅中,噼里啪啦的热油溅了出来,他忙跳开,摸着耳垂,「好烫好烫。」
「刚热锅了没?」
德墟不尴不尬地摆摆手,「不碍事,来,下一步。」他拿着铲勺,每一下翻动都似乎是在与油锅中的鱼殊死搏斗,
面上是一副视死如归的烈士表情。
「调味加了没?」
「啊?」他一拍脑门,「忘了,糟糕。」随即抓起一大把盐巴
放进锅里。
阿因扶额,「盐少许。」这做出来的能吃吗?
「没事没事,咱们神仙都重口味。」
「糖加三勺。」
「好嘞。」
「五香。」
「好嘞。」
「豆角。」
「好嘞。」
……
「徒儿,还有要加什么不?」德墟好像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不
是,不应该是他掌握局势吗?今天被阿因请过来给她做饭。怎
么反倒让她教起自己来了。
「没了,先起锅。」阿因感叹道,「敢情你在师娘身边多年,半点厨艺皮毛都没学到啊?」
德墟嘿嘿一笑,眼里神色一动,「怎么,阿因你先前还会烹饪?」
「忘了,」阿因嚼着葡萄,「就是看着你做菜,就觉得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我不信,为师看了你师娘做饭看了几千年,都没看会。」他特意顿了顿,观察她的神色,「除非你来试试。」
阿因擦了擦手,站起身走到灶台边,「红焖鱼吗?」
她略一思忖,而后从竹筐里取出一条鱼,去鳞,切片,入味,烹制,一流程下来有条不紊,看呆了了德墟。
接下来更是让他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红焖鱼,白切鸡,豆筋烧排骨,翡翠白菜等十几道菜端上了桌。
阿因额头上渗着密密的细汗,她拿手帕擦了擦,「你尝尝。」
「妙啊。」他取了双筷子,夹了块排骨送入口中后,忍不住怀疑,「阿因你上辈子不会是个给凡界皇帝老头做饭的神厨吧。」
「没准呢。」阿因懒得跟他贫嘴,嘱咐让他带几道菜回去给桐
后,用食盒装了四道菜,「这儿就劳烦师尊收拾了。」
德墟看她提着食盒走出门,没入夜色中,良久,抚须慨叹,「光玄说的没错,有些人哪怕记忆丢了,该是她的东西,还是她的。」
这让人称奇的厨艺不说,上回她一到清嘉体内就懂得用冷凝丸化解忘情草的毒,无一例外,却都指向了那个人,茯夏前辈。
德墟眸色一沉,放下了筷子,「也不知光玄的这一决定,到底正不正确。」
眼前水色裙裳女子的背影,忽远忽近,风里传来清脆的铃铛声。
「渠因。」他像被一团力量覆盖住,挣脱不开,「渠因,是你吗?」
女子闻言,微微地侧过脸,淡雅的眼眸里是一片空洞陌生。
他伸手要去触碰她,可眼前这个女子随即化作一滩血水。
「渠因!不要!」
泽尹睁开眼,又是这场梦。
房内静悄悄的,夜风从小窗里吹入,他身上一阵凉意,起身换下了被汗水濡湿的衣衫,随意披了件衣袍,推开了门。
却见门外站着阿因,她眸光微闪,嫣然笑道,「哟,做噩梦了?」他好看的剑眉一挑,冷哼了声,「有什么能吓到本君的?」
被识破在面上有些过意不去。
他想扳回三分脸面,逼近她,阿因侧身躲开,不料靠上了门
板,似乎有点无路可退的味道。
他俯下身,一只手抵在她头边的门板上,留给她的空间局促狭
小,他低下头,两人的鼻尖快要蹭在一起。
时光仿佛凝结,明灭的暧昧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阿因镇定地看着他,心里却犹如翻江倒海,泽尹,你若敢亲下
来,虚妄也好,执念也罢,怕是要永远伴着我。
不料,泽尹停在她唇边咫尺,「这么晚了,来找我何事?」
他的气息,若即若离地与自己的呼吸交织,阿因只觉脖颈上的
血往脸上一窜,不由得将手里的食盒扔进他怀里,「找你喝
酒。」
她趁机逃离,背对着他往院里走去,深呼几口气,就当美梦一
场,别多想。
泽尹苦笑,无力地靠在门上一阵,自己是发了疯,这邪门的痴
狂是怎么回事?
除了渠因,他不可能再对第二个人动心。
月色下,茯远居小院。
阿因将菜色布在石桌上,看也不看他一眼,淡淡道,「今天德墟来了趟膳房。」
泽尹有些为难,德墟老头做的菜,能吃吗?
幸好,初七刚去取酒回来,泽尹猛灌着酒,德墟的下厨手艺,早些年在天界是一奇谈,听说是以能把仙者吃吐闻名,味道古怪到亲爹妈都不认识,奈何他本人又极度热衷厨艺。
「你为何一直喝酒?」阿因有些奇怪,夹起了块鱼片,在他怪异的眼神中吞了下去。
泽尹刚想说点什么阻止她,见她神情无异,也狐疑地夹了一筷子。
烈酒送着鱼片入喉,他眸中的异色一闪而过,旋即平淡道,「阿无,这菜是你做的吧?」
「就当答谢这些天你对我的收留了。」阿因也不否认。
泽尹的味觉仍残留着熟悉的味道,他明知不可能,也难几次三番说服自己这些种种皆是巧合。
「阿无,你上一世究竟是什么人?」
该来的还是来了。
阿因在他眼里,看到渴求,看到悲伤,看到仿佛要把她吞噬的爱意,但她从来便清醒的知道,这份浓烈的爱不是对她的。
她在顾如卿面前说自己情愿当个替代品,可她不说自己叫阿因也好,不看医书也好,不想告诉他自己会厨艺也好,说到底都是那份无谓的自尊和倔强在作祟,她若情愿,她身上的种种都可使她成为绝佳的替代品。
可不知为什么,自己明明那么小心隐藏,却似乎仍不妨碍泽尹仍是对她有些微不同,但她不会傻到以为泽尹会爱上她,哪怕背叛茯夏。
「是个恶人,十恶不赦。」阿因浅浅微笑,面上尽是云淡风轻,「入不了轮回的游魂,上辈子不是杀人放火,就是罔顾人伦,罪孽深重。泽尹君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不相信。」能仗义地不惜一切代价为他人讨一公道,甚至情愿自己忍受责罚的人,怎么可能是她口中说的十恶不赦之人?
「不信又如何?」阿因轻笑,击中了他的心思,「不会泽尹君以为我会是哪个仙家的魂魄吧?」
泽尹不语,他的确是这么期望的。可理智告诉他,她要是茯夏,怎么会一丝丝茯夏的神力都感受不出来,哪怕是残魂,也该富有茯夏天生与凡人不同的气息。
「我说笑的。」阿因喝了杯酒,烈酒入喉,泛起苦涩。明明是春日,夜风也算暖和,泽尹却仿佛置于寒冬,这些天升腾起来的妄念的火苗,似被浇了一盆现实的冷水。
他在东荒第一次见到她之前,他犹如以往般颓废,将自己关在房内,看着白天变黑夜,黑夜变作白天。可她阴差阳错下走进他房间,打开了窗,让昏暗的室内被光线盈满,跟他说走出去吧。
那时他才真正开始走出去,试着留意身边的事物,特别是,她。
他面对着她,纵使在这张明艳妩媚的面容上找不到一丝一毫和渠因相似的地方,可她的果敢,她的冷静,她的爱憎,却总能让他想起渠因。虽万分不愿承认,可他确实在不知不觉中向她靠近,将她的喜怒哀乐,悄悄刻入了心里隐秘的角落。
泽尹一杯一杯地将自己灌醉,阿因没有劝他,也没有离开,只是无言。
她毫不掩饰地凝视着他,假如泽尹此时对上她的目光,定会为她眼里的执念所动容,说不定会难捱过对茯夏的承诺,咬上她的唇,一醉方休。
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天边泛起微白。
昨夜的酒,让泽尹换得一场安眠,他伏在石桌上,狭长英气的双眼紧闭着。
阿因笑了笑,轻松释然地站起来,忽然俯下身体,嘴唇亲吻上他的眉梢,柔软的唇瓣轻轻擦过他冰冷的额角,只稍一触碰,便立即抽身离开。
刚起床的初七揉着惺忪的眼,正要去小院里收拾,便看见阿因走出来掠过他,还来不及行礼,只听闻她一句,「帮泽尹君取件披风盖上。」
「是。」不及他答应,阿因已经走远,初七感到古怪,嘟囔着,「公主今日走得好生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