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出征回来了,还带回一个怀孕的女子。
我合上奏折,冷着脸问林惊风:「需不需要给你赐婚啊?」
他平静地说:「臣只想娶您。」
我把玉玺砸到他额头,咆哮:「朕是皇帝,你做个人吧!」
蜿蜒的血痕从他额角流淌到眉梢,林惊风毫不在意地伸手一
抹,笑了:「边关苦寒,臣为您守了三载;燕墟浩劫,臣为您
单挑千军。我们说好的,江山归您,您归我。」
他一字一句清清淡淡,眼睛里却燃着嗜血的光。
这个少年将军,这个疯子,像画一样艳到极致。
我怔怔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1
林惊风这个名字,是我取的。
我是谢灵,皇庭最受宠爱的公主。我外公作战回来,带回突厥小王爷的人头,还带回一个战场遗
孤。
这年我十四岁,同样的年纪,京城那些显贵公子还没我高,他
却挺拔俊俏得像棵小白杨。
外公说:「以后他就是我们家的人了,阿灵,你给他挑一个名
字。」
我看着眼前的小小少年,深觉「荣和」「荣盛」这种名字和他
搭不上边。
我问外公:「他非得取荣字辈的名字吗?」
外公说:「也未必。」
那天风很大,卷过天地万物,一路横冲直撞地进了忠勇侯府。
风挟着花落了他一肩膀,他黑色的衣襟上便也缀满梨花白。
小小少年沉默着拂去肩上落花,我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接,恰好
握住了他的手指。
他烫到一般缩回手去,我直直地瞧着他寒潭般深邃雾绕的眼
睛。
他长得太好看了,如同风呼啸而来时,惊起的寒山孤雪。
外公咳了一声,我笑着看他,说:「不如就叫林惊风吧。」2
我跟母妃说,我想让阿陵把林惊风点为伴读。
阿陵是我的龙凤胎弟弟,当今的五皇子。
母妃笑了笑,说:「林惊风未必肯呢。」
我疑惑:「多少人想做皇子伴读,他有什么不肯的?」
母妃摸了摸我脑袋,笑了笑,只说:「有的人脊梁很硬,阿
灵,你不懂。」
我是不懂,因此捧着一颗真心去找林惊风。
他正在练剑,招式凌厉,有摧枯拉朽的力量。
我兴高采烈地说了一大堆,把皇子伴读夸得天花乱坠。
末了我总结陈词:「所以说,你要是和阿陵一起上学,说不定
父皇就能给你个一官半职的呢!」
林惊风终于抬眼看向我,剑气如虹,直直刺向我。
我感觉有一个瞬间,他是真的想杀了我的。
我很没出息地跌坐在地上,额头都沁出冷汗。
剑尖停在了我面门前一寸之距,林惊风徐徐收剑入鞘,伸手拉
我起来。我刚站稳,他就松了手,然后他说:「我不想去。」
我问:「皇子伴读,可结交达官显贵,你为什么不想去呢?」
林惊风没回答,低头解开剑穗,把它丢给我,说:「你以后别
送这种东西了,我用不上。」
少年大步走远了,我盯着他的背影,感觉被绣花针扎破的手
指,又开始剧烈地疼了起来。
阿陵跟在我身边,目睹了全程,好半天说一句:「阿姐,他不
值得。」
我垂着脑袋不吭声,阿陵蹲到我面前,伸出一根指头擦我的眼
泪,评价:「爱哭鬼。」
我擦干净眼泪,瞪他:「药罐子!」
阿陵从小体弱多病,离不得药,最忌讳人家提这件事。他白了
我一眼,把剑穗从我手里抢走,带着我去书房。
林惊风有个习惯,每次练武过后都要去书房找外公汇报。果
然,我们推开门的时候,林惊风就在沙盘一边和外公说话。
外公看见我们进去,笑着说:「你们怎么来了?」
阿陵笑吟吟地看着林惊风,把剑穗丢在沙盘上,话却是对祖父
说的:「来说个笑话给您听。有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贵人
儿,前一阵儿突然迷上了绣花,把十个指头都扎破了,勉勉强强绣出一个能看的玩意儿。她巴巴地跑去送人,临了,人家却
嫌弃这多余。您说好笑不好笑?」
我拉拉阿陵的袖子,想让他别说了。
外公的视线在我们仨身上停了一停,但笑不语。
阿陵兀自笑得灿烂,眼睛却殊无笑意,转头向另一个人开火:
「林惊风,你觉得好不好笑?」
林惊风拿起剑穗,仔细地看了看,问我:「这是你自己做
的?」
我嘴硬:「宫女做的。」
林惊风又问:「宫女的十个指头都扎破了?」
我破罐子破摔,气呼呼地说:「是,血流成河!」
林惊风看了我半天,笑了笑,把剑穗收了起来,说:「那你转
告宫女,让她以后别做了,为我扎伤手指,不值得。」
我脸红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阿陵冷笑一声,还要说话,外公咳了咳,阿陵便狠狠剜了一眼
林惊风,闭上了嘴。
外公笑了笑:「阿风啊。」
林惊风恭谨道:「是。」外公问:「你不想做阿陵的伴读,为什么?」
林惊风说:「我愚笨无才,难当大任。」
外公敛了笑,语气很淡:「你没说实话。」
夕阳从窗棂投了进来,照亮少年英俊的眉目。
他分明是和我一样的年纪,眼睛却深邃得像寒潭雾绕,让人看
不分明。
林惊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一字一顿道:「我想跟随侯爷行
兵作战,报我家仇!」
侯爷就是我外公,忠勇侯。
外公不紧不慢地说:「想跟我打仗的人多了去了,我凭什么选
你?」
林惊风说:「大仇得报后,我的性命便归侯爷所有。」
外公笑了笑,和蔼道:「阿风啊,我活到这把年纪了,要你的
性命也没有什么用。我替你报仇,但你替我看顾阿灵,她若要
你做驸马,你便要舍去荣华富贵,做她的驸马。你可愿意?」
林惊风攥紧了手指看向我。
我很确定,这一刻,他的眼睛里写满了拒绝。
然而,他说:「我愿意。」3
「林惊风愿追随公主,此生不渝。」
他在说谎,而我是他谎言里分量最重的一笔。
我盯着他毫不甘愿的眼睛,顿时觉得无比可笑。
我,谢灵,忠勇侯的外孙女,皇庭最受宠爱的公主,生来就被
教导要如何展示天家威严。
这世上,只有我拒绝别人的份,哪有别人拒绝我的份?
林惊风,我要你弄清楚,我喜欢你时,可以把天下珍宝捧到你
面前,但我不喜欢你时——
我温柔一笑,声音藏毒:「倘若有一天我要你去死呢?」
林惊风沉默片刻,转身看向我,浅淡的日影照在他肩膀,他侧
脸笼在阴影里,有说不出的晦暗深沉。
他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似的,看了我好半天,声音沙哑:「那我
便为公主去死。」
我就笑,眼里一抹挑衅:「你最好说到做到。」
我转身就走,觉得今天阳光真好,微风真好,连阿陵正在变调
的少年音也那么顺耳。
「某些人不戴天真可爱的面具,终于露出獠牙了?」他说。我语柔柔,声柔柔:「老娘不陪他玩儿了。」
阿陵手指捏着我的一绺头发绕圈,在我耳边低声笑:「阿姐,
你别嘴硬,他要是死了,我看你哭不哭。」
我睨他一眼,说:「那我必定张灯结彩,大放鞭炮。」
我转了个角,看见林惊风站在面前,黑衣黑靴,和我初见他时
一样。
只是,他肩膀上,再没有梨花白。
林惊风手里拿着一纸信封,大概是抄近路追上来的。
他显然是听见了我与阿陵的对话,像被激起了少年血性,冷冷
地问一句:「公主的爱就这样单薄?」
我就笑,仰着脸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瞧,「你爱我,我才会爱
你,你敢吗?」
林惊风不说话,伸手握住我手腕,把我蜷缩的五指张开,将信
封放进我手掌。
他握惯刀枪的手指粗粝,划过我皮肤时,竟引得我阵阵战栗。
这种既酸且痒的痕迹一直划进我心口,让我一时忘了骂他轻
薄。
在阿陵发飙之前,林惊风松了手,深潭般的眼睛将我望着。我错觉,他眼里有我,似乎只有我。
然后他笑了,如同冰雪消融、早梨绽放。
他说:「有什么不敢的?」
4
突厥集结大军,为报小王子斩首之仇。
外公带了林惊风一起去,力排众议,让他统率一支轻骑兵。
这时,我的母妃圣眷正隆,已经怀胎七月有余了。
外公出征前开玩笑,说要带回突厥王帐里最耀眼的宝石,送给
小外孙做满月礼。
他十分笃定母妃怀的是个小皇子。
因为钦天监算过,紫微星将在今年转世入后宫。而这一年有孕
的嫔妃,只有我母妃一人。
那时我们谁都以为,外公必将延续他不败的战场神话,这一
战,战必胜。
大军一去就是一个月,这期间前线战报不断,每个都是好消
息。
说忠勇侯连克突厥八城,说忠勇侯将突厥左王斩于马下,
说林小将军单兵挑千骑,一刀斩断了突厥王旗。
父皇龙颜大悦,连连拨下赏赐,往忠勇侯府,也往母妃的林语
宫。
直到新的战报传来,说突厥右王率军突袭,忠勇侯身受重伤,
林小将军下落不明。
朝堂之内气氛凝重,连带着后宫也少了欢声笑语。
父皇下了命令,这些消息都得瞒着林语宫,不得惊扰林妃安
胎。
母妃似有所觉,她问:「可是前线出了什么差错?」
阿陵挽着母妃的胳膊,随手拈了一块桂花糕给母妃,笑:「若
前线有差错,这些金玉珠宝还能流水价地送进您宫里?」
母妃沉默片刻,推开阿陵的手,看向我:「阿灵,你最不会说
谎,你来说。」
母妃啊母妃,你可知道,平素不说谎的人,说起谎来才最有说
服力。
我半真半假地答:「还不是林惊风出了差池,外公点了他做先
锋,他倒好,带着轻骑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可笑的流言说他是
突厥人的细作,这一番变故,让外公脸上很是挂不住。」
母妃的肩膀松弛了下来,拿起桂花糕吃,笑着说:「林惊风这孩子,当初收留他的时候,他身家底细我们都是调查清楚的。
突厥人的细作?突厥人的阎罗还差不多!」
我松了口气,知道母妃这是相信了。
阿陵和我对视一眼,顺着母妃的话往下走:「所以当年外公为什么要收留他啊?」
母妃想了想,说:「西北有支密军,专门收留四五岁的战场遗孤,一直训练到他们到十五岁。这些孩子外表与常人无异,实际武功卓绝,心志坚韧,是刺杀乃至作战的一把好手。而林惊风,就是这一辈的第一人。」
阿陵悻悻地说:「他除了长得好看一点,其他地方也看不出什么本事来。」
母妃弹了他一记,反问他:「不然你外公为什么让他而不是让你照看阿灵?」
阿陵作势生气,嚷嚷着:「他不说我也肯定会照看啊!」
宫门推开一线,寒风灌了进来,刚刚还气势极盛的阿陵捂着胸口咳得昏天黑地。
我一边笑他,一边喝令宫女关上门。
宫门不仅没有关上,反而开得更大。我恼火地站了起来,将阿陵挡在身后,呵斥道:「嫌自己命长
么!」
宫门处徐徐转出一个宫装身影来,钗饰深红浅红,喜气洋洋。
是元妃,我母妃的老对头了。
元妃声比莺啼,婉转带笑:「公主是在骂谁呢?不知是不是预
言自己的亲外公?」
我勃然大怒,拂袖道:「元妃慎言!」
母妃将我拉到她身后,笑容温和:「元妃大驾光临,是为了激
怒我的吗?」
元妃笑意盈盈,俯下身来,仔细打量我母妃的脸庞,「林妃,
你宠冠后宫这么多年,容貌早已衰败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
不知道,你之所以还能怀上孩子,完全是因为你有个好父亲。
但你父亲死了,你以后又待拿什么争宠呢?」
母妃脸色煞白,声音却镇定:「佩柔,把皇上请过来,说元妃
想问问他我凭什么宠冠后宫。」
元妃登时变了脸色,拂袖就走。
过堂风冲进宫殿里,阿陵咳得更厉害了,捂着胸口不能说话,
长长的喉鸣听得我胆战心惊。
我慌忙解开他的衣领,将引枕压在他襟怀,大声疾呼:「佩
柔,请太医!」元妃笑着离去,珠钗摇摇,振音四响,「林知笛,你儿子和你
父亲的忌日,会在同一天吗?」
5
景和十九年的十一月,后宫发生了三件大事。
十一月廿七,帝得第六子,赐名麒。
十一月廿八,林妃薨,追封懿善皇后。
十一月廿八,元妃被贬为庶人,打入冷宫。
十四岁那年的初冬,我失去了我的母妃。
元妃的诅咒使她气血攻心,早产血崩。
父皇雷霆大怒,连带着对元妃所出的四皇子都厌恶了起来。
他子嗣单薄,前头几个儿子都不足十岁就夭折了,顺利长大的
只有四皇子和阿陵。
阿陵生有哮症,四皇子寡德笨拙,父皇把希望寄托在了紫微星
转世的阿麒身上。
阿麒是我的新弟弟,一个见人就笑的弟弟。
凡是见过阿麒的人都夸,六皇子面容平和宁定,有帝王之气。阿陵说:「阿姐你知道么,昔日跟风踩林语宫的,和如今夸阿
麒的,是同一批人呢。」
踩林语宫,是为了太子之位。
夸阿麒,也是为了太子之位。
我帮他把被角掖好,问:「阿陵,你想做皇帝吗?」
阿陵吓了一跳,又开始咳嗽起来,等到咳嗽才歇,他就立刻
说:「我不想!」
我笑了笑:「可是我们一日不站到最高处,就一日要担惊受
怕。只有最高的权势才能获得极致的臣服,阿陵,你和阿麒之
间,必须要有一个做皇帝。」
阿陵哀嚎一声,把头藏进被子里,说:「你去做皇帝吧,我让
给你了。」
我隔着被子锤他,锤完了说:「你好好喝药,我先走了啊。」
宫廷雪深,车辙一路印到了忠勇侯府门口。
那一场战事,我外公身负重伤,却仍夺回了我们的城池。林惊
风带着轻骑深入敌腹,以突厥王最宠爱的小儿子为人质,逼迫
他以城池相易。
佩柔说:「娘娘被追封为皇后,公主可知是为何?」
为何?林惊风的功劳使他获得大将军的功禄。
但忠勇侯的荣耀已经封无可封,父皇便给林家的外孙以皇嫡子
的尊荣。
我握着外公苍老的手,静静看着他昏睡的模样,推开门走了出
去。
院里有棵梨花树,树上无花,唯有落雪。
去岁春暮,我还是无忧无虑的公主殿下,遇见了心上人,就勇
敢地告诉了他。
今年早春,我一个人独自坐在树下,身边没有阿陵,身后也没
有母妃。
我想我是长大了,因为那一场以死亡为代价的后宫争斗,让我
拼了命地想要争夺权势。
梨花树下的怦然心动,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嘎吱的踏雪声起。
是林惊风。
大漠风沙,寒夜星月,将他打磨得愈加锋利,浴血而战的他,
已经有了统帅千军的气息。
他坐在了我对面,沉默地看着我,他的目光里不再有鄙夷,反
而有物伤其类的怜悯。良久,他说:「公主节哀。」
我问:「林惊风,你家仇得报了吗?」
他点了点头,一字一句皆是血腥:「以百倍相报。」
我又问:「那你可以履行诺言了吗?」
他不说话,深潭雾绕般的眼睛定定地将我看着。
我笑了:「也是,我外公时日不多,而你权势正隆,不肯允诺
也是情理之中。」
我站起来要走,脚下一滑,林惊风将我扶住。
第一次,他触碰到我,却没有放手。
「臣愿追随公主,此生不渝。」
我转身看他:「林惊风,我要报仇。」
林惊风说:「好。」
我说:「我要四皇子死。」
林惊风沉默地看着我,说:「好。」
我又说:「我要我的弟弟登上皇位。」
他没说话,伸手揉我的发顶。我后退一步,戒备地看他。
林惊风叹了口气,说:「公主你知道么,姑娘家家的,不应该
活得这么累。」
我的眼泪顿时就掉了下来,又觉得太过丢脸,慌忙拿帕子擦。
然而手指不稳,帕子掉在了雪地上,我蹲下去捡的时候,林惊
风拉住我,将我摁在他怀里。
冰天雪地之中,是谁的怀抱这样温暖,是谁的心跳宛如擂鼓,
是谁,拓开一方天地,止我眼泪,也免我心酸?
又是谁…轻而坚决地推开他,含泪微笑:「林惊风,我有我的
路要走,谁也代替不了。」
6
突厥有剧毒的草药,林惊风做成了香料,送给了我。
香料燃尽,便只剩下与寻常无异的草木灰烬,银针也检查不出
异常来。
我将它混入分发给后宫的月例中,由着无知无觉的内侍把它送
到了四皇子宫中。
宫中无人不知,四皇子有夜间燃香的习惯,而在他熟睡的夜
晚,而草药携带的毒物会弥漫散开在空气中,夜夜助眠,也夜
夜渗进骨血。四皇子衰竭的消息传来时,我特意去了冷宫。
穿了一身红,给元妃报丧。
她刻毒地瞪着我,奈何被佩柔牢牢按住,动弹不得。
我问她:「你当日害我母妃的时候,可曾想过因果报应?」
她沙哑着嗓子,不停地重复:「谢灵,他是你的兄弟,他什么
都不知道,你放过他,放过他!」
我就笑:「他是我的兄弟不错,但他却有个畜生不如的母
亲。」
元妃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你放过他,你放过他!」
我把鸩酒放在她面前,对她温柔地笑:「你死或者他死,你自
己选。」
元妃迟疑了。
我慢悠悠道:「阿麒若不能出世,四哥哥便能入主东宫,而你
作为太子生母,当然也能免于重罚。你当初为四哥哥打得一尸
两命的好算盘,真是母爱似海。那么今日,你怎么不愿意用自
己换他?」
我逼近她,语气森冷:「还是,你仍然妄想着做太后?」
元妃盯着我,缓慢地拿起酒杯,咬着牙,一饮而尽。她嘴角渐渐渗出血来,目光追着我不放,喉咙嗬嗬有声,却说
不出话来。
我蹲下去看她,笑了:「黄泉路上太孤单,让四哥哥给你做个
伴。你记住,今天这一切,你自找的。」
她瞪着我,瞳孔急剧缩小,比蛇还毒。
我的强硬伪装到她咽气的那一刻为止。
出了冷宫,我的脚步虚浮。
我的脑海里全是她针尖般的黑色瞳仁。
佩柔扶着我,声音哽咽:「公主,这些事奴婢去做就好,您不
必如此。」
我捂着胸口,呕吐了起来。
我杀人了,我的手上不干净了。
但以后,我手上沾的血只会更多。
我知道,通往龙椅的那条路,步步都是尸骨。
而我的弟弟要做的,是干干净净地坐上九五之尊的位置。
剩下的,交给我吧。
景和二十年一月,四皇子薨。消息传到忠勇侯府的时候,我嘘了一声,说:「别吵到外
公。」
突厥一战后,外公陷入了长长的昏睡,难得醒来,我却总不
在。
我转过身,发现外公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
「阿灵啊。」
我像小时候一样,蹲在他床前,乖巧道:「阿灵在。」
外公咳嗽了几声,语气有点遗憾:「可惜啊,外公看不到阿灵
出嫁了。」
我鼻子一酸,说:「不会的,外公会看到阿灵儿孙满堂。」
外公笑了笑,又说:「阿灵瘦了。」
我说:「我一顿能吃两碗饭。」
外公伸手刮我鼻子,说:「骗人精。」
他又问:「你母妃月子里可还好?阿麒闹不闹?」
我险些掉下眼泪来。
他不知道母妃已经去世了,阖府上下将他瞒得死死的。我说:「一切都好,她总说,要不是父皇看的紧,她就来府里
看您。」
外公缓慢合上眼睛,声音轻忽:「让她不用来,别过了病
气……」
他又睡着了。
我久久不能动,眼泪一滴又一滴,洇湿了衣领。
忠勇侯府的梅花开了,淡黄的蕊,雪白的瓣。
我踮脚折下一支,花上的积雪便落在我发顶。
我低下头:「佩柔,快来帮我。」
玄黑的靴子落进我眼帘,有人在轻轻拂去我发鬓上的雪,动作
温柔。
我抬头。
是林惊风。
他又长高了,仍然喜欢穿一身黑。
林惊风端详着我,说:「公主瘦了。」
同样一句话,外公也说过。
但在林惊风面前,我可以说真话。「我夜夜做噩梦。」
梦见元妃,梦见四皇子。
多好笑啊,在现实中,我从未畏惧过他们。
但在梦里,我孤身一人,只能尖叫着恐惧逃开。
我问:「林惊风,你杀了那么多人,夜里醒来会害怕吗?」
他不答反问:「公主害怕吗?」
我低下头,不让他看见我的表情,说:「怕,快怕死了。可我
不能让人看出来,因为我要有威仪。有足够的威仪,才能让阿
陵和阿麒不受欺负,才能撑起忠勇侯府。」
他伸手扳正我的脸,拇指轻轻擦过我眼角,说:「别哭了。」
7
阿陵和我的生日在三月。
初春渐暖,他仍裹着狐裘,脸颊透露着病态的苍白。
父皇来看过我们,赏下了珍贵的生辰礼,却没有时间坐下来陪
我们吃一碗长寿面。
阿陵说:「阿姐,我想母妃了。」
我说:「不许想。」他就犟:「我偏要想!」
我不理他。
他碎碎念:「我不止想母妃,我还想外公,想他醒过来教我打
太极,教我认兵器。」
我说:「外公出征前,林惊风给了我一纸信封,你记得吗?」
阿陵「啊」了一声,「就是他说『有什么不敢爱你』的那
天?」
我望了会儿天,循循善诱:「你知道那封信里面写了什么
吗?」
阿陵摇摇头:「你给我看。」
我平静地说:「信已经烧了。」
我挥袖屏退众人,转过身严肃地对阿陵说:「外公每次出征
前,都会写一封遗书,你知道吗?」
阿陵愣住了。
我笑,笑容悲哀,「我们俩都不知道,因为以前,这封遗书是
写给母妃的。他在遗书里说,忠勇侯府树大招风,荣耀难以为
继,他若战死沙场,我们务必要谨慎图谋。如果无力争斗,他
在西南给我们留了家产,可去西南避祸。」在我们俩没心没肺地享乐的时候,有人已经为我们做好了长久
之计。
阿陵的眼圈渐渐红了。
我厉声道:「不许哭!」
阿陵擦干眼泪,梗着脖子说:「我没哭!」
空气安静下来,长寿面在冒热气,我们俩谁也没动筷子。
阿陵突然说:「阿姐,我想做皇帝。」
他从小体弱,最大的梦想就是做一个闲散王爷,种种花,赏赏
月。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跟我撒娇,说不如让我当皇帝。
我愣了一会儿,问:「为什么想了?」
阿陵笑了,病弱的脸上显出一抹生气:「我总不能一直让你挡
在前面,有风雨的话,也该我来扛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长得比我高了,轻易就能伸手揉我发
顶。
「阿姐,佩柔都告诉我了,你每晚都睡不好,整个人瘦了一
圈。」
我的小阿陵,和我有着一样的心思。我想保护他,他也想保护我。
倘若母妃泉下有知,一定会很欣慰的吧。
我还要再说话,佩柔推开门,脸色发白:「公主,忠勇侯……
殁了!」
我失手打碎了茶杯。
外公膝下无子,病重片刻清醒时,开了宗祠,把林惊风认做嫡
孙。
这位戎马一生、为儿孙筹谋半生的老人,在临死前走了一步
棋。
我看不透,也无力再猜。
我坐在马车里,一身缟素,抱着阿陵嚎啕大哭。
阿陵揽住我肩膀,声音沙哑:「阿姐,你还有我。」
模糊泪眼里,我看见我的小阿陵,收敛了往日的悠闲散漫,神
情哀伤而郑重。
忠勇侯府里,不断有纸钱灰烬飘出。
马车停下,我跌跌撞撞往里走,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对我说:
「公主节哀。」
我仓皇地点头,拨开挡路的人。通往正堂的回廊,怎么就这么长?
我撞到了谁,撂下抱歉就继续往前走。
那人却拉住了我的胳膊。
是林惊风。
他说:「公主节哀。」
从十一月到三月,我听了无数句节哀。
我说:「我不想听到这两个字。」
林惊风沉默着,我甩开他的手大步往前。
我看不见身后的他,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8
蜡烛燃尽。
换一支。
又燃尽。
又换一支。
白色的烛泪层层叠叠,吊唁的宾客来来去去。等到残月爬上天穹的时候,人也都散尽了。
我的双腿已经没有了知觉,佩柔搀我起来的时候,我双膝一
软,差点重新跪下。
林惊风扶住了我。
我没有力气,站也站不稳。
林惊风皱了皱眉,将我打横抱起,大步往外走去。
「公主,」他仿佛隐忍了怒气,「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最
重要的?」
他深潭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再不是写满拒绝,而是写
满在乎。
月色很美,美到蛊惑人心。
一定是因为我太疲倦了吧,疲倦到忘记如何做一个高贵的公
主,所以我才会在此刻伸出手,抱住了林惊风的脖颈。
这一刻,我是谢灵,不是身负重担的阿姐。
我放纵自己抱住我的心上人,在他怀里失声痛哭。
「林惊风,」我抽泣,「我记得你以前很讨厌我。」
他承认了:「是。」我继续抽泣:「你以前不要我的剑穗,说我不配。」
他迟疑了会儿:「我仿佛不是这样说的。」
我把鼻涕眼泪蹭到他衣襟,哽咽:「我不管,你就是这么说
的!」
他纵容我,轻轻地笑,语调温柔:「好好好,我就是这样说
的。」
我眼圈和鼻尖通红,瞪他:「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说我会很难
过?」
他凝视我,轻轻说:「对不起。」
我拿手背擦眼泪,平静地说:「你不用说对不起,其实我现在
能理解你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突然看到一个一出生就拥
有一切的人,是会羡慕乃至嫉妒的。」
林惊风目光暗了暗,要说话,我不让。
我继续说:「我母妃还在的时候跟我说过,人这一辈子的祸福
是有数的,有多大福气,就要吃多大苦头。我已经享完了我该
享的福,开始去吃我该吃的苦了。林惊风,你还讨厌我吗?你
还嫉妒我吗?」
话音到了最后,已经破碎断续。
不许哭,阿灵,不许哭。林惊风打断我:「公主,别说了。」
他的目光里是不忍,是心疼。
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林惊风,我的母妃走了,我的外公也
走了。最疼爱我的人,他们都走了。」
林惊风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说:「公主,你还有我。」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他亦低头看向我,目光深邃,一字一句,是永不背叛的誓言。
「臣愿追随公主,此生不渝。」
忠勇侯府跌打损伤药最多,林惊风取药油在手心捂热,轻轻贴
上我膝盖。
我嘶了一声,不自觉将膝盖往后缩。
他攥住我脚腕,似笑非笑:「现在知道痛了?」
下一秒陡然就严厉:「痛也得忍住!」
我委委屈屈地看他,他又软和了腔调:「不上药的话,你明天
没法走路了。」
我就耍无赖:「那你抱我。」
他头也不抬地说:「抱不动。」我气急要踢他,脚被他反握在手心。
然后他的手指虚虚环着我的脚踝,像在量尺寸,好久,他叹
气:「公主,真就只剩一把骨头了啊。」
我别扭地想把脚收回来,他却不让,继续为我上药。
浓重的草药气息里,我听见他轻声说:「公主,你这么消瘦,
有人会心疼。」
9
阿麒学会说的第一个词,不是父皇,而是阿姐。
他笑得天真无邪,而我和阿陵却胆战心惊。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父皇已经两鬓斑白。
他抱起阿麒,又看向我,笑了:「做什么这么害怕?小孩儿
嘛,谁和他亲,他就记得谁。阿灵,你把阿麒看顾得很好。」
我十五岁这年的秋天,父皇为我赐下封号,明宜。
我成为了唯一一个享有封号的公主。
明者,慧也。
宜者,顺也。
大家心里有数,这封号明面上赏的是我,实际在意的是阿麒。我,是因为照顾阿麒得宜,才获得了这独一无二的尊荣。
不久,宫中又有了喜事。
宋嫔诞下了七皇子。
按照时间推算的话,她是在景和十九年怀上七皇子的。
我去见过七皇子,我伸手逗弄他的时候,宋嫔紧张至极。
我奇怪地问:「还是初秋,宋嫔是衣裳穿多了么,怎么额头上
都是冷汗?」
她愣了一愣,讪讪:「我月子里怕冷,是穿得多了些。」
我垂下眼睫,没说话。
宋嫔立刻唤宫女把七皇子抱下去。
我笑意淡淡,意有所指:「宋嫔似乎很怕我对七皇子做什么似
的,是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吗?」
七皇子一离开,宋嫔就恢复了往日的温婉,柔声道:「我第一
次做母亲,生怕孩子出一丁点差池,还望公主不要见怪。」
我笑:「做母亲的人,兴许都是如此。」
宋嫔看着我温柔地笑:「等到了公主做母亲的那一天,公主就
明白了。」我也笑,思绪却飘忽。
等我做母亲吗?
那会是什么时候呢?
我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呢?
孩子的父亲又会是什么样呢?
不知怎么,我眼前竟浮现出一个人影来。
一身黑,肩上是梨花白,寒潭般的眼睛一贯是冷凝锋利,唯独
望向我的时候,寒冰消融,云散日出。
宋嫔轻轻笑了:「公主怎么脸红了?」
我咳嗽两声,若无其事道:「我的衣裳也穿得多了。」
我回到宫中,阿麒正在学步。
我悄悄绕到柱子后面偷看。
小豆丁大概能走七步,每次到了第八步的时候,就会摔一跤。
偏他倔,跌跤了不哭也不闹,要宫女扶他起来,他再走一次歪
歪扭扭的直线。
我蹑手蹑脚地站到他身后,他转了个身,看见是我,乌溜溜的
眼睛笑成月牙。「阿姐抱!」
我一把抱起他,险些踉跄。
「阿麒,你又重了。」
他能听懂,看着我笑,露出两颗米粒般的小白牙。
阿陵在我身边幸灾乐祸:「不是阿麒重了,是你太瘦了。阿麒
来,哥哥抱。」
阿麒在阿陵怀里嗷嗷叫着,伸出手就掐他的耳朵玩儿。
阿陵怪叫一声,像丢炸药般把阿麒丢给我。
「你的弟弟你抱!」
我就也掐他耳朵:「谢陵你有没有做兄长的样子?」
10
那时候的明宜宫里,充斥着欢声笑语。
我曾天真地祈祷,死亡的阴霾都随秋风散尽,往后岁月都能有
如今朝,常笑颜,少悲戚。
然而命运的齿轮辗转,无情地碾碎了我的幻想。
阿麒死了,死在深秋的金波河里。父皇似乎一夜之间就苍老了许多,御书房的奏折堆成了山,他
一心扑在彻查阿麒死因上。
所有与此事牵扯的宫人被轮番拷问,慎刑司用了最严酷的刑
罚,可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意外。
阿麒失足跌入河中,是意外。
最贴心得力的宫女不在他身边,是意外。
跳入河中的侍卫没能顺利救他上来,是意外。
太医用尽医术诊治却也无力回天,仍然是意外。
我砸碎了琉璃樽,哈哈地笑出眼泪:「意外,都是意外?到底
是谁的意料之外,又是谁的意料之中?!阿麒最怕水,怎么敢
去河边捉小鱼?我吩咐过佩熙寸步不离阿麒,她为什么偏在那
日午后被人叫去浣衣局?金波河的水草年年清理,侍卫又是被
什么缠住了脚?!」
我尖利的声音在明宜宫回荡,无人敢应。
我以手掩面,终于痛哭。
阿麒,我的阿麒,一出生就没有母亲的阿麒,会歪着头甜甜喊
我的阿麒。
他在金波河冻到浑身发青,乌溜溜的大眼睛再也张不开。那么小的一个人儿,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浑身插满了银针。
他冷吗?
他疼吗?
他掉进水里的时候,喊过一声阿姐吗?
我不敢再想,绝望与痛苦快要让我窒息。
我跪在御书房外,求父皇让我继续查下去。
我一下一下地磕着头,磕到鲜血顺着鼻梁滑落。
御书房的门终于打开了。
父皇站在我面前,伸手扶我起来。
「阿灵,」他目光哀伤,「你可知道,朕再也不能失去任何一
个儿子了。」
他的言外之意犹如一盆冰水,将我浇到透湿。
我缓缓地笑了,笑得分外狰狞。
我的父皇,他是个明君,他心如明镜却最会顾全大局。
阿麒死后,宫中还有谁有资格继承大统?
不是天生哮症的阿陵,而是宋嫔所出的七皇子。阿麒还未入皇陵,宫中已有流言,说紫微星转世并非阿麒,而
是七皇子——
毕竟,景和十九年的后宫中,有孕在身的并不止我母妃,还有
隐忍蛰伏的宋嫔。
是啊,他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儿子了,哪怕他明明知道,阿麒
的死因有太多疑点。
父皇的目光落在我额头上,他伸手擦掉我脸上的血,就像一个
宠爱女儿的寻常父亲。
可他缓慢开口,却是天子之言:「阿灵,你要明白,朕是你们
的父亲,更是天下之主。」
我点点头,掉下泪来:「阿灵明白的,江山大统,祖宗留下来
的基业,不能因为一时意气而毁于一旦。父皇,阿灵明白
的。」
父皇点头,目光却也和我一样悲伤苍凉。
「是朕对不起你们。」
我摇摇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父皇,您有苦衷。您心里
的苦,只会比阿灵多,不会比阿灵少。」
父皇的眼底有一线水光,他伸手抱住了我。
就好像我年幼时,他抱我坐秋千那样。可他的臂膀,似乎不那么宽阔了。
我的父皇,他不是我一个人的父皇了啊。
我也抱住他,任由眼泪滴落在他衣领上,我哽咽着说:「父
皇,给阿灵在宫外赐府邸吧,我带着阿陵,一起搬出去。」
他的手臂僵住了,而我哭腔破碎:「父皇,求您成全我们!」
11
那天父皇答应我,等到七皇子长到十岁,他会治宋嫔的罪。
我知道,这是他权衡再三后做出的决定。
他何尝不痛恨宋嫔,但倘若宋嫔死了,无人会像她那样照拂七
皇子。
而大统的继承者,在年幼时也不过是群狼环伺中的一只小羊
羔。如果没人看护,容易死于非命。
我又想起来那天宋嫔对我温柔地笑。
她说,一个母亲,总是会为孩子做到极致的。
原来那时候,她就做好谋害阿麒的准备了吗?
我怎么这么笨,怎么这么蠢,怎么没有预料到她包藏的祸心?
我夜夜失眠,耳边常常幻听阿麒喊我阿姐。但一转身,只有空茫的一片。
北风将窗棂撞响,又是一年冬来到。
百花凋谢,天地只剩下寂寞肃杀的黑白。
搬入公主府后,我大病一场。
病愈后,我修了一座佛堂,日日跪在佛前祈愿。
求上苍怜悯阿麒,让他转世后,再不要入皇家。
我流着泪看佛,佛亦悲悯看我。
我看不穿,我勘不破,这万丈红尘纷扰无数,究竟怎么走,才
能得到片刻安宁?
我颤抖着点香,手指冰凉。
有人推开佛堂的门,不跪亦不拜。
我转过身看。
是林惊风。
黑衣落拓,似乎还带有战场的硝烟气息。
我们俩对视,半晌无言。
终于还是我先开的口:「将军征战回来,是否又官进一等?」他垂眼看我:「皇上许我承爵,忠勇侯一脉不至没落。」
我恍惚地笑:「那么恭喜侯爷了。」
他看着我,长久不语,眼底没有一丝一毫的喜色。
他的目光仿佛要将我看穿,我垂目避开。
香灰一截掉落,烫到我手背。
我慌忙丢开,却又烫到手心。
林惊风两步冲了过来,将散落的香掷到一边。
他捧着我的手,小心地吹开香灰,声音沙哑而痛惜:「阿灵,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
我竭力露出微笑来,说:「我挺好的呀,你看我还有了新的府
邸。小湖假山、花鸟亭阁,都可以顺着我的心意去造。你不知
道,我从小就想要有一个自己的家,不是皇宫,皇宫太大了,
我常常迷路。小时候我和阿陵玩捉迷藏,到了天黑他都没找到
我,母妃提着灯笼照遍宫墙,我才从假山后绕出来,吓她一
跳!母妃要打我,外公不让,他说,阿灵是个小姑娘,打坏
了,以后没人娶了。你说,我外公找的理由是不是特别好
笑?」
我就这样说啊说,笑啊笑,却始终听不见他的回应。
我一抬头,看见他深深地凝视着我,目光痛极。我再也说不下去了,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到了他手背。
我捂着脸痛哭:「林惊风,我不好,我一点也不好。但这些失
意狼狈,我分毫都不想让你看到。」
他把我摁在他怀抱里,亲吻我的发顶,一遍遍说:「我知道,
我都知道。」
肃杀的寒冬里,他的怀抱这样温暖,我伏在他肩头,像个孩童
一样哭到发抖。
「林惊风,我斗不过命运。天要亡我,我只能认输。」
而林惊风却握着我的肩膀,将我推开咫尺之距。
我看见他寒潭般的眼睛里,第一次显露嗜血的光。
他一字一句道:「阿灵,我不信天,也不信佛。天要亡你,我
便要天俯首称臣!」
12
林惊风素来寡言,但那天晚上,他的话格外多。
我第一次知道,被外公领回家之前,他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上百个半大的少年,在荒凉的戈壁上,握着刀戟,像狼一样一
对一地扑杀,一直杀到只剩下十个人为止。
活下来的,有衣穿,有饭吃,一觉睡醒,再继续厮杀。倒下了的,曝尸荒野,骨头被野狼叼走,第二天就不见了。
我问他:「你怕吗?」
他就笑,说:「怕,怎么不怕?侥幸活下来的每一天晚上,我
都祈祷老天爷让我多活一天。」
我又问:「祈祷有用吗?」
他说:「还剩二十个人的那天,对面的那个人一刀砍穿了我的
琵琶骨,我被刀钉在了树上,动弹不得。血流了一地,鬣狗过
来舔血。那时候我就想,去他妈的老天爷,老子不干了!」
我眨了眨眼,林惊风摸摸我脸颊,低声:「是不是觉得我很粗
鲁?」
我的眼睛酸涩无比,答他:「是很心疼你。」
林惊风哈哈大笑,笑音渐低,「然后我用力把刀拔了出来,从
背后,一刀捅进他心口。他的血溅了我一脸,我也没有力气
了,仰天倒在地上。」
我凝视着他,眼泪不自觉地滑落。
他拇指轻轻擦过我颊上泪珠,轻声说:「就在那一刻,我听见
身后有人鼓掌。你的外公,他选中我,救了我,又把我带到了
京城。」
我的眼泪掉得更凶了。林惊风说:「阿灵,别哭。我答应过老侯爷,效忠于你,此生
不渝。」
我含泪摇头:「可是林惊风,我们没有资格去争夺皇位了。阿
陵天生哮症,拿什么跟七皇子争?」
林惊风盯着我,缓缓地笑了:「阿灵,他不可以,但是你可
以。」
我被他的言外之意所震撼,手指不自觉蜷缩,指甲把掌心掐出
一道道红痕。
良久,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可我无以为报。」
我想我一定是疯了。
而林惊风直视我的眼睛,一字一顿,更是疯狂:「刀山火海,
我替你闯。江山归你,你归我。」
13
七皇子死于天花。
除了林惊风,谁也不知道,七皇子的奶娘是怎么在一夜之间染
上天花的。
宋嫔发了疯,一直说:「是谢灵,一定是谢灵下的手!」
父皇斥她荒唐:「阿灵已经搬出了宫外,几个月都不曾回宫!
你不如想想自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让报应应在了阿元身上!」
他逐宋嫔去寺庙修行,传旨接我和阿陵回宫。
阿陵的病很严重了,偶然飘来花粉,哮症就会剧烈发作。
我一个人去见父皇,父皇沉默地看着我。
他的头发白了许多,人也苍老了不少。
「阿灵,是你做的吗?」
我抬起头,眼泪就滑落,笑得仓皇:「父皇,我在宫外生了两
个月的重病,恨不得立刻下去陪母妃与阿麒的时候,您在哪
里?您好不容易接我回宫,为什么开口就是怀疑?」
我捂着心口,望着他,字字泣血:「父皇,您知道吗,阿灵的
心,也是肉做的,也会感到痛。」
父皇的声音苍凉而疲惫:「阿灵,朕只剩下一个儿子了。」
我笑了:「父皇,阿灵也只剩下一个弟弟了。」
他沉重地闭上了眼。
我跪在殿下,抬头仰望这位九五至尊。
是我长大了的缘故吗?
为什么我看向他时,不再觉得他高高在上,而是心生怜悯。这把龙椅上坐着的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陷入了由权力带来
的无穷无尽的折磨之中?
我别开视线,硬下心肠问:「有大臣提议要您过继宗室之子,
您愿意吗?」
他说:「朕跟兄弟们费尽心思争皇位,临了却要把皇位交给他
们的儿子。阿灵,你说朕会甘心吗?」
我垂下眼睫,一叩到底:「请父皇下旨,立阿陵为太子。」
册立太子的圣旨颁布后,有老臣触柱。
宋太傅血谏君王,说:「四皇子身体病弱,恐怕国本容易动
摇。」
林惊风冷冷地说:「太傅教导礼仪,怎么不知现在该改口称一
声太子了?」
宋太傅怒视他,林惊风寸步不让。
父皇咳嗽着示意他们不许再争,挥手退朝。
初夏蝉鸣的时候,阿陵服下太医院精心调配的一剂猛药,穿着
太子的服饰,顺顺利利地完成了册封大典。
又一个月后,宋嫔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寺庙之中。
阿陵从繁冗的公文后抬起头,对着我微笑:「阿姐,我也是阿
麒的兄长啊。」
我从未将推断告诉他,总想着这些腌臜事不要让他知道。但不知何时,我的弟弟已经站在了我面前,悄悄分走了我一日重似一日的心结。
他的眼底有清浅水光浮动,我也含着泪:「我们家阿陵,长大了。」
天气转凉的时候,父皇的身体每况愈下。
接连丧子,他早已心力交瘁。暮秋的时候他染上了肺炎,每每咳嗽,都带有血丝。
淮南王携世子入宫探望,不知说了什么,被父皇狠狠地训斥了回去。
一日后,父皇屏退众人,唯独召见我。
他在病榻上半阖着眼,问我:「倘若有一天阿陵病重了,你如何打算?」
我一字一顿:「这江山,阿灵来守!」
父皇睁开眼,眼神锐利如鹰隼:「你可知道你有多大胆?」
我立刻跪下,背却笔直,直视着他:「等到阿陵有子,我必将江山交还。」
父皇盯着我看,良久,他叹:「阿灵,你性格刚烈,像你外公。但你不知道,登上皇位难,坐稳皇位只会更难!」我轻声道:「那便请父皇为阿灵铺平道路!」
父皇目光复杂地看我许久,又问:「你可知你外公为何要认林
惊风为嫡孙?」
我沉默,半晌才说:「林惊风是奇兵,外公用家族荣耀将他与
我和阿陵绑在一起,是给我们留了一枚势大力大的棋子。」
父皇欣慰地笑,「阿灵,可惜你不是男儿身。」
我眼睛酸涩,咬住嘴唇才不让自己掉下泪来,「父皇,阿灵虽
不是男儿,也一样能守住江山。」
他笑了,摸摸我的发顶,又叮嘱:「你有可用之人,但也要学
会防范。君王之道在制衡,朕曾经教过阿陵,如今也要教给
你。」
他吩咐后事般的语气,令我忍不住哽咽。
我狠狠地磕头,一字一句:「谢父皇成全!」
他笑了笑,重新阖上眼睛。
我轻轻往外走去,走远了,听见他在身后说:「阿灵,实在撑
不下去的时候,就去过你自己的人生。」
我捂住嘴,眼泪无声坠下。
14景和二十一年,父皇驾崩,阿陵继位。
他的病越来越重,太医院开的药收效甚微。
我去乾清宫看他,他望着我,装作若无其事般问我:「阿姐,
我是不是快死了?」
他在我面前,从来不说「朕」。
我握着他的手,轻轻摇头:「阿陵,你不会死的。太医说了,
只要你能静养,不吹风,病情就会好转。」
阿陵撑着头看我,伸出一根手指覆上我眼角,微笑:「爱哭
鬼。」
我瞪他,他便说:「阿姐,我是不是很没用啊,这么久了,仍
然没有孩子。」
我说:「你别担心了,阿姐有办法。」
阿陵就笑:「有什么办法啊?你替我生吗?」
我屈指弹他额头:「我替你做皇帝行不行?!」
阿陵惊愕地瞪圆了眼睛,过了好久才吐出几个字:「你可真疯
啊。」
他盯着帐顶瞧了会儿,自己先笑了:「疯是疯了点,但……确
实是个好主意啊。」我开始替阿陵上朝。
我服下毁掉嗓音的药,将声音变得嘶哑。
我日日戴束胸、穿厚底靴,换上一身龙袍。
我蘸着朱砂批阅奏折,从生疏到熟练,我已经可以在十二旒冕
的遮挡下,大发雷霆,训斥淮南王上书选秀扩充后宫的行迹不
忠不孝。
我把奏折摔到淮南王面前,他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我冷冷地掀开眼皮,慢条斯理道:「燕墟尚缺一名礼官,就派
谢韬去守着吧。他父亲不知礼数,就让他学成了再回淮南,好
好教化百姓。」
谢韬是我堂弟,淮南王的儿子。
也是……宋太傅等一干老臣昔日力荐的太子人选。
我毫无感情地弯了弯嘴角,问他:「谢韬可有疑虑?」
淮南王的眼神闪了又闪,终于在谢韬的拉扯下一同跪下,不甘
不愿地称:「陛下圣明。」
下朝后,阿陵评价我:「阿姐,你越来越不像个女孩子了。」
我把冠冕摘下放在一旁,顺手拨十二道珠子玩儿,漫不经心地
答一句:「我若还像个女孩子,谁能臣服于我?」他一口气喝完了药汁,往嘴里丢颗蜜饯,又顺便丢给我。
我看也不看:「我不吃这些东西。」
他就笑:「你以前明明最爱吃。」
我也跟着笑:「我现在是皇帝了,该戒的都得戒。」
他耸肩:「哇,这么夸张?那我不敢做皇帝了,你一直做着
吧。」
我看着他毫不作伪的神色,慢慢敛了笑:「阿陵,你去江南养
病吧。」
他困惑看我:「为什么?」
我垂下眼睫,遮挡眼底一丝阴霾。
我该怎么告诉我至亲至爱的弟弟,他的阿姐,为了让他接过这
江山时,身边再无群狼环伺,正准备以身为圈套,为他斩断宗
室犯上作乱的野心。
我闭了闭眼睛,什么也没说。
过了好久,我抬起头,对着阿陵浅浅地笑:「秋天马上到了,
京城太冷。太医说了,江南温暖湿润,对你的病情有好处。」
阿陵无知无觉地点头,一口答应了,想了想又说:「我能不能
把徐妃带上啊?」徐妃是他的青梅竹马,一个极乖巧可爱的小女孩。
我点头说好,阿陵就喜上眉梢,说:「明年春天再见面的时
候,你就能看见你外甥了。」
我失笑。
一个月后,两辆马车从皇城偏门悄悄出发,带着藏匿于阴影中
的无数暗卫,一路驶向了江南。
我站在皇城最高的宫阙上,遥遥相送。
落日余晖映在每一座宫殿,夕霞涂抹了浅浅的橙红。不远处有
倦鸟缓慢振翅,凝成了灿烂背景里的三两点水墨。
高处的风似乎更冷一些,卷过了我的龙袍,也卷过我额上旒
冕。
我的小阿陵,有了他心爱的女孩子,他们会在山水灵秀的烟雨
江南,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我想,我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我想,我再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这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啊,可为什么,我心里那么沉重,
沉重得好似几千年几万年不曾消融的冰川?
15翌日,我召见林惊风。
「谢韬如何?」我这样问。
林惊风答:「此子聪敏,比淮南王更懂隐忍图谋。」
我无可无不可地点头,笑:「那便留不得。」
林惊风一时没有说话。
我抬眼看向他,发现他也正在看我。
隔了旒冕的十二道垂珠,我看不清他的眼神里藏了些什么东
西。
我慢慢问:「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怕?」
林惊风摇头,不答反问:「公主还会做噩梦吗?」
我捻着掌心暖玉,微笑道:「我登上皇位后,再也没做过噩
梦。」
我在说谎。
登上皇位后,我做的噩梦更多。
林惊风定定地望着我,像是透过我又看到了谁。
是谁呢?是从前那个爱哭的谢灵吗?我攥紧了暖玉,强迫自己不许分神,把话题转了回来:「淮南
王蠢笨,谢韬却聪明,逢灾逢祸时会开仓放粮,深得民心。我
要杀他,得名正言顺。」
林惊风想了想,说:「恐怕困难。」
我轻轻笑,眼神阴鸷:「倘若他意图弑君呢?」
林惊风脸色霎时冷凝,寒声道:「公主要以身犯险,臣不能答
应。」
我把暖玉一把拍到桌面,砚台上的墨汁起了涟漪,「林惊风,
你不帮我,自然会有别人帮我。你可想清楚了!」
御书房里寂静一片。
窗外有鸟儿啁啾,有灿烂暖阳,但窗里面,只有无声对峙的我
和他。
林惊风久久地凝视着我,声音有点儿沙哑,他说:「阿灵,你
只会逼我。」
他不再叫我公主,他唤我阿灵。
以前他总说,阿灵,你还有我。
但他今天说,阿灵,你只会逼我。
我的心口如同刀绞般难受,可我的声音却平静无波:「林惊
风,你答应过我的,此生不渝。」他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会扭头就走。
然而他开口,目光晦涩:「有这一次,还会有下一次,还会有
下下次。阿灵,你要走到什么时候,才会想停下来呢?」
我轻声说:「林惊风,我也不想的。」
我把沉重的旒冕摘下,在他面前露出本属于明宜长公主的脸庞
来。
窗外的一缕阳光温柔地拂过我的发梢,而我的脸色苍白:「每
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父皇尽到了,所以才有了这这江山盛
世。母妃和外公也尽到了,所以我才能没心没肺地长到十四
岁。这责任终于落在我肩上,我可以停,可以逃,但如果我停
了我逃了,阿陵怎么办,天下百姓怎么办?」
我深吸一口气,再转过身看他的时候,终于露出了今天的第一
个灿烂笑容。
「林惊风,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像十四岁那样,可以那么痛快
地爱你。」
他的眼神一痛,伸手将我抱在怀中,低声叹:「阿灵……」
他终究还是答应了我。
16
后来史书工笔,写发生在早春时节的燕墟浩劫。寥寥数语,给谢韬定了性——
一个意图谋逆的乱臣贼子。
史书不会写,那一场浩劫,大火焚烧了半座城池,火光把黑夜
照得如同白昼。
史书也不会写,一贯温文尔雅的谢韬握着匕首挟持着我,刀刃
划开了我的脖颈。
那日拂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林惊风单骑迎阵,火焰红光照在他身上,却照不亮他冰冷的神
情。
我看见他搭弓,我看见他拉弦。
我看到那贯穿谢韬的脑袋的飞矢,箭尾白羽犹自颤动。
一簇血飞溅到我脸颊,谢韬的尸身沉重地倒在了我脚下,我没
有回头看。
我的背脊贴着城墙,一寸寸滑落。
将军勒马,玄靴踏血而来。
林惊风伸出手,抱起了我。
而我蜷缩在他的怀抱里,浑身战栗,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亲吻我额头,轻轻拍我背脊,「没事了,阿灵,没事了。」
我仰头看他,他亦垂睫看我。
拂晓熹光,轻轻扫在他眉目。
他的眼睛向来如寒潭雾绕,唯独看向我时,日出雾散。
这一刻,与我记忆中的片段重叠,多年以前外公逝世的那个冬
夜,我抱着他哭,他替我擦干眼泪。
那时他说,刀山火海,他替我闯。
他做到了。
我颤抖着问:「我是一个好皇帝,对吗?」
他也低声,像在安抚:「是的,公主。」
我轻轻笑,笑声渐渐化作悲鸣:「我是一个好皇帝啊。」
林惊风将我抱得更紧一些,就好像一辈子也不会放手。
他说:「公主,你想哭就哭出来。」
我摇摇头,又笑:「林惊风,我以前太喜欢哭了,现在反而不
娇气了。」
他却说:「那不是娇气。」拂晓的霞光与仍在燃烧的火光交织,灰烬轻轻飘在空中,好似
春晓杨絮,竟有几分缱绻意味。
「能被人保护,是幸运;愿意站出来保护别人,是勇敢。」林
惊风看着我的眼睛,神色温柔,语气郑重,「公主甚是勇敢,
臣心悦之。」
17
暮冬时节时,江南有密报传来,徐妃有孕。
我还来不及喜悦,紧接着却是另一则消息——身怀六甲的徐
妃,失踪了。
与此同时,沉寂已久的突厥人送来贺仪,庆贺我朝天子有了第
一个龙胎。
与贺仪一起送来的,还有突厥人的求亲书。
突厥人要替他们的新王求娶明宜长公主谢灵。
这是要挟,以筹码换筹码的要挟。
突厥人以为皇位上的是阿陵,赌他会为了龙胎而弃我于不顾。
阿陵连夜给我写信,说,阿姐你绝不许答应。
我垂下眼睫看信纸,信纸边角两三点褶皱,我再熟悉不过。
是泪痕。念及于此,我捏紧了手指,面无表情地看着座下群臣争论。
在一派「求陛下恩准突厥求娶,以彰我朝风度」的言论中,林
惊风站了出来,语气冷淡。
「诸位大臣平素铁骨铮铮,如今却争先恐后地将弱女子推出去
维和,实在是叫人大开眼界。」
大殿内寂静无声。
林惊风躬身向我,朗声:「臣恳请陛下允臣带兵出征,不踏平
突厥,誓不还乡!」
我点了林惊风做主将,赵谋做副将。大军浩浩荡荡出征,一去
就是三个月。
期间,徐妃被先行一步送了回来。
我没有见她,因为我心知肚明,我的弟弟曾在某个深夜,做出
了选我弃她的决定。
我不知该以怎样的态度去见她,故而,干脆不见。
18
林惊风班师回朝的那天,带回了一个怀孕的女人。
我批奏折的笔顿在了半空。
佩柔低声说:「公主,想哭便哭吧。」又是这句话.
就在不久之前,林惊风也对我说过。
可是这么好的他,转眼就带了另一个女人回来。
我的内心如同被千根针扎过,却一滴泪也流不出。
好久,我抬起头来,笑:「我有什么好哭的?男大当婚,是喜
事一桩。」
佩柔面上不忍,叹了口气:「公主又嘴硬。」
我摇摇头,说:「宣他进来吧。」
御书房的门打开又关上,轻轻的足音响起。
我打量林惊风,他便站着由我看。
他瘦了,也更黑了。
唯独眉目间的一点坚毅,从始至终不曾改变。
我看够了,合上奏折,冷着脸问他:「需不需要给你赐婚
啊?」
他平静地说:「臣只想娶您。」
我把玉玺砸到他额头,咆哮:「朕是皇帝,你做个人吧!」
蜿蜒的血痕从他额角流淌到眉梢,林惊风毫不在意地伸手一抹,笑了:「边关苦寒,臣为您守了三载;燕墟浩劫,臣为您单挑千军。我们说好的,江山归您,您归我。」
他一字一句清清淡淡,眼睛里却燃着嗜血的光。
这个少年将军,这个疯子,像画一样艳到极致。
我冷笑:「不必说些甜言蜜语,你若当真把我看得那么重,又怎么会让别的女人怀上你的孩子!」
他忽然笑了,眉目都舒展开,然后他叹气:「公主,那是徐妃。」
我错愕,「一月之前回宫的那个,不是徐妃?」
「大夫诊断,徐妃怀着的是对双生子。龙胎贵重,臣不可能只派一支小队护送。前面那个是障眼法,跟在大军之中的,才是本尊。」
林惊风一口气说完,又看着我笑,笑够了,才问:「公主方才是不是醋了?」
我脸红,反驳:「才没有!」
又心虚,踮脚去看他额上伤痕,问:「疼不疼啊?」
他不答,轻轻抱住我,下巴抵在我耳边,「公主,江山无虞了。」我怔怔出神。
是啊,突厥元气大伤,宗室不敢造次,江山无虞了。
林惊风问:「臣曾与公主有个赌约,不知公主可还记得?」
我记得啊。
那日我跪在佛前,痛哭着说我无法跟命运相争。
是林惊风擦干净我的眼泪,一字一句说,天要亡我,他便要天
俯首称臣。
闯遍刀山与火海,他也要护我一生无恙。
此生不渝的誓言,他果然做到了。
我抬头,看向他,不知何时,又是泪盈于睫。
在他面前,我好像很容易变成从前那个爱哭鬼谢灵。
我哽咽着问:「林惊风,徐妃生产之日,便是你我大婚之时。
届时,我要你放弃千军万马,只做我一个人的夫君,你愿意
吗?」
他紧紧抱住我,吻上我额头,近乎叹息:「臣等这一天,已经
很久了。」
窗外有梨花树,春风卷起数朵,缀上了他肩头。他伸手去拍,我伸手去接。
他便不动,由着我攥住他手指。
这一年,我十八。
走过了四年春夏秋冬,我从公主变成长公主,又从长公主变成
皇帝。
这条路诡谲艰险,然而我十四岁时爱上的那个人,一直守在我
身边。
江山归我,我归他。
他是逆臣,唯独不逆我。
(全文完)
□风月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