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姜府偏门,翻墙落地正好能落在花园中,蹲下身就能被高高壮壮的繁茂树丛遮住身影。
落地后,姜虞掌控住身体蹲在繁盛草木中:「这个时辰府里有护院,千万别让他们看见我,说不定看见我还得接着杀我。」
她扒拉着灌木枝叶往外看,不经意咬着自己的下嘴唇,过了很久才道:「哦,我知道了,你是回来帮我报仇的?」
温怀璧语气有点欲盖弥彰:「什么叫帮你报仇?你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朕这是给自己报仇。」
姜虞拽了片叶子下来撕:「我想到了,等会儿咱们去书房拿纸笔,然后我写点你们阴间人才会说的话,把纸扔她房间里,晚上再扮鬼吓她。」
她目光落在姜嫣院子的方向,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滴溜溜转:「喂,鬼东西,鬼哥,你不是鬼吗?你扮起鬼来肯定有一手,到时候你就在她窗外飘两下!」
温怀璧:「……」
什么叫他是鬼所以扮起鬼肯定有一手?
他黑着脸控制住身体,拍了拍右侧的袖子:「看看这是什么?」
姜虞顺着他的话看过去,就见袖子里已经有了纸笔,纸笔卷得细细的,正好藏在袖袋里。
她问:「你什么时候在袖子里藏的纸笔?」
温怀璧扬了扬下巴,把纸笔收回去:「在孤鸿寺拿的,你以为朕和你一样?要报复人家,结果连法子都是临时起意。」
姜虞这回倒是没计较,语气感慨:「不愧是鬼,鬼点子就是多,连报复人的工具都提前准备好了!」
她观察着灌木外的状况,又找话问他:「所以你也打算扮鬼吓她?」
温怀璧都懒得和她吵了,听她又问他,突然伸手想弹她脑瓜嘣。
手落到额头上的时候,他动作突然顿了顿,然后闭上眼自己弹了一下自己:「你以为朕和你一样,脑子里都是这些入不了眼的小手段?」
他扒开灌木看着外面:「朕教你,明日你们府上肯定会来贵客,到时候让姜嫣给他们演一场大戏,你也算尽了地主之谊。」
前几日他因吴夫人的事,直接给赵家扣了顶大帽子,按赵鉴的性子,定是吓得寝食难安,害怕姜家把事情说出去。明日又是
休沐,为了让姜家闭嘴,不管怎么样,赵鉴都一定会登门恩威并施。
但姜虞没听明白,她也懒得多想,直接问道:「你怎么知道会来贵客?」
她刚问完,远处就传来一阵脚步声,透过灌木看去,能瞧见有几个护院从小路尽头提着灯笼走来。
温怀璧把身子往灌木深处隐了隐,没回答她的问题。
现在天色暗了,四下只剩月光和护院们手上橙红色灯笼的光。
护院们缓步走着,边走边聊天:「大小姐这次可算是把老爷夫人惹生气了。」
有人叹了一声:「惹生气又如何,咱们这一趟还不是去送饭的?老爷夫人疼大小姐可不是虚的,就大小姐放火烧二小姐屋子这事,老爷夫人不也只是叫她禁足一日?」
有个护院语气担忧:「但明日赵尚书要亲自带家眷登门给二小姐道歉,若是明日二小姐还不出现,该如何是好?」
提灯那个护院语气不屑:「老爷夫人都不担心,你急什么?你没瞧见老爷夫人今日叫那么多人守着大门吗,不就是防二小姐回来?若二小姐没死,回来把这事儿给赵尚书说了,老爷夫人能乐意?」
他们一行人渐渐走远,声音也轻了下去,模模糊糊顺着风传来:「我倒是觉得二小姐真的死了,她又不会游水,不是被烧温怀璧隐在灌木后面,手指捏着片叶子,来回摩挲了叶片半晌,才斟酌着开口:「你……」
还不等他说完,姜虞打断他:「鬼哥,你还真是料事如神,快给我算算我能不能发财,能不能当皇后。」
温怀璧听她语气轻快,抓着叶片的手也随之松了些:「为什么想当皇后?你不会对朕有非分……」
姜虞舔舔唇,打断他的话:「这不是你说的嘛,当皇后来钱比美人快多了!」
她掌控住身体,掰着手指开始给他算账:「你说完以后我也算了笔账,你看啊,皇后一个月俸禄有二百两,每年还有百匹绢缎,宝石首饰就更不用说了,把那些宝石绢绸都卖了,加上年俸,一年少说能有四五千两!」
说着,她眼神里的光黯了黯:「你再看我,我三年就攒了五百两。」
温怀璧都快被她气笑了:「想当皇后就争去,你在这算账有什么用?」
姜虞扯了片花瓣放嘴里嚼,嘴里甜丝丝的:「你不懂,我远远见过那个皇帝几面,他长得好看归好看,但也不爱说话,我连他声音都没听过,一看就是一棍子打不出个屁的!」她又扯了片花瓣:「而且他还喜欢李承欢那样的,喜欢就算
了,因为自己不行还每天让人家跪地上读《三字经》。你瞧瞧
李承欢那死样,你瞧瞧他这品味,呸!」
温怀璧深呼吸,深深呼吸,深深深呼吸:「谁给你的胆子妄议
朕……」
「我说皇帝呢,你这么生气干什么?」姜虞把小草人掏出来晃
了晃,「你满脑子都是当皇帝,你不会是先太子吧?」
温怀璧气笑了:「朕怎么可能是那个蠢货?」
姜虞点点头,又把草人揣了回去:「我想你也不是,到时候说
不定你从我身体里出去,能还魂在这个草人里,到时候你就在
我宫里,我收留你。」
温怀璧额角青筋狂跳:「朕、是、皇、帝。」
姜虞道:「你想夺舍皇帝也行,不过皇帝还没死,你要夺舍估
计有点难。」
温怀璧咬牙切齿:「你不是也没死吗,姜、美、人?」
「那再说吧,」姜虞拍了拍袖子里的纸笔,「差点忘了正事,
你快说说咱们接下来要干吗。」
温怀璧安安静静,不说话。
姜虞以为他没听见,又晃了晃袖子:「鬼哥?鬼东西?」没人理她。
她咬了咬下唇,又唤道:「鬼中诸葛?好兄弟?好姐妹?」
温怀璧声音冷冰冰:「别和朕套近乎。」
姜虞道:「我没和你套近乎,咱俩可是穿一条裤子的关系,过
命的交情,怎么能叫套近乎?」
她说着,又掏出纸笔:「你说,咱们现在干吗?」
温怀璧语气微愠:「谁跟你穿一条裤……」
话说到这里,他自己也意识到不对劲,突然停了嘴。
他一言不发地控制住身体,开始「唰唰唰」写字:「朕要做什
么,你明日便会知晓。」
姜虞撇撇嘴,借着月光往纸上瞄,疑惑问道:「怎么是朱墨
啊?」
温怀璧落笔落得很用力,把纸戳得窸窸窣窣直响。
姜虞见他不说话,就瞄着纸上的内容,一边看一边问:「你写
的什么玩意儿,这也太阴间了吧,多吓人、多损呐!」
温怀璧写字的手顿了顿:「闭嘴。」
说完,也不等她说话,他就提笔继续写。姜虞就在那看着他写,看着看着突然笑出来了:「哎呀,真不
错真不错,我要是姜嫣,看见这玩意儿肯定吓死了!」
温怀璧停了笔,把纸揉皱,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没搭理她。
他轻手轻脚去了姜嫣的院子里,听院中下人说姜嫣睡着了,才
避过耳目摸黑把那张纸扔进了姜嫣屋子里。
做完这些后,他又趁着夜色去了后院,站在院子里的槐树下开
始挖土。
姜虞和他说了一路的话他都没搭理,她见他不说话,也没和他
说话了。
但见到他开始挖坑,她又倒吸一口凉气:「不是吧,你真的要
按照你写的来做吗?那你岂不是要把我埋进去?不对,你埋你
自己?」
她语气嫌弃,看了一眼地上湿答答的土壤:「脏死了!」
温怀璧拎着铲子挖得更卖力了:「给朕闭嘴。」
姜虞觉得他一晚上都不太对劲,忍不住道:「你不开心?」
温怀璧动作一顿,然后接着挖土:「朕有什么不开心的?」
姜虞掌控住身体,往一旁的大槐树上一靠:「你为什么突然不
开心啊?」
温怀璧抢过身体控制权:「姜美人,你要是不干活就睡觉,朕开心得很。」
姜虞盯着土坑:「阴阳怪气的。」
她哼了一声,也不等他说话:「睡觉就睡觉,我现在就睡!」
说罢,她就安安静静盯着铲子开始数温怀璧挖了几铲子,数着数着就昏昏欲睡,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而温怀璧还拎着铁锹翻来翻去。
她睡眼惺忪,看着他翻了一会儿土,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就瞧见那黄褐色的泥土下隐约露出些布料来,布料下面似乎还有些肉色的东西,像人的一条胳膊。
她吸了口气:「鬼哥厉害呀,我睡一觉的工夫,你连坑都挖完了,这都开始埋人……」
说到这里,她话音突然顿住了,赶忙转口道:「等等,你不是要埋我吗?」
温怀璧翻土的动作顿了顿,撑着铁锹喘了口气:「朕什么时候说过要埋你?」
姜虞讷讷道:「你叫我睡觉之前不是说……不对,你那个纸上不是写的……」
温怀璧拿着铁锹继续翻土:「叫你睡你就睡?你倒是会歇息,醒得还真是时候,活都快干完了。」她咽了口口水,目光在姜嫣院子的方向打转,半晌才磕磕巴巴开口:「你……你,这些不会是……」
温怀璧还在往坑里填土:「嗯,这些都是朕一个人做的。」
姜虞倒吸一口凉气:「我……我……我还没准备好要杀了她,我就是想整整她……」
温怀璧埋完最后一铲子土,抓着铁锹的手一顿,嘴角微微勾了一下,没解释,反而顺着她的话说:「她都要杀了你了,你杀她报仇难道不是正常的事情?」
他慢条斯理把铲子一扔:「朕帮你杀她报仇,你该感谢朕。」
姜虞语气突然有些低落,她深吸一口气,呼吸有点发颤:「话是这么说,但是……但……」
说不想姜嫣死是假的,姜嫣想杀她,她巴不得姜嫣也去死一死。
但有时候人就是贱,等姜嫣真死了,她满肚子的恨好像也随之散了,脑子里第一时间蹦出来的竟会是过往十余年中她与姜嫣姐妹间割舍不掉的回忆。
那种回忆长在血肉里,刻在骨头里。
她掌控着身体蹲下身,手伸到刚刚填实的土上,却悬着空,迟迟没有放上去:「可能我觉得,就这样死了太便宜她了?她应温怀璧觉得她有点语无伦次。
过了一会儿,她把手又收回来了:「其实如果没有鸾铃之祸,我和她可能还会像以前一样,她教我绣花弹琴,我不愿意学,她就不给我买零嘴。」
温怀璧没与她抢身体,就蹲在地上。
她眼睛有点红,鼻子也有些酸,但是眼泪迟迟不往下掉:「我爹娘不喜欢我,因为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差点死了,他们想要个男孩,但我娘生我之后再也没法生孩子了,我爹也不愿意纳妾。」
「但他们很喜欢姜嫣,我有时候很嫉妒她。」
她声音也有点颤:「唉,反正就是……我以前在姜府,就她一个人对我好,下人都不搭理我,她会把糕点分我一半,一针一线教我绣花,以前有一回我掉池塘里,也是她想也不想跳下来救的我。」
温怀璧掌控住身体,摸了摸袖子里的手帕:「但她想杀了你,若不是朕,你早就死了。」
姜虞也没反驳,想了半天才蹦出一句,语气里有释然:「是吧,我之前也特想杀了她,但现在……可能人死罪消吧,反正现在……」温怀璧见她眼泪死活不往外流,只在眼眶里打转,于是把帕子
又塞回了袖子里,语气凉飕飕:「现在没有那种世俗的欲
望?」
姜虞看着面前被填实的土坑,目光有点空洞:「差不多。」
温怀璧正想开口再说话,不远处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他赶紧就近寻了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刚刚躲好就见姜老爷姜
夫人带着一群人走了过来。
姜虞顺着温怀璧的目光看去,就见姜老爷和姜夫人身后跟着个
人,赫然是已经「死」了的姜嫣!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温怀璧语气遗憾道:「人没死,遗
憾吗?」
姜虞那种世俗的欲望又涌上心头:「你骗我!」
温怀璧伸手摸了摸还有些潮湿的眼眶:「还恨不恨?」
姜虞牙痒痒:「恨,当然恨!」
温怀璧摸着眼眶,语气揶揄:「恨到连眼睛都湿了?」
姜虞语气恶狠狠:「我这是以为她死了,死都死了,我总得煽
情一下吧?」
她的目光落在姜嫣身上转圈圈:「她现在活得好好的,我还想
什么美好回忆啊?我咒她还来不及呢,我咒她吃饭噎死、走路他们说话的工夫,姜老爷已经带人走到了他们方才挖土的地方。
姜老爷的目光四处扫了扫,厉声问姜嫣:「你还无法无天了是不是?放火烧楼就算了,还敢把人埋在家里,现在赵尚书来了怕事情瞒不住才说出来!」
姜嫣常年不出门,脸色是病态的苍白,她手里抓着张纸,连连摇头:「我没有要埋她,我……我只是叫人烧了她的房子,我这是为了她好!」
她往后退了一步,语气惊恐:「大家都说她疯了,鬼上身了,我这是为姜家好!」
姜老爷跨步过去,「啪」地一巴掌扇在她脸上:「我看你才疯了!她可能怀孕了你知不知道?好,你放火烧楼就罢了,爹只是禁足你一日,大不了我姜家就不飞黄腾达了!」
姜嫣的脸被打得偏了过去,她脸上浮现出五个红红指印,眼里全是难以置信:「爹,你打我?你为了她打我?」
姜老爷见她目光怨怼,又是一巴掌上去,怒气冲冲道:「你还不知错?你明知赵尚书今日过来,偏偏现在才说她被埋在此处,你是要害死我姜家吗?啊?!」
赵鉴位高权重,表面说是登门给姜虞道歉,实际上是想要姜家把那日的事情闭口不言,不与外人提起。若赵鉴在姜府里发现
了姜虞的尸体,他一定会借此事加个罪名给姜家,让姜家直接灭族,再无法把吴夫人砸玉的事情说出去。
姜嫣捂着脸连连摇头,她四处看,突然瞥见刘管家在后面,于是她踉跄跑上前去,拽着刘管家的领子:「爹,不是我,是他!是他!是这贱奴埋的姜虞!」
刘管家登时「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老爷,小的没有!」
姜嫣两边脸颊高高肿起,她双目赤红,把手里的纸一巴掌呼在刘管家脸上:「那你告诉我这血书是怎么回事?说啊!是她,是她来索命了,她说她被埋在院里的槐树下……」
刘管家战战兢兢拿起那张纸,面色骤然大变,抖着唇将上面的话念出来:「姐姐为什么要把我埋在院子里的槐树下?姐姐杀了我,我好冷,姐姐,我们这么近,你不来槐树下见见我吗?
我要把姐姐一起带走……」
他每念一句,姜嫣身子就抖得更厉害些。
姜嫣浑身发颤,她伸手捂住耳朵,狠狠踹了刘管家一脚,目眦欲裂:「闭嘴!」
刘管家被踹倒在地,赶紧又爬了起来,他翻看着手上的血书不敢再说话。
突然,他眼睛一眯,然后赶紧爬到姜老爷身边,拽住姜老爷的袖子:「老爷,您看这纸,这纸是洒金的,只有孤鸿寺的纸是这样的啊!」
宸阳城中不用洒金纸,洒金纸美则美矣,但在阳光下展开会有些晃眼,影响阅读书写。只有孤鸿寺的求签用纸是洒金的,上面金粒小却密,若放在阴暗处,不细看便极难看出与寻常纸张的差距。
姜老爷闻言,伸手接过那洒金纸,眼睛微眯。
刘管家见姜老爷不说话,继续道:「老爷,二小姐寻仇怎么可能会特地用寺庙里的洒金纸?说不定她当日就顺着水游出去了,还去了孤鸿寺!」
姜嫣眼睛赤红,把纸抢过来撕碎,砸在刘管家脸上:「你胡说!她根本不会游水,就是你杀了她,是你!这槐树下空地这么大,你把她埋在哪里了?」
姜老爷皱眉看了姜嫣一眼,然后踹了刘管家一脚:「既然如此,还不快带人去找?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看看这孽女究竟藏在哪里!」
姜嫣抓住姜老爷的袖子:「爹,不可能,她不会游水,一定是这贱奴为了脱罪编的说辞!」
她目光四处游弋,终于瞥见不远处的土地有被翻过的痕迹,于是伸手指着那处:「爹,你看那,我们快趁赵尚书来之前……」
姜老爷一把打掉姜嫣的手,甚至根本没往那个方向看一眼,只冲着刘管家厉声道:「还不快去!」
姜嫣又去拉姜老爷,姜老爷话也没说,转身也去别的地方找人了。
姜嫣无措地四处看了看,最后自己走到了那处被翻过土的地方,蹲下身看了起来。
刘管家也连滚带爬地爬了起来,带着下人散了开来,四处寻找姜虞的下落。
温怀璧津津有味地躲在后面看戏,树皮都被他扒拉下来了一小块,等有几个下人走近这处时,他才一个飞身借着视角遮掩,攀到另一处树后,然后撑着墙头翻墙出了姜府。
他一出姜府,姜虞就控制住身体,伸手拍拍胸脯给自己顺气:「你之前还好意思说我蠢,孤鸿寺的纸和寻常纸不一样你都没想到?」
温怀璧夺过身体,拧了自己胳膊一下:「朕什么时候说你蠢?」
姜虞皱眉:「你掐我干吗?疼!」
温怀璧慢条斯理掸了掸衣袖,挪步找了个能看见姜府正门的地方站着:「你脑子若是不够用,就等着看戏。」
姜虞见他说得煞有介事,于是也跟着看姜府的正门。
看了一会儿,她开始有些昏昏欲睡了,无精打采道:「鬼东西,你不会骗我吧?等这么久了,什么也没有。」温怀璧垂眸,看了一眼地上的影子,没说话。
姜虞见他不说话,自己嘟囔了几句,不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又过了一会儿,日头高了些,姜府门前驶来两辆马车。
温怀璧见那马车上绣着赵家的印记,这才动了动身子,心里叫
了姜虞一声:「这不是等来了吗?」
姜虞没说话。
温怀璧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胳膊:「姜虞?」
姜虞还是没说话。
温怀璧语气嫌弃:「睡着了?」
姜虞睡舒服了,嘴里软乎乎地哼哼唧唧了两声。
温怀璧:「……」
他摇了摇头,整了整头发往姜府大门走去。
到正门的时候,赵鉴已经带着家眷下了马车,吴夫人额头上的
伤口还没结痂,牵着孙子像只鹌鹑一样缩在赵鉴和吴老爷身
后。
赵鉴正从袖子里拿拜帖,拜帖还没掏出来呢,身后就突然又传
来一阵马车声。
那马车停得急,马匹的前蹄撅起又落地,把地上泥水踩得「嗒嗒」直响,还往赵鉴的衣袍上溅了许多泥星子。
赵鉴急忙闪身躲避,脸色也不悦,正要训斥马夫,一回头却对上了李承昀的脸。
他立即变了脸色,笑盈盈冲李承昀躬身行了个礼:「李大人!」
说着,他从一旁小厮手中拿过一盒礼品,作势要塞给李承昀:「我听说李大人手下参将要任兵部左侍郎一职了,还没来得及登门恭喜将军,真是……」
李承昀没接那盒礼品,手指摸着佩刀的刀鞘:「赵大人消息灵通。」
赵鉴丝毫不觉得尴尬,又把礼品塞回了小厮手上:「自然,这侍郎之位是太后许的,你我都是李家门下,我身为兵部尚书,往后还要多与左侍郎交流!」
他又微微屈身凑近李承昀,轻声问:「不知李大人今日来姜府是为了?」
李承昀不着痕迹后退一步,语气很平:「奉旨接人。」
赵鉴眼睛微微睁大,语气惊异:「您是说姜美人?太后娘娘让您来接姜美人?」
李承昀笑了笑,不置可否。
赵鉴心里打鼓,又狠狠瞪了妻子一眼,拽过她小声训斥:「你也不好好看着你娘,太后都叫李大人来接姜美人了,这是你那个瞎眼娘能得罪得起的?!」
赵夫人浑身一颤,将头低得更低。
赵鉴眉头一皱,甩衣袖打了妻子手臂一下,然后赶紧掏出拜帖递给姜府护院:「我是兵部尚书赵鉴,今日特地登门向姜美人道歉,劳烦通传。」
护院正要接拜帖,身侧却伸出只纤白素手来,先一步将那拜帖拿了去。
护院惊讶转头,刚想呵斥,就见「姜虞」正笑盈盈站在他们身边。
温怀璧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李承昀,然后拿着拜帖晃了晃:「赵大人不必见外,家中丢了重要的东西,眼下家父与下人都在找东西,特地叫我来带您进去。」
赵鉴连忙点头,然后侧过身去冲着李承昀比了个「请」的手势:「李大人,进!」
温怀璧眼睛微眯,微微侧身挡住李承昀的路:「家父好像并未邀请李大人。」
李承昀垂眸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出了声,眼角眉梢都是笑。
他微微弯身:「现在邀请了。」话音方落,姜老爷就急匆匆从府里走了出来,嘴里念叨着:
「有失远迎,有……」
话音未落,他就瞥见了门口穿戴整齐的「姜虞」。
他吓得眼睛突然瞪大,伸手指着人结结巴巴:「你……你……」
温怀璧笑里藏刀地扶住姜老爷:「爹,怎么了?您心病又犯
了?」
姜老爷表情不太好,微微后退一步,然后僵笑着看向李承昀:
「李大人也来了?请——」
李承昀唇角微勾,一撩袍角,跨过门槛就走进去了。
随后,赵鉴与家眷也和姜老爷一起进了姜府,温怀璧跟在最后
面,刻意放缓了脚步。
设宴是在花园里,姜老爷如今确定姜虞没死,于是也不遮不掩
地将客人带到了花园里。
温怀璧跟在他们后面,到花园的时候兀自寻了棵大树,在树后
面藏好了。
趴在树后面,他能看见姜嫣还在那块填了土的坑前,正浑身颤
抖地拿着把铁锹挖土。
他唇角颇为恶意地勾了勾。
这铁锹可是他特地留给姜嫣的。
姜老爷一行人正往那里走,见姜嫣在挖土,姜老爷率先皱眉呵斥:「嫣嫣!」
他走上前去拽姜嫣,把她扯得一个踉跄:「礼数全都忘了?看看谁来了!赵大人,还有你的未婚夫李大人,你现在就这样发疯?」
姜嫣脸上的红肿已消了许多,她眼眶发红,整个人抖如筛糠,伸手指着那个被她挖开了一点点的土坑:「爹,爹,她……」
姜老爷和身后一行客人的目光都顺着姜嫣的手指挪过去,赵鉴突然皱起了眉。
还是赵夫人先大叫出声,捂着心口连连后退:「人!这是人的手!你们……你们杀人了!」
姜嫣被吓得一个激灵,赶紧扔了铁锹:「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杀的她!」
她双眼通红,四处张望着,然后突然挣脱了姜老爷的钳制跑出去,从一旁的仆从群里把鼻青脸肿的刘管家拎了出来:「是他!」
她踹了刘管家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上,伸手指着挖开了一点点的土坑:「是你杀的姜虞,就是你!她的尸体都在这儿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这刁奴!」
刘管家被踹得咳嗽连连,他趴跪在地上不敢起身:「大人们,小的冤枉啊,小的只是个下人,哪里敢谋害主人家?小的全是听大小姐的……」
话未说完,他就被姜嫣又狠狠踢了一脚。
姜嫣直接扑到地上,歇斯底里掐住刘管家的脖子:「你血口喷
人!我只让你反锁了她的房门放把火,谁让你杀人埋……」
「够了!」姜老爷暴怒呵斥。
他拉起姜嫣,伸手指着身后:「你说的什么胡话?你妹妹明明
就在……」
他一边说,一边回头,却见背后一行人神色各异地站着,独独
不见姜虞的踪影。
未完的话堵在了喉咙眼里,空气中只剩了呼吸声,一时间安静
极了。
姜嫣咽了口口水,扯了扯姜老爷的袖子:「爹,她在哪儿?」
姜老爷出了一身白毛汗,胸口剧烈起伏:「明明刚才还在这里
的……」
身后一行人也顺着姜老爷的目光向后看去,见身后没有姜虞的
踪影,也是心头惴惴,女眷们甚至吓得白了脸,赵夫人甚至来
回走了两步寻人。
姜虞见赵夫人走动,于是往树后面又藏了藏。她刚才就被姜老爷那两嗓子给吵醒了,现在正缩着身体屏着呼
吸:「怎么李承昀也在啊?」
温怀璧目光落在人群之间:「不愧是青梅竹马,看个背影你就
认出来了。」
姜虞右手拧了自己左胳膊一下:「就你鬼话多。」
温怀璧哼笑一声,控制住身体,左手拍了拍右手的手背:「看
戏。」
说着,他便向前倾了倾身,继续关注起前面的动静。
赵夫人也瞧不见姜虞的人影,绞紧帕子捂住心口:「刚才那个
不会是鬼吧……」
赵鉴拧眉看向夫人,语气凶横:「胡言乱语!」
姜嫣不知所措地看着面前客人们,又踉踉跄跄往后退了几步。
她感觉到眼前客人们的目光各异,有人目光嫌弃,有人目露嘲
讽,有人像是在看好戏。
突然,她胸口剧烈起伏,然后猛地伸手捂住自己红肿的脸:
「不许看!不许看我!」
她浑身打着细细的颤,眼神在人群中乱瞟。
突然,她看见站在稍微后面些的李承昀,于是又捂着脸冲过
去,吓得赵夫人吴夫人纷纷后退。她撞开人群,直接扯住李承昀的衣袖:「你来了,你也来了?你,你相信我对不对?」
李承昀似笑非笑地把衣袖从她手中抽走,慢条斯理问:「相信
什么?」
姜嫣赤红着眼,又连忙指向那个土坑:「姜虞不是我杀的!我
叫人放火烧楼,她若真死了也不会有尸骨,怎么可……啊!」
话音未落,姜老爷直接走上前来扯住她,当众又给了她一巴
掌。
清脆的巴掌声在空寂的花园中回响,姜嫣难以置信地后退两
步,看着这个向来宠溺她的父亲。
姜老爷脸都气红了,腮帮子都跟着抖动,他冲着姜嫣大吼:
「胡言乱语!」
他说着,又挤出个笑,带着歉意地看向赵鉴与李承昀:「嫣嫣
从鸾铃之祸后精神就不大好,四五年都不曾和人交流,许是今
日人多了些,吓着她了,就多说了些胡话。」
姜嫣直接捂着脸尖叫出声:「我没疯!爹!就是这刁奴!」
她指着刘管家,然后走上前对他又踢又打:「是他忤逆我的意
思,杀了姜虞,埋尸后院!」
姜老爷怒气攻心,又是一巴掌要打上去,手却被赵鉴扯住了。
赵鉴皱着眉头,慢声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夫人觉得浑身发凉,凑近赵鉴,颤着声道:「老爷,这事情还不明晰吗?就是这蛇蝎姐姐连自己亲妹妹都要杀,叫下人放火烧了妹妹的屋子,结果下人直接杀了妹妹,把尸体埋到院子里,妹妹回来寻仇了!」
她打了个寒战:「我们快走吧,这,这里……」
姜嫣闻言,推开姜老爷,冲到赵夫人身前,扯住她的领子:「我蛇蝎?是她该死!凭什么当年被救走的是她?凭什么我对她那么好受苦的是我?为什么还要救我?」
她还拽着赵夫人,却看向李承昀,声嘶力竭吼道:「为什么要救我?当年直接让我死了不是更好?不,我已经死了,我已经死了……我最疼爱她,她怎么能不陪着我一起死?」
赵夫人吓得连连后退,不顾仪态地拍打着姜嫣的手:「你这毒妇!疯子!放手!」
她正后退着,身后就伸出一只手来狠狠把姜嫣掐着人衣襟的手给掰开了。
「姜虞」从后面走出来,扶住受惊的赵夫人:「夫人没事吧?姐姐有癔症,每几日总要发一回疯,没吓着您吧?」
赵夫人先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最后回头看向「姜虞」,吓得又后退几步:「你……你不是……」
温怀璧露出一个腼腆的笑,看向身后的郎中:「方才我本要随着大人们一起来院子里,没想到下人通报,说外面有郎中求身后郎中走出来一步,战战兢兢点了点头。
温怀璧扭头冲着那郎中笑:「先生见笑了,我身子没什么大问题,不如您就给我姐姐看看吧,她有癔症,您瞧,正发疯呢。」
姜嫣大口大口喘息着,瞪着眼看向「姜虞」,等「姜虞」走上前去扶她的时候,她才连忙后退,指着那挖了一点的土坑:「你……你!」
温怀璧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坑里:「姐姐,你又自己在院子里挖坑玩!」
他慢吞吞地走过去,伸手随便把土又刨了一点:「让我看看,姐姐你埋了什么。」
姜虞也看着土里的东西,眼见着土又被刨开了些,露出了土里一小片深青色的袖子。
她呼吸一滞,掌控住身体,扯着那片袖子,把土里的东西一点点扯出来,然后歪着头看向姜嫣:「姐姐,这是你送我的人偶啊,当年你亲手缝了三天三夜,你不记得了?」
姜嫣后退一步,红肿的脸上怒气翻腾。
姜虞没再看她,继续把那人偶娃娃往外刨。
这是个半人高的人偶,被埋在很深的地方,方才姜嫣挖得浅,只露出来肉色的胳膊和一小片深青色衣料,乍一看很能唬人,只有凑近了把那肉色的东西扯出来看,才会发现这肉色的胳膊做工拙劣。
姜虞一边挖,一边问温怀璧:「你在哪找到的这个人偶?」
温怀璧想了想:「先前在你屋子里打扫时发现的。」
姜虞拽着人偶的手,把上面的土抖落:「你在孤鸿寺拿纸的时候就算好了,用朱墨伪装血字吓唬姜嫣,然后把娃娃埋进土里,故意留下破绽和痕迹。」
她语气肯定:「就是因为你笃信姜嫣觉得我死了,看见这些痕迹会疑神疑鬼去翻这土坑,然后你再带着客人进来,吓得她在众人面前说出自己想杀我的事情。」
温怀璧看着那人偶,阴阳怪气:「到现在才想明白?」
姜虞刚要说话,就听见姜嫣怒气冲冲吼道:「你耍我?」
姜虞皱眉,抓着人偶的手臂看向姜嫣:「姐姐,你真的忘了?这人偶是你以前缝给我的,因为爹娘罚我跪祠堂,你怕我害怕,特地缝给我抱的。」
她手指搓了搓人偶的衣袖,突然又撒开手,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那被土埋了半身的人偶:「埋了也好,十几年了,脏了旧了,也舍不得扔。」
姜嫣目眦欲裂看着她,气得浑身发抖,狠狠咬着牙,嘶声骂道:「贱人!」
她转眼看李承昀,又走过去扯他袖子:「看见了吗?你当初救的就是这个歹毒的贱人,连自己亲生姐姐都算计,你后不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不是她……」
姜虞看向那郎中,「站着做什么?还不给我姐姐治治?」
那郎中得了话,忙不迭走上前去,抓着姜嫣就强行给她把脉。
温怀璧见郎中只是上去按着人把脉,心里问姜虞:「这就够了?」
姜虞扯着自己的袖子,咬了咬下唇,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
她主动把身体控制权让给温怀璧:「你不是一直想用我身体吗?」
温怀璧都懒得说她了,他向前走一步,目光在郎中的药箱上打转,「我听说治癔症要针灸?」
郎中连连点头,然后取出药箱里的针,狠狠往姜嫣身上一扎:「小姐忍忍。」
姜嫣被扎得浑身抽搐一下:「啊——」
温怀璧蹲下身凑在她面前,替她擦掉眼角的泪,转眼问郎中:「姐姐这样尖叫会耗费力气吗?」
郎中垂眼,一针又扎在姜嫣某个穴位上,扎得她软绵绵没力气动弹挣扎:「您放心,如此她便不会再挣扎,也好省些力气针灸治病。」
温怀璧直视姜嫣怨毒的眼神,「姐姐,别怕,我一定会叫郎中多扎几针,一定治好你的病。」
他见姜嫣眼睛都要瞪出来了,于是伸手指了个无关痛痒的穴位,「先生,扎这里!」
郎中一针下去,还扭了两下,姜嫣浑身发抖,嘴里「嗷呜嗷呜」叫唤,说不出话来。
身后围观的赵夫人拍了拍胸口顺气:「吓死我了,方才我还真以为是姜大小姐杀了姜美人,唉。」
吴夫人把赵夫人拉远了一些:「我看这姜大小姐是真的疯了,还是离疯子远一些好。」
赵夫人摇摇头:「娘,这姜大小姐也是个可怜人,当年鸾铃之祸被几个马匪轮流夺了清白,连裸身小像都被人满宸阳城卖,闹得与她定亲的那个公子都退婚了。」
吴夫人抓了抓自己女儿,小声道:「我看这李大人年轻有为、一表人才,难为李家还没悔婚,就这么个疯人呐,我听说当初她还怀了马匪的孩子,偷偷打掉了。」
姜虞听见她们议论,还是控制住身体,微微侧了侧身挡在姜嫣身前:「耽搁了一上午,大人们不如先去用饭?我方才已经叫下人把餐食备在正厅了。」
姜嫣还在那里抽搐个不停,听见有人议论当年之事,铆足了浑
身的力气挣扎,一只手「咣咣」捶着地面。
终于,她不知道怎么横生出了力气,竟从郎中手中挣扎着起来
了,飞扑到赵夫人面前高呼大喝:「闭嘴,给我闭嘴,你们这
些长舌妇,我杀了你们……啊!」
姜虞走上前去扯住她,然后招呼来几个下人:「还不把大小姐
带回屋子里去,好叫郎中安心诊治?」
下人们不听姜虞的话,都眼巴巴看向姜老爷。
姜老爷气得脑仁嗡嗡响,最终怒目看着下人:「让你们抬人,
还不快去?!」
下人们被吼了一声,连忙走上前来把姜嫣抬走了。
姜嫣被抬走以后,来的一行客人也跟着去了正厅用饭。
姜虞见人都散了,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跟着下人们往姜
嫣院子的方向走去。
姜嫣见姜虞跟着她,目眦欲裂骂她:「你这贱人,算计我不
说,居然还敢来看我笑话?」
姜虞捏着袖子,斜眼去看她:「姐姐怎么还有力气说话,是郎
中方才的针扎得不够狠?」
姜嫣「嗬嗬」哑笑出声,目光怨毒,声音里却淬了疯狂:「你恨我?你有什么好恨我的?我从小待你好,凭什么我没有好报?那日被留在马匪窝的本该是你!不过他要娶我了,他要娶我了,他当初救了你又如何?」
她一路断断续续骂人,而后被下人们关进屋子里,直接从外面锁了房门。
姜虞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听见姜嫣还在不停拍门,半晌才开口问:「姜嫣,你也恨我。」
姜嫣骂得更厉害了,门板被她拍得啪啪直响。
姜虞看着震动的门板,又说:「可我什么也没做错,你不该恨我。这几年你怨我恨我,骂我咒我,抢我婚约,我都没与你计较,因为我没彻底放下过往情分,可我不该平白承你的怨。」
姜嫣撞门的动作停了一下,继而歇斯底里大吼:「难道我就该?」
姜虞快把自己下嘴唇咬破了,她舔舔唇,道:「姜嫣,你恨错人了。你想杀我,按我的性子无论如何也会想法子杀了你报复回来,这回是我心软,但你该死,若有下次,你看我还会不会心软。」
姜嫣又开始大笑,笑得嗓子都哑了:「恨错人了?恨?我爱你啊,你是我最爱的妹妹,我五年前就死了,你怎么能不陪着我?你怎么能嫁人?我们从小就在一起,你怎么能离开我?我死了,你也得陪着我一起死!」姜虞摇了摇头,无话可说,直接转头走了。
方才转过身,她就看见李承昀站在身后。
李承昀眉眼带笑:「你今日这一出,比叫她死了还难受。」
姜虞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你意思是我害人?那你把我
送官算了。」
李承昀笑出声来,凑近她道:「送官?姜虞,你从小就是这个
性子,咬人的模样亦让我欢喜。」
姜虞直接撞开他,头也不回走了。
李承昀没去追她,他站在原地等着姜虞走远,直到她的身影消
失在视线里,他才又转身将门锁打开,进了姜嫣的屋子。
屋子里很暗,窗户掩得死死的,只有几束微光透过窗纸跃进
来。
姜嫣见他进来,眼睛又亮了,走上去抓着他的袖子:「你是来
救我出去的?」
李承昀似笑非笑看着她,没说话。
姜嫣又扯了扯他的袖子:「说话啊,你是来救我出去的?」
李承昀把她的手掰开,回身看向了屋子里凌乱的书桌。
书桌上的笔墨和纸张堆了厚厚一摞,他随手拿了几张起来,就见纸张下面埋了朵淡紫色的绢花,像是被人随手扔在这里的。
他伸手拿起那朵绢花,指尖蹭过花心嵌着的小粒东珠,然后随手将绢花塞进了袖袋里,低头继续翻看纸上的内容。
那些纸上都写满了「裴辛」二字,上面皆用朱墨打着大大的红叉。
姜嫣见他翻看这些纸,哑笑着冲过来把这些纸撕碎:「你看,当初你就从他手上救了她,你救了她又怎么样?她还不是进宫了?」
李承昀看着满天碎纸,突然笑了:「拜你所赐。」
姜嫣歪着头看她,突然放声大笑:「你救她不救我又怎么样,如今还不是要娶我?你后不后悔?」
李承昀又拿起几张写满「裴辛」二字的纸,一点一点撕尽:「重来一次,我还是会救她,后悔什么?」
他把碎纸屑扔进炭盆里,看着火星把纸张吞噬干净,意味不明地喃喃:「裴辛。」
这两个字传进姜嫣耳朵里,姜嫣突然就像疯了一样开始砸桌上的东西。
她的眼睛又红了,里面全是怨毒,一边砸东西一边发了疯似的念叨:「裴辛,裴辛,你死后要下无间地狱,我杀了你!杀了你!」李承昀摸着佩刀上的纹样,好整以暇靠在桌边看着她,像看猴
戏一样。
桌子上的东西被她砸得「咣咣」直响。
又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抬起头看向李承昀,眼神空洞:「你认
识裴辛?你知道他是当年那马匪头子?你为什么……不意外?」
李承昀挑眉:「你觉得呢?」
姜嫣脸上的表情一瞬都垮了下来,她木着脸,直愣愣盯着李承
昀,但眼神没有焦点,像是在透过他看别的东西。
她嘴唇翕动,前言不搭后语地自言自语:「是你的副将镇压马
匪的时候叫了他的名字……」
她一边说,一边缓缓蹲在了地上,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脑袋:
「为什么你的副将会知道马匪的名字,裴辛,裴……」
她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脚尖狠狠蹍着地面。
地上的瓷器渣子被她踩在脚下蹍磨,瓷器碎片刺破了鞋底磨破
她的脚掌,缓缓流出的鲜血把她的绣鞋和脚下瓷片都染红了
去。
她就像不知道疼,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恨……恨错人了?
我,我……」
李承昀终于走了过去,他蹲在她面前,伸手抬起她的下巴:
「姜嫣,该后悔的一直是你,若非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央我带你们同去踏青,便不会有今日之事。」
姜嫣脸上已经全是泪痕了,她瞪着他:「是你?是你!」
李承昀笑意愉悦:「先太子门客皆是人精,我若当着他们的面
拒绝你,他们难道不会怀疑此行的目的?」
他的手指蹭过她的下颚,又压着她脖子上跳动的青筋摩挲一会
儿,而后正握着她脖颈的大掌缓缓收紧。
姜嫣眼睛瞪得更大,她张着嘴,嘴唇翕动着好像想说什么话,
却只能「嗬嗬」地喘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承昀与她对视,眼里笑意浓重,又贴在她耳侧呢喃:「退婚
太麻烦了,姜嫣。」
他声音愈渐轻了下来:「你死了,我就不必娶了。」
姜嫣泪眼蒙眬,眼里全是恨,她勉力抬起手捶打他的手臂,铆
足了力气要掰开他掐在她脖子上的手:「为什么——」
李承昀轻描淡写,手却愈发用力:「因为你想杀她。」
姜嫣挣扎得愈发厉害,呼吸也愈发急促起来,到后来连眼睛都
开始微微翻白。
她摇着头看李承昀,突然又笑了出来:「她说得对,我恨错人
了,哈……这五年,我……我做什么都是错……」
李承昀的眼睛危险地眯了眯,手上猛地一个用力,「咔」地一下捏断了她的脖子,然后略有些嫌弃地松开手。
姜嫣「咚」的一声倒在地上。
她的身体还在抽搐,嘴中全是血,气若游丝强撑着道:「这五年什么都是错,阴差阳错,只有改婚书是对的,没让我妹妹嫁给你这个……」
她嘴唇颤动着,声音却渐渐轻了下来,到最后,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
她眼中似乎有悔,失去生息的时候,有一滴泪从她眼角划过。
李承昀唇间笑意更浓,他颇有兴味地看着一动不动的姜嫣,然后若无其事在屋子里寻了根白绫,把姜嫣挂在了房梁上。
桌上堆着的纸张还未撕尽,他又慢条斯理地将那些写了裴辛名字的纸扔进炭盆里,垂眸看着纸张一点点被火焰烧得蜷曲殆尽,而后才漫不经心擦了擦手,推门走了出去。
日头西斜的时候,姜老爷与赵鉴家眷用完了饭,李承昀也准备送姜虞回宫去。
马车是宫中的马车,李承昀并未跟着坐上去,只吩咐了马夫几句,就让马夫载着姜虞走了。
他站在原地看马车走远了,才对着一旁的空气比了个手势。
有个黑影从一旁的屋檐上落下来,跪在地上:「大人有什么吩咐?」
李承昀看着远处渐渐要消失在视线里的马车,淡声吩咐:「暗中护她,不必现身。」
那暗侍点头,又低声问:「将军,前日您用姜美人的异样处与太后换了兵部左侍的位置,可需要属下注意太后动向,以防太后对美人下手?」
李承昀不置可否,声音很凉:「管好你的嘴,若她有恙,你就与她一起死。」
暗侍连忙告罪,听吩咐向马车的方向跟去,身影很快也消失在重重屋檐间。
天色很快就黑了下来,夕阳的余晖也将将被夜色吞没。
姜虞坐在马车上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掀起车帘回头看了一眼:「喂,鬼东西,鬼哥?」
温怀璧掌控住身体,把车帘放下来:「有话快说。」
姜虞夺回身体,搓了搓手,往手里哈了一口热气:「那个……谢谢你啊。」
温怀璧幽幽道:「谢朕什么?」
姜虞从马车凳下翻出一包果脯,她拿了一片干杏肉塞进嘴里,声音含糊不清:「就是谢谢你呗。」温怀璧尝到嘴里果脯的甜,又问:「列举一下。」
姜虞把果脯吞下去:「你不要借题发挥!」
温怀璧控制着身体把剩下的果脯往油纸袋里一塞:「借题发
挥?朕帮你的还少?」
姜虞闭上眼开始装死。
温怀璧攥着果脯外面的油纸开始撕:「说话。」
姜虞放平呼吸,试图入睡。
这几日他们几乎没怎么休息,车上又点了安神香,没过多久,
她就真的睡着了。
温怀璧脸色发黑,把果脯袋子撕得「咔咔」直响,最后直接往
旁边重重一扔。
他听着她均匀的呼吸,过了很久才又把那袋果脯拿回来,撕了
一小块塞进嘴里:「朕真是欠了你的。」
果脯是甜的,他觉得齁,吃了两口就没再吃了。
脖子上挂着的小草人随着途中颠簸来回乱晃,他把草人摘下放
进袖袋里,过了许久才阖目喃喃了句与她一样的话:「谢
谢。」
从进入姜虞躯壳的那日开始,他就算计着出宫,算计着出宫后
保住性命再回宫。
如今一切都如他计划一样行进,出了宫也得了魂引,保住了命却也露出了破绽,太后如今命他回宫,必定也正酝酿着能一击致命的杀招。
他没睁眼,只是轻轻拍了拍自己的手背,小声道:「朕之前说过会保你的命,往后朕在一天,就会保你一天。」
最后一点夕阳的余晖被浓墨吞噬,窗外夜色渐浓,黑沉沉的一片,好像有什么凶兽正蛰伏在看不见的地方。
马车颠簸着在黑暗里一路疾驰,向着远方的大邺宫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