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出国的原因是什么?
9
我觉得祁彦可能是误会了。
于是赶紧补充了一句:「那个,宝贝……相机。」
然而祁彦的眼神已经彻底冷下去,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他松开我的手腕,轻轻后退一步,然后蹲下身,从地上捡起镜头碎片。
玻璃锋利,不慎割伤了他的手,鲜红的血顷刻间涌出来,一滴滴落在地面上。
他却似未有所觉,仍然在收拾碎片。
小心翼翼地,轻柔地,充满歉意地。
一股莫名的痛从心底涌上来,钻入骨髓里,浸出一片冷。
上海四月的风带着湿润的锐气,吹得脸颊冰凉,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霏霏。」蓝汀的声音响起,带了点迟疑,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你哭了?」
祁彦蓦然抬起头,目光森冷地盯着他:「谁允许你这么叫她的?!」
因为克制情绪,他的手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玻璃碎片,血因此流得更汹涌了。
我见过他病情发作的样子,知道他想用近乎自虐般的疼痛,去压制心底的焦躁不安和消极厌世。
再抬眼看面前的蓝汀,生怕他再待下去又刺激到祁彦的情绪,我赶紧开口赶人:「蓝汀,你先回去吧,我这儿有点事。你刚才说的事情,我们下次再议,好吧……」
「霏霏。」蓝汀有些着急地打断我,又看了祁彦一眼,声音低下去,「他这样……不太正常。霏霏,我担心你的安全。」
哎我去,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恕我直言,现在处于清醒状态,祁彦能不能打得过我还不一定呢。
况且,祁彦是病人,病情发作时只会自我怀疑甚至自我厌弃,但绝对不会伤害别人。
这事儿我一时半会儿跟蓝汀解释不清楚,只能去推他:「我没事,真没事!你先走,快走吧,有事回头聊啊!」
蓝汀总算被我连推带劝地弄走了,再回头去看祁彦,他已经拢着满手碎片,重新站了起来,目光绝望地看着我,眼里的一星光芒渐渐褪去,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
「霏霏。」他笑着说,「你多虑了,我不会伤害他的。」
这个笑令我心生不安,却强行压下情绪,扑过去看他的伤口,这才发现他手心已经一片血肉模糊,还有很多细碎的玻璃碴嵌在皮肉里。
他却仿佛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似的,仍然目光沉沉地看着我,唇角甚至有一点轻微的弧度。
「不行,祁彦,你这伤口得赶快处理——」
我话说到一半,忽然被猛地一拽,声音一下截断了,然后一路踉踉跄跄地往前,直至跌进车里。
祁彦「嘭」的一声拉上车门,声音沉冷:「我们回家。」
他眼底雾气缭绕,我几乎瞧不清楚里面的情绪,只能定了定神,劝道:「回家可以,我来开车行不行?你这手伤得严重,别用力了。」
我说得很轻,声音里带着强烈的安抚意味。
祁彦沉默半晌,嗓音微微柔软下来:「……好。」
我是高考完那年考的驾照,但自从我家的车卖掉之后,我再也没开过,驾驶技术有点生疏,而且还不认路,只能跟着导航的指挥,以 40
迈的速度在路上缓缓挪动,往医院开去。
一路上,祁彦始终沉默着没有说话,血腥味在车里渐渐弥漫开来,渐渐加深了我心里的担忧和慌乱。
我下意识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
其实年少时期,我并非没有和祁彦吵过架。
中考我超常发挥,比以往任何一次模考都考得高,刚好过了省重点高中的分数线,不用再交择校费。
我妈高兴坏了,特地批准我可以大玩特玩,于是那段时间我玩疯了,天天不是泡在网吧里,就是骑车游过大半座城市,钻进小巷的苍蝇馆子里找吃的。
那个暑假,祁彦不知道去哪儿了,哪怕我问他成绩,他都没回过我。我以为他不会留在这里读高中了,也就没管。
我并不知道他正是在那个暑假确诊了病情,又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
也不知道他和继母生的弟弟吵了一架后,从那座牢笼般的别墅搬了出去,在外面租公寓,一个人住。
直到开学我才知道,祁彦还是留在这儿上学,和我一个学校,一个班。
开学后,我本来想收敛心思,做个好学生,结果那会儿被我的虚假兄弟张迅蛊惑。
「没事的虞霏霏,我们就出去这一次,就一次——等下周我们就开始好好学习。」
我们翻窗又翻墙,去网吧团战副本。
半夜副本通关,我去网管那要了瓶可乐,回去就看到张迅坐在电脑前,贱兮兮地笑。
「怎么了?」
他朝我钩钩手指:「虞霏霏,看不看恐怖片?」
我向来自诩胆大,一听恐怖片,麻溜地把脑袋凑过去,看到屏幕上出现的画面,一片模糊,灯光昏暗。
还没等看明白,张迅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像拔萝卜似的从椅子上拔起来,接着重重的一拳落在他脸上。
张迅惨叫一声,惊怒交加地跳起来,一句脏话刚吐出一半,又挨了一拳。
我这才看清动手的人是谁:「祁彦,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他动作停顿了一下,偏过头看着我,缓慢地笑了一下,眼底的倨傲又一次湿淋淋地浮现出来,「虞霏霏,你不问问你自己在干什么吗?大半夜的,你不在寝室睡觉,和人翻墙出来打游戏?!」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脑中却忽然闪过刚才昏暗的画面,好像有点懂了,但还是不太懂。
虽然不懂,但祁彦眼底的倨傲刺痛了我青春期莫名的自尊心,于是我去拽他的手:「有话好好说,你先松手好吧?」
「虞霏霏,你要当着我的面,护着他?」
他偏过头,冲我咧了一下嘴角,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冷。
我很想气势磅礴地说一句:「这是我兄弟,你给老子放开!」
然而终究只是喏喏道:「有话好说,你先放手嘛。」
祁彦嗤笑了一声,松了手,不再看张迅一眼,只是握住我的手腕,拽着我往出走。
黑网吧里看戏的人不少,还有几个染着花花绿绿头毛的小混混,平日总号称这是他们的地盘,谁敢撒野就不客气。
然而看到祁彦这样子,竟然没一个人上前阻拦。
祁彦把我拖回了学校,交给了宿管阿姨,我被罚了一篇检讨,停了一天课,还请了家长。
不光如此,他还整整一个星期没再跟我说过话。
我故意戴着那根红色手绳在他面前晃悠,祁彦也只当完全没看到。
我一个人坐在操场边上万分难过的时候,张迅忽然鬼鬼祟祟地出现在我附近。
他说:「虞霏霏,我找到给咱们报仇的办法了!我兄弟跟我说,看到祁彦在体育器材室里拿美工刀划自己胳膊,一下一下,血淋淋的!他精神肯定有问题,说不定就是个疯子——我们给他好好宣传一下!」
然后,在张迅惊愕的眼神中,我把他毒打了一顿,威胁他不许把祁彦的事情说出去,否则,我不但要把他后来又出去上网的事告诉老师,还要见他一次打一次。
张迅鼻青脸肿地点了点头,连滚带爬地跑了。
我去器材室看祁彦,他坐在软垫上,安安静静地望着窗外缓缓沉落的夕阳。
我没说话,坐到他身边去,在兜里掏了半天,摸出半袋我藏了一整天的奥利奥。
「和好吧,好不好,祁彦?」
他侧过头,微微垂下眼,掩住其中复杂的神色。
夕阳橙红的光落在他身上,将鸦羽般细密的睫毛尖染出星星点点的暖色。
后来,我真的再也没有去过网吧,也没有再和张迅来往过。
哪怕过了很久,我依然还会想起那天黑网吧里的祁彦,他落在张迅脸上的拳头,额角的汗珠,和他倨傲神情下掩盖的极度担忧与庆幸。
10
虽然我和祁彦和好了,但这种冲动而且无法无天的性格,没怎么收敛。
第二学期,学校里组织了一场篮球赛,同年级比赛,而且限男生参加。可惜我们班控球后卫那几天吃坏了肚子,训练时由我顶上。
就这么一直训练到了比赛前夕,我和篮球队的几个男生都建立了深厚的友谊。然后比赛开始,控球后卫回来了,几个人一路杀进决赛,我扛着班主任提供的单反相机在场边疯狂拍照。
最后我们班拿了年级冠军,学校论坛里却流言横生,说我们班打球脏,暗里耍小动作,冠军拿得名不正言不顺。
我气得要命,在论坛里和人对线,大战了一晚上,最后那几个人放话:「不服现实里碰一碰。」
打架地点约在了操场后面的柳树林里,我雄赳赳气昂昂准备去赴约,却被祁彦一把拽住:「你去送命?」
我不服气地挥了挥拳头:「你怎么知道我打不过他们?」
祁彦冷笑一声,向我这边走了一步。
我下意识后退一步,气势瞬间弱了下去,小声说:「他们太过分了……我们光明正大打赢比赛拿到的冠军,凭什么要被他们造谣啊?」
「虞霏霏,你知道那几个跟你吵架的人是谁吗?」
祁彦声音冷得瘆人,我缩了缩脖子,下意识摇头。
他笑了:「两个高三年级的体育生,人高马大,现在体考结束,学校都管不了他们,你要去送死吗?」
高三的体育生为什么要管我们高一的比赛?
祁彦看出了我的一脸迷惑,淡淡道:「决赛和我们打的那个小前锋,是那两个人收的『徒弟』。」
我恍然大悟,然而心里万分不服气,望着祁彦欲言又止。
他沉默片刻,轻声道:「这件事,我来处理,你先去食堂吃饭吧。」
我也不知道祁彦究竟是怎么处理的,总之第二天,我就听说了高三有两个体育生因为打架斗殴,被停课处理了两星期。他们回来后,也没有再找过我麻烦。
倒是那个「徒弟」来我们班门口堵过我,最后被篮球队的几个兄弟赶了出去。
也是那个时候,我猛然意识到,自从重逢后,似乎我与他之间的位置便颠倒过来。自始至终,一直是他在保护我,替我收拾烂摊子。
我终于安分了许多,把过度旺盛的精力都用在学习上。
本来以为我和祁彦会一直这样下去,没想到高三第二学期开学后,我在学校给艺术生准备的画室里,看到了祁彦和隔壁班的姜妙。
姜妙是美术生,人长得特别好看,性格也好。她的头发是淡淡的玫瑰棕色,让阳光一照,泛出一点粉紫。
她握着笔,在画架上认认真真涂了半天,手上染了颜料,就侧过头轻轻叫了祁彦一声。
原本靠在窗边发呆的祁彦立刻回神,拿了湿毛巾给她擦手。
我在心里思考了一下,觉得既然是好兄弟就不能耽误祁彦的幸福,于是光速撤离。
心里有那么一点零星浮起的难过,也被我强行抛诸脑后了。
「到了。」
祁彦冷而沙哑的嗓音使我骤然从记忆中抽离。
我踩下刹车,转头看了一眼他的手心,发现伤口附近的血迹已经微微干涸,连忙找了个地方停车,一路把他带进了医院。
作为有钱人,祁彦没有随身携带医保卡的习惯,我只能含泪用现金给他挂了号,带着去处理伤口。
医生拿蘸了酒精棉球清理了血迹,又用镊子夹出伤口里的碎玻璃碴,上了药,最后才说伤口有点发炎了,最好打完破伤风再去输点消炎药。
祁彦垂下眼,淡淡道:「不用了。」
「用。」我无视了他的请求,「医生你开单子吧,我下楼缴费去。」
万万没想到,我下楼缴费的时候,竟然在大厅碰上了祁彦的朋友白千景。
这位大少爷身边带了个娇娇小小的姑娘,看到我还主动打了个招呼:「咦,那个谁。」
「……我叫虞霏霏。」
「哦对,虞霏霏,你是祁彦的心上人嘛,我知道的,就是名字有点拗口。」白千景笑容和煦地看了我一眼,「你来这儿,是病了?」
我犹豫了一下:「不是我,是祁彦,他有点……不舒服。」
因为不清楚白千景是否知道祁彦过去的病情,我下意识不想把他受伤的事情说出来。
在普遍环境还是对躁郁症患者有偏见的前提下,我不是很想让祁彦冒这个险。
然而,我含糊其词,白千景的神情却严肃起来。
他转头对身边的姑娘说了两句话,又拿出一张卡,把人先哄走了,这才抬头,直直地看着我:「祁彦他,是不是病情又复发了?」
见我满脸愕然,白千景轻笑一声:「祁彦没跟你说过我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吗?」
我摇头。
「他和我母亲是病友,在国外的时候,住在同一家疗养院。」
白千景转头看了看身边,门诊大厅人来人往,似乎不管什么时候,与生老病死相关的地方总是不会冷清。这世上每时每刻都有人在生,也有人在死;有人在受病痛折磨,也有人在渐渐痊愈。
高中时,我也有好几次亲眼见过祁彦病发。
他原本不是爱说话的人,在旁人眼里随和温吞、沉默寡言,但病发时会一直反复不停地说,讲他对祁父的恨,和对素未谋面的母亲的怨怼,然后找到附近的利器,从胳膊上划过去、扎进去。
甚至有一次,他拎着染血的圆规,站在了我面前,目光沉沉地望着我。
我没说话,劈手夺过圆规,把人带到了医务室包扎。
祁彦很相信我,他在我面前从来没遮掩过自己的情绪,我也把这件事瞒得很好,到他高三出国时,除了我,没人知道他这几年一直在生病。
「祁彦当时出国,就是因为病情已经很重了,医生建议他离开国内熟悉的环境,去新的地方试试。但他出国之后,原先的号码停用了,微信和邮件也不回,我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
「他不回,是因为没有办法回你。」白千景唇边缀着一丝笑,怎么看怎么冷,「虞霏霏,祁彦和我母亲一样,病情都太严重,避免刺激情绪,通信设备都是不准用的。除了每天服药之外,病情严重的时候,还需要辅以电击治疗。」
「电击」两个字刺入耳膜,我脑子嗡嗡作响。
我看着面前的白千景,分不清他眼神里到底是悲悯还是嘲讽。
祁彦……
「你别以为他是出国享福去了,国外留学生里,的确多的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但祁彦肯定不是。他的生活挺不好过的,为了和他爸抗衡,两年时间修完了四年的学分,又付出极大的代价,才创立了他现在的珠宝公司。」
白千景停顿了一下,我的心脏也跟着高高悬起。
「支撑祁彦活下去的,除了报复他爸,大概就是只有回来见你了吧。」
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心里像被谁撒进去一把碎冰珠子,揉进血肉里,滚得又冷又疼。
白千景笑了一声:「走吧,我跟你一起去看看祁彦。」
「……刚才跟你一起那姑娘呢?她是来干吗的?」
白千景轻描淡写地说:「流产手术,她一个人去就行了,反正又不是第一回。」
我忍了好半天才没把那句「渣男」脱口而出。
等进了电梯,白千景转头打量我一眼,忽然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她之前怀的几个孩子,都不是我的。这一次,如果不是她自己在套上扎了洞,想逼婚,也不会有孩子。」
「虞霏霏,收起你廉价的同情心吧,成年人的世界有自己的规则,我可不是祁彦。」
他歪着头看我一眼,眼睛里带着冰凉的笑意,先一步走了出去。结果因为不知道祁彦的病房在哪儿,走了两步后,只能默默站在原地等我。
我冷哼一声,路过他身边时,半秒也没停留。
进门的时候,祁彦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偏头望着窗外。
光从他漂亮的脸上扫过,落下深深浅浅的阴影,睫羽低垂,令我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听到动静,他转头看过来,等看清我身后的白千景之后,眉头皱了皱:「你怎么在这里?」
白千景唇边挑起一点弧度:「听说你受伤了,来看看你啊。」
祁彦抿了抿嘴唇,不再理会他,只是冲我道:「霏霏,过来。」
11
我敏锐地察觉到祁彦和白千景之间的气氛不大对劲。
「祁彦,你先等一下。」我冲他挥了挥手里的缴费单,「我先去找医生,给你把针挂上,输完液我们早点回家。」
我刻意放软了声音,祁彦眼睫轻轻一颤,神色柔和下来,应了一声。
我转身去诊室找了医生,又拿着药和她开的单子去护士台。
不知道祁彦和白千景到底说了些什么,等我领着护士回去的时候,正好听到祁彦冷冷地说:「我和你不一样。」
白千景正要说点什么,转头看到我回来了,就笑着闭了嘴,冲祁彦挥挥手:「既然你伤得也不重,那我先走了,下次有空再来看你。」
祁彦冷哼一声:「你最好别来。」
白千景不在意地笑了笑,转身走了,我犹豫了一下,追出去,发现他站在门外的走廊上没走,好像特意在等我。
我还没出声,他就转头看着我,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我停顿了一下,低声问:「你是不是知道祁彦瞒着我的事情?」
白千景笑了笑:「比如呢?」
「他当初,到底为什么要出国?」
这个疑问藏在我心底已经很久了,刚才听白千景说祁彦在国外过得很不好时,除了心痛难过,从前的疑惑又重新浮现。
按理来说,祁彦的病情再重,想离开熟悉的环境,也没必要直接出国,换座城市,留在国内,他母亲那边的家人也更方便照顾他。
除非……
除非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以至于他根本不能待在国内,只能出国躲避。
我想到高三的时候,好像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周末过后,祁彦忽然没有来学校,也没有回我消息。
一连过了三天,我终于等到了他重新出现。
可是他脸色惨白,神情恍惚,满是雾气缭绕的眼睛望着我,声音也轻得像一缕烟:「霏霏,我要走了。」
我原本揣着一肚子话要说,还准备为他不回我消息闹个脾气,听他这么说,瞬间愣了:「你要去哪儿?」
「我要出国了。」他很淡很淡地笑了一下,伸手把抽屉里的书拽了两本出来。
我低下头,发觉他的手背用力到青筋鼓起,指尖微微战栗,不由心头一痛,伸手覆住他的手,「为什么?祁彦,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我要出国治病了。」
祁彦深深地望着我,我无法形容他那一瞬间望着我的眼神,决绝又热烈,好像突然融化了向我奔涌而来的冰原——
又好像,这是我们此生能见的最后一眼。
他微微抬起一只手,似乎想来摸摸我的头发,最终却僵在半空,收了回去。
我那时没太在意,只是焦急地问:「只是治个病而已,不能留在国内治,非出去不可吗?」
祁彦轻轻地笑了。
「霏霏,池鱼困于涸泽,不走就只有死路一条。这一次,是我输了。可我不想死,我还想再见你。」
祁彦的退学手续,是他小舅舅来办的,流程特别快,一天就退了学,收拾了宿舍里的东西带走。急匆匆的,像一场狼狈的逃离。
三天后,我跷了课去机场送他,祁彦的小舅舅也在。
他没跟我说什么话,只是在走入登机口之前,回头望着我,低声说:「虞霏霏,等我回来。」
但我总觉得他回不来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郑重其事地答应了他:「好。」
白千景的声音令我骤然回过神。他凉凉地笑了笑,说:「为了治病。」
「只是这个原因吗?」
「不然呢?」白千景反问了一句,忽然低下头,慢条斯理地凑近了我,声音透着一股冷,「你若是真想知道,总有办法能查出来。虞霏霏,祁彦一心记挂着你,但我看你在国内的日子倒自在得很。谈恋爱、工作、健身,一项都不耽误——你真的喜欢祁彦吗?还是……你只是看他现在病好了,这么有钱,又对你一片痴心,顺着他来也没什么不好的?」
白千景彻底敛了那副用来当面具的笑脸,盯着我的眼睛里泛出彻骨的冷意,似乎要我羞愧地承认,自己就是一个贪财拜金的女人。
可惜我没有道德,他绑架不了我。
我点点头,坦然地说:「你说得对,可我让祁彦别喜欢我,他偏要喜欢我,怎么都说不听,还非要给我花钱。」
白千景愣了愣,神色忽然变得难看起来。
我偏着脑袋,故意笑得很放肆张扬:「难不成,你喜欢祁彦,所以看不得他喜欢我?」
白千景被我气走了。
不说就不说,非跟我在这儿装腔作势了半天,还要拐着弯儿骂我,莫非真以为我是个好脾气的包子?
我也气哼哼地回到了病房内,护士已经给祁彦把针挂上了。我连忙过去看了一下药水滴落的速度,确认合适后,才在床边坐了下来。
祁彦抬起眼望着我,眼底一片粼粼的波光:「你找白千景干什么?」
「问他点儿关于你的事。」
「你想知道我的事,问我不就好了,问他做什么?」祁彦皱了皱眉,「离他远点儿,那不是什么好人。」
我有点意外:「上次那个孙总的事情不就是他帮忙解决的吗?我还以为你跟他关系挺好的……」
「我跟他关系好,和他不是好人,这两件并不冲突。」祁彦淡淡地说着,垂下眼睫,「霏霏,有些事情挺复杂的,我会找合适的时机告诉你,但不是现在。你只要记得,白千景不是好人——至少在你面前,他不算个好人。」
我皱了皱鼻子,有点不高兴:「我当然知道啊!你知道他今天为什么来医院吗——是来陪他女朋友做流产手术的。结果他撇下那姑娘一个人,倒跑来看你了。」
「那不是他女朋友。」
祁彦忽然打断了我,迎上我吃惊的眼神,很寡淡地笑了一下:「霏霏,白千景身边女人不断,但他却从来没交过女朋友,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他觉得那些人,没一个配嫁进他们白家。但他又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为了引人上钩,会给些甜头,比如钱、车子……或者,成为白太太的许诺。总有人上当,今天你看到的那个,也是其中之一。」
祁彦的声音一直很平静,甚至透着一股冷淡:「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久了,白千景又有了新的目标,就不想继续了。但她不愿意放弃,以为怀上孩子,白千景就会妥协——但结果,你看到了。」
我愣在原地,想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然一时词穷。
祁彦跟我描述了一种只存在于电视剧和小说里的生活,它好像脱离了现实,高高地挂在树上,但从他的语气听来,似乎他对这种事情已经司空见惯了。
「霏霏,这世上的事,总是得一遭就要失一遭。我越往上走,越发觉自己丢了很多东西。」
祁彦忽然伸出一只手,轻轻覆在我的手上。
我抬眼看着他,他眼底的脆弱和小心翼翼,在这一刻一览无遗:「霏霏,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他们的深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