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昀初见姜虞,是庆和十八年夏,暑月莲生时。
彼时盛夏炎炎,他和小厮在一处私塾旁的窄巷里杀人埋尸。
死的那人是他大哥派到他房中的耳目,听闻他要杀他,特地跑
到了人流密集的私塾旁边,但还是被他抓到私塾旁的小巷里杀
了。
他看着那人被埋住一大半的尸体,淡声道:「多填些土,埋严
实点。」
小厮点头,抹了把汗,继续抡着铲子填土:「三公子,咱们房
里好像还有个大公子的耳目没揪出来……」
李承昀刚想说话,突然听见旁边一声轻响。
他一扭头,就见有个六七岁的小姑娘从私塾墙上的狗洞里抱着
脑袋滚出来了!
他皱眉,脚步微挪,挡在了那具埋了大半的尸体前面。
小厮也吓了一跳,一提铁锹,恶声恶气道:「哪个狗洞里滚出
来的小叫花子?!」「你才小叫花子!」那小姑娘手臂撑地要爬起来,「我有名字
的,我叫姜虞。」
她一边说,腿上一边用力站起来,结果步子一迈,正好踩到尸
体没埋好的手指头上,一个踉跄直接又往前栽倒下去。
她下意识抓住前面李承昀的袖子:「哎哎哎哎扶我一下,
扶……」
「咣——」
不等她说完话,李承昀直接一甩袖子,把她又甩在了地上。
他掸了掸袖子,皱眉道:「别碰我。」
姜虞「啪唧」摔在地上,闷哼一声,疼得深吸一口气。
她突然道:「这里味道好奇怪,怎么有点像府里的厨子杀鸡放
血,一股腥味?」
她又吹了吹胳膊上的擦伤,目光向前挪,挪到尸体被土埋了大
半的手指上,仔细辨认道:「这是……」
小厮见她看那手指,一脚踩到手指上:「你瞎看什么!」
姜虞撇撇嘴,从地上爬起来,目光瞥过旁边的私塾:「你们也
是来躲夫子的?我刚才靠在你们课堂门外,不小心撞进去了,
你们夫子和私塾护院非说我偷学,还拎着棍子追我!」
她一边说,一边拍拍胸口:「嘿嘿,还好我逃出来了。」小厮嫌弃地看了她一眼,把手上的铁锹往土里一插:「夫子?
笑话!我们家公子出身高贵,才不会和这些庸人一起读……」
姜虞懒得听他念,脏兮兮的小手指了指铁锹:「你们在埋什么
呢?刚才绊倒我的那个东西是不是就是你们没埋好的?」
李承昀闻言,突然靠近她,俯身问道:「你想知道?」
姜虞点点头,眼睛发亮:「不会埋的是钱吧?我也老是埋钱,
我姐给我的零用钱都被我埋在地底下,我爹每次搜都搜不
到!」
李承昀唇角微扬,手握住她的脖颈:「你陪他下去看看就知道
了。」
姜虞感觉到他的手渐渐收拢,皱皱眉头刚想说话,突然就听见
身后传来一阵喧哗声——
「你们快看,这小叫花就是刚才闯进我们课堂的那个!」
「对对对,就是她刚才破门而入,然后护院追着她进了课堂,
她直接扒着窗户翻窗跑了。」
「可不是嘛,刚才课上刘兄嘲笑她小叫花子,夫子还过来打了
刘兄手掌心,说他粗鄙。」
……
李承昀见那群学生一边议论,一边亮着眼睛朝这边看,抓在她
脖子上的手松了开来。姜虞见他手松了,直接转过身去愤愤道:「我不是小叫花!」
她弯腰捡了块石头掷过去:「你们才是小叫花!」
那群学生见她砸石头,做了个鬼脸就一窝蜂跑了,嘴里还叨
叨:「你就是你就是,略略略!」
姜虞又跺跺脚,大喊:「我有姐姐的,你们才是没人要的小叫
花!」
她说完,闷闷不乐转回身去:「对了,你刚才摸我脖子干
吗?」
李承昀没说话,他瞥了一眼巷子外零星走过的学生,手又落在
了她脖子上。
正要用力的时候,巷子外又有人瞥了一眼,李承昀注意到行人
的目光,最终伸手按了一下她脖子侧边的瘀青。
姜虞直接蹦起来了,捂着脖子往后退:「嘶——」
李承昀嗤道:「有伤。」
姜虞瞪着眼睛看他:「有伤你还按?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她啐了一声,转身就准备走,结果一转身就看见几个穿着褐色
粗布麻衣的人走过来。
她步子一顿,飞快地转身蹿到李承昀身边,拽着他的手把他挡
在自己身前,探出半个小脑袋看那几个人。姜虞又往李承昀身后退一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随即从怀里掏出半个肉饼子塞到他手上,扯着嗓子冲那几人道:「你们别过来啊,我跟你们说,我偷肉饼子都是给他偷的!」
她一边说,一边抖抖衣服:「没了啊,你们要要就找他要。」
小厮扯了她一把:「你别胡说,我们家三公子根本不认识你!」
「公子,这是我们姜府二小姐,您可是真的认识她?」那几人见李承昀衣料华贵,一时间不敢直接上去把姜虞拎回来,只又道,「我们家这二小姐才六岁,小小年纪就做偷鸡摸狗之事,不仅偷我们几个厨子的午饭,我们抓她她还跑,还扔个西瓜皮把我们摔个大跟头!」
姜虞摇摇头,死死抓着李承昀袖子,小小声道:「我不是,我没有!是他们这几个下人不给我饭吃,我爹娘也不管他们,我每天只能吃他们的剩饭剩菜,这几天天热,饭菜都馊了,我姐被禁足了,我三顿没吃才偷的肉饼。」
她咬了咬下嘴唇,又道:「你帮帮我帮帮我,他们抓到我肯定要打我。你帮我,我明天把零用钱挖出来还给你,一定!」
李承昀余光瞥过小厮脚下踩着的尸体,目光又落在前面那几个厨子身上,半晌才扯了扯衣袖:「你松手,我帮你。」
姜虞眼睛都亮了:「真的?」李承昀终于把袖子抽出来了,语气有点不耐:「真的。你偷了
什么,说。」
姜虞掰着手指数:「一块肉饼,两块西瓜,还有半个……」
李承昀不等她说完,直接从小厮身上拽了个钱袋子下来,掏出
一锭碎金子扔到厨子们脚边。
他冷声问:「够了吗?」
姜虞睁大眼,又扯他袖子小声道:「你疯啦?就一块肉饼两块
西瓜,两文钱都不要,不值这么多!」
那几个厨子眼睛都亮了,争先恐后弯腰捡碎金:「够了够了,
够了!」
小厮不耐烦道:「行了,拿了钱就赶紧滚,别在这打扰我家公
子做事。」
厨子们连连点头,捧着钱就一溜烟跑了。
姜虞的目光一直胶在碎金子上,见厨子们捧着钱走了,她满脸
痛心疾首的表情,又伸手要去拿李承昀手上的半个肉饼。
李承昀把手一抬:「怎么?」
他时年十四,因为练武的缘故,这两年身量不停拔高,面上轮
廓也渐渐褪去了少年稚气,有了些青年俊逸的影子。
他抬起手来,姜虞就无论如何也够不着那肉饼子了。他哼笑道:「不是给我偷的吗?我钱都给了,你要回去是什么道理?」
姜虞挠挠头:「你把肉饼还给我,明天这个时候我带钱给你。」
李承昀扬眉:「一锭碎金。」
姜虞局促地咬了咬唇:「我……我没那么多……但我一定会还你的!」
李承昀垂眸看了她一会儿,眼睛黑沉沉的,半晌才勾唇道:「好。」
他把肉饼塞给她,然后从小厮手上扯了块帕子擦手:「明天中午,我在这等你。」
姜虞立马拿过肉饼啃了一口,腮帮子鼓鼓囊囊像只小仓鼠,她眼睛亮亮的:「那我走啦。」
她转身跟着散学的人流一起走,还不忘冲着他摆摆手:「我明天一定来!」
李承昀站在原地没回话,等她走远了,等四周没人了,才转过身看着那具埋了大半的尸体,使唤旁边的小厮:「埋好。」
小厮点点头,又挥着铁锹开始填土:「三公子,她刚才摔倒好像看见尸体的手指头了,您顾忌着人多没了结她,又因为担心
那群厨子过来撞破咱们埋尸的事替她赔了钱,小的都能理解,但您为什么还答应明日赴约?」
李承昀眼中笑意浓厚,目光落在尸体裹满黄泥的手指上:「给他找个伴。」
小厮抬眼看了他一下,突然背后发寒,然后埋头更努力地填土埋尸。
李承昀看了一会儿,突然道:「等等。」
小厮停下动作:「三公子,怎么了?」
李承昀蹲下身去,拿匕首把尸体裹满黄泥的手指切了下来,然后找了个帕子把手指包好,声音里兴味更浓:「给大哥带个礼物。」
他说罢,就拿着帕子晃晃悠悠回家了,留小厮一个人继续气喘吁吁、浑身冷汗地填土。
第二日中午,他如约等在了巷子里,这回他身边没带小厮。
他背身等在巷子里,手上拿着个帕子在擦匕首的刀刃,唇角微扬着。
等了一会儿,他突然听见身后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直觉这脚步声不对劲,于是微微扭过头去,就见姜虞「吧嗒吧嗒」跑了过来,手上还拉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
姜虞见他扭头,冲他招招手:「兄台,我把我姐姐带来一起玩啦!」
李承昀脸上的笑意裂开了。
姜虞拉着人「嗒嗒嗒」跑到他身前,回头看自己姐姐:「这是我姐姐,她叫姜嫣,可厉害啦,家里的先生都夸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李承昀深吸一口气,默默把刀收回袖子里。
姜虞介绍完,转过头来扯扯他袖子:「姐,这是我昨天认识的新朋友,他人可好了,替我赶走了那几个欺负人的臭厨子,他是除了你以外第一个对我好的人!」
姜嫣抬眼一看,立马回过头去遮脸:「阿虞,你怎么不告诉我是见男子?我没戴面纱!」
姜虞挠挠头:「我忘了。」
她在身上翻来翻去,翻出一块帕子给姜嫣:「姐,戴这个。」
姜嫣犹豫一下,还是用那帕子做面纱遮住半张脸,福了福身:「公子莫怪,阿虞才六岁,年纪小,不知男女大防。」
姜虞抬头看姜嫣:「姐,男女大防是什么?夫子教你的东西吗?」
她在家没人管,有时候想找姜嫣玩,但姜嫣每天都被各种夫子轮番授课,时间安排得满满的,下人也不让她进去听,她时常好奇姜嫣在学什么。
姜嫣摸摸她脑袋:「等你再大两三岁就明白了,往后姐姐学的
东西都一一教你。」
姜虞点点头,又扯李承昀的袖子:「兄台,你叫什么名字
啊?」
李承昀扯扯唇:「李三。」
姜虞皱眉:「李三?这名字好生耳熟。」
她想了一会儿,突然一拍手:「我知道了,姐,咱们府上刷恭
桶的哥哥是不是就叫李三?」
姜嫣捂她的嘴,抱歉地看向李承昀:「公子莫怪,阿虞素日没
朋友,不晓得怎么和人说话,口无遮拦了些,她没恶意的。」
姜虞撇撇嘴,扯着李承昀和姜嫣往巷子外走:「我请你们吃东
西!」
李承昀把袖子扯出来:「不必,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说罢,也不顾姜虞的挽留,直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巷子,回
了李府。
小厮见他回来,问道:「三公子,这么快?那小姑娘没挣扎
吗?」
李承昀阖目:「她带了人来,那巷子虽人迹罕至,但到底在私塾隔壁,若其中一个人大喊大叫,难免会引人前来。」
小厮点点头,又道:「小的打听了,那姜家老爷是从五品刑部员外郎,就是个芝麻大小的闲职,素日也不怎么管那姜虞,基本是放任她自生自灭,府里的下人都可以欺负她,就她那个姐姐对她好点。」
他倒了杯茶给李承昀:「小的倒觉得不必担心,她们家看起来不像会坏咱们事的,再说,那姜虞每日被府中下人欺负,说不定哪日就死了,我们不必费力气。」
李承昀闻言,想了一会儿才点点头:「也是。」
自那日后,他很长时间没再见过姜虞,直到庆和十八年的仲秋。
这天,他用先前那个耳目遗留的线索,把房中另一个没被揪出来的大房耳目引到了私塾边的那条巷子里。
那人是他院里的洒扫下人,长得高高壮壮,但一见到他,整个人就满脸害怕。
他伸手攥住那人的脖子,笑道:「先前大哥那耳目就睡在这里,我切了他三根手指送给大哥,让我瞧瞧,这回送大哥什么礼物好些。」
他手指蹭到那人耳边:「不如送一对耳朵?」
那人吓得腿都软了,往后一退,又慌不择路推了他一把,转身就准备跑。
李承昀被推了一把,不仅不恼,唇角笑意还更浓了些:「送胳膊也可。」
他话音方落,巷子口就冲进来个身影,紧接着,耳目被冲进来那人推得一个踉跄,连带着那个身影也被反弹了一下,后背撞在李承昀身前。
李承昀皱眉,垂眸一看,脸上的笑意再次裂开:「姜虞?」
姜虞点点头:「李三,你还记得我啊!我以为你在这个私塾上学,经常过来看,但是好久都没见到你了。」
她扯住他的袖子,脏兮兮的小手在他身上左摸右摸:「你没事吧,刚才我看见你被人推了一下,你这些日子没来私塾是不是因为他欺负你!」
李承昀把袖子从她手中扯出来,把她往旁边一拽,往那耳目身边走。
耳目后退了一步。
姜虞见状,又跑到李承昀身前,伸出两只手臂挡着他:「你不许再欺负我朋友了,你要是再敢动他,我就告诉我爹,我爹可是刑部员外郎,我叫他把你抓到大牢里!」
李承昀额角的青筋「突突」跳:「让开。」
耳目见状,又往后退一步,脸上堆满了笑:「姑娘饶命啊,小的这就走,现在就走!」
他说完,还不等姜虞说话,直接逃命似的迈着腿狂奔出去了。
姜虞扭头看向李承昀,嘿嘿一笑:「坏人被我吓跑啦!」
李承昀咬牙切齿:「那还真是谢谢你啊,姜、二、小、姐。」
姜虞摇摇头:「不用谢,其实我也没想到提我爹的名字这么好用,如果他真的还要欺负你,就算我告诉我爹,我爹也不会理我的。」
李承昀把她推到一边去,抬腿就走:「姜小姐,多事的人死得最快。」
姜虞跟着他走,像一条小尾巴,还赞许地点点头:「就是就是,刚才那人胡乱生事,搞不好哪天就死在外面了。」
她一边说,一边跑上去拽他袖子:「你没事吧?真的没受伤吗?」
李承昀走到李府门口,见她还跟着,于是脚步一顿:「别跟着我。」
姜虞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从袖子里小心翼翼取出个手帕:「我给你个东西。」
李承昀不耐烦:「我不收破烂。」姜虞摇摇头,把包在帕子里的平安扣取出来:「不是破烂,是
我姐昨天上孤鸿寺里给我求的,可贵了。」
李承昀垂眸,就见她手上小心翼翼捧着个白玉雕鸟兽玉扣,玉
的质地一般,并不值多少钱,但胜在雕刻得细致。
他没接那平安扣:「不必,你自己留着戴。」
姜虞直接把平安扣塞他手上:「上次不是说还你钱来着,这个
应该可以抵那锭碎金了,你拿着吧。」
李承昀深吸一口气,把玉扣往她手上塞:「不……」
姜虞直接一闪身跑了:「我走啦李三,这里是你家对不对?我
下次再来找你玩!」
李承昀见她跑走,半天才皱眉道:「李承昀。」
姜虞脚步一停,挠挠头:「啊?什么李承昀?」
李承昀直接回身走了,嘴里低声骂了声:「蠢。」
他没回头看她,拿着那平安扣回去就准备随便打赏给下人,结
果一只手直接把平安扣抽走了。
他掀起眼皮子看着来人:「李承欢?干什么?」
他素来和自己这个嫡亲妹妹不怎么亲近,从来都是全名叫她,
但即便他不怎么喜欢搭理她,她也经常缠着他。
李承欢拿着那平安扣笑:「哥,这平安扣真好看,你不要就给我了。」
李承昀看都没看她一眼,转身走了:「随你。」
他没把姜虞说要找他玩的事情放在心上,但是此后几日,姜虞竟真的每天蹲在李府外面缠着他一起玩,他起初懒得搭理她,甩开袖子就走,但她一直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的,后来他便也会和她说上几句话。
时间一晃几年,因为姜虞每日跟在他屁股后面叽叽喳喳说话,他这些年几乎对她的生活了如指掌,连她今日长高了几指宽都清清楚楚。
庆和二十一年夏,李承昀在刑部谋了个官职,姜虞到处打听了一番,听说他在刑部,于是经常打着等她爹散职的旗号在刑部外面坐着。
这天,李承昀外出与同僚应酬,一掀开马车帘子,就看见姜虞坐在里面等他。
他额角的青筋跳了跳,冲她比唇语:「出去。」
姜虞眼睛一闭,小小声道:「你昨天答应我一起钓鱼的。」
她说完,又偷偷抬起眼睛看他,见他张嘴要说话,于是把耳朵捂住了:「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外面的同僚见李承昀迟迟不上车,疑惑道:「李兄,怎么了?」李承昀轻咳一声:「无事。」
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直接跨上马车,一只手拎小鸡崽子一样
拎住姜虞的领子,凑她耳边问:「出不出去?」
外面的同僚不知道车里的情况,又道:「李兄,我先去如意楼
等你。」
李承昀应声:「好,就来。」
姜虞气鼓鼓道:「好啊,如意楼!我也要去!」
李承昀直接把她提溜下车,吩咐马夫:「以后没我允许,不许
放任何人上车。」
马夫抹了把汗:「好嘞,三公子。」
姜虞伸手又扒上马车的凳子:「哎哎哎,那你捎我一程行了
吧,我不去如意楼了,你送我回家,我家和如意楼顺路的!」
李承昀撩开车帘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真要我送你?」
姜虞眼巴巴点头:「要!」
李承昀哼笑道:「行,上来吧。」
姜虞眼睛都亮了,直接猴子一样爬上车去,美滋滋从怀里掏了
块果脯出来吃。
半炷香后,马车停在了姜府门口。李承昀拎着姜虞下了马车,门口的护院见他来了,立马战战兢
兢进去禀报。
不一会儿,姜老爷从屋子里出来了,满脸堆着笑:「李三公子
大驾光临,我姜府真是蓬荜生辉啊!」
他目光落在姜虞身上,语气里多了几分忐忑:「可是逆女做了
什么事情惹您不快,老夫管教不严,这就罚她跪祠堂!」
姜虞撇撇嘴:「爹,人还没说什么事呢,你怎么张口闭口就要
我跪祠堂?」
李承昀笑笑:「二小姐快十岁了吧?」
姜老爷被问得一愣,想了一会儿才道:「是。」
李承昀把她往府里拎,嘴角笑意更甚:「寻常女儿家八岁就请
先生教习,姜小姐快十岁了,还未有先生教习,亦是不知晓男
女大防,每日不遮面在街上乱跑,李某这个做义兄的实在忧
心。」
姜虞眼睛瞪大:「李承昀,你干什么?」
李承昀不理她,看向姜老爷:「姜二小姐也算李某看着长大,
李某想给她请一先生教习,不知姜老爷可有什么意见?」
姜老爷讨好道:「没有没有,三公子所言极是,这丫头平时就
爱乱跑,我以后一定多加看管!」
李承昀摸摸姜虞的头:「好好学,不要辜负我的一片心意。」姜虞扯他袖子:「我没答应呢!」
姜老爷打了她一下,压低声音道:「你不学也得学!」
姜虞还想挣扎一下,结果李承昀直接走了。
姜老爷把李承昀的话当圣旨,第二天就请了好几个护院在外面
看着她,顺带连吃穿用度也给她正常份例了,虽平素还是不管
下人欺辱她,但到底是让她能吃饱饭,能穿新衣裳了。
姜虞学了几日后,想偷偷溜出去玩,结果刚一踏出房门,就被
护院又押送回了院子里。
姜嫣提着糕点来看她,还拿了个帕子在她旁边绣:「阿虞若是
不想背书,姐姐教你女红。」
姜虞趴在桌上:「不要。」
姜嫣敲了一下姜虞脑袋:「背首诗我听听。」
姜虞无精打采,扯扯她的袖子:「姐姐,你饶了我吧,我想出
去玩。」
姜嫣笑道:「背出来就带你出去玩。」
姜虞眼睛亮了,想了一会儿,张口就来:「纸,好白!墨,好
黑!我,好饿!姐姐,饭饭!」
姜嫣直接笑出声来,恨铁不成钢地弹她一个脑瓜嘣:「你这丫
头!」
姜虞还想叫姜嫣带她出去玩,结果姜嫣死活不愿意,在她这绣了个帕子送给她就走了,留她一个人每天在房间里禁足学习,上午见夫子,下午写字帖,晚上巴巴看着远方想出去玩。
时间日复一日过,夏天很快就只剩下了个小尾巴。
这天,李承昀散职以后有些公务要与姜老爷交接,姜老爷极力邀请他去姜府吃杯茶再走,他原本想拒绝,突然又想到许久没听见姜虞在他屁股后面叽叽喳喳了,于是话锋一转,应了姜老爷的邀。
他到姜虞房间的时候,姜虞正趴在桌子上打瞌睡,手里还握着一杆笔。
夏末蝉鸣阵阵,姜虞这屋子后面是湖,左边是个小池塘。左侧的窗开着,风一吹能听见窗棂轻摇,也能听见屋外蛙声阵阵。
李承昀俯下身,在她身后一字一顿念纸上的字:「昨、夜、风、好、太。」
姜虞猛然惊醒,手忙脚乱去捂桌上的纸,另一只沾满墨水的手蹭了蹭脸:「你干吗?」
李承昀看她一脸墨水,轻嘲道:「几日不见,二小姐学有所成,都开始自己造字了?」
姜虞把笔往桌上一拍,捂着脑袋看左窗前的池塘:「我马上要死了,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李承昀漫不经心道:「没兴趣。」姜虞撇嘴:「不,你有。」
她做了个鬼脸:「被你害死的!」
李承昀哼笑出声:「姜虞,叫你读个书,有这么难?」
姜虞点点头:「难,我太难了。」
李承昀又看她脸上墨迹一眼,抬脚要走:「那二小姐继续难着
吧,在下就不打扰了,下周我让夫子抽你背诗。」
姜虞见他要走,立马扯住他袖子:「别走啊,你要夫子抽我背
诗,好歹你也得教我把字认全了吧,我认不全上面的字,夫子
到时候打我手心!」
李承昀把她手掰开,走到左窗边吹风,笑道:「我很忙。」
姜虞跑过去拿着笔要戳他:「你还笑?都是你都是你!」
李承昀一躲,没叫她戳到他,结果她没收住势,跃过矮窗「扑
通」一下掉池塘里去了。
事发突然,李承昀伸手要捞她,结果姜虞死死拽住他的手,把
他也一起拽池塘里去了。
她死死抱着他胳膊,闭着眼大叫:「我不会游水,救命!」
李承昀脸都黑了:「撒手。」
姜虞还死死闭着眼,满脸恐惧:「不要。」
李承昀深吸一口气,忍无可忍,伸手直接把她眼睛扒开:「这水就到你胸口!」
姜虞被他扒开眼睛,发现水真的就到胸口,于是也不抱着他手臂了,也不喊救命了,直接踩着水手脚并用爬到岸边。
她爬上去以后还跳了两下想把水甩干,回头一看李承昀还在湖里,又挠挠头问道:「李承昀,你上来呀,待在水里干吗?」
李承昀气笑了:「我对你太好了是吧?」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咬牙切齿上了岸,理都没理姜虞,直接回李府去了。
那天回去后,他染了风寒,病了好几日。
等病好了,已是秋日。
刑部最近因为一伙江洋大盗的事情忙了起来,李承昀参与了案件的侦办,于是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偶尔得了闲会突然想起来问问夫子姜虞的功课,但再没去见过她。
仲秋时,那伙江洋大盗终于现了行踪,李承昀请示过侍郎后,带了一队捕快去抓人。
那伙江洋大盗专劫有钱人,所以李承昀并未穿着官服去办差。
他穿了一身华贵奢侈的衣衫,叫人一打眼就能看出来是个贵公子,连带着带去的一队捕快也穿着小厮的衣服,手里还抬了好几个大箱子,晃晃悠悠出城去了。到了傍晚的时候,身后的手下走到他身边小声道:「大人,咱
们这都快到放鹤山了,怎么那伙贼人还不出现?莫不是有人走
漏了风声?」
他看了一眼天色,勒马道:「天快黑了,歇下扎营吧,明日往
白鹿关走。」
手下们依言停下开始扎营,李承昀也自己扎了个帐篷。
等忙活完了,天也黑了,李承昀坐在帐篷里休息,突然听见外
面有响动。
他皱眉,掀开帐子,就见旁边不远处有个小叫花子正对他手下
道:「大哥,我讨饭的。」
手下道:「真晦气,滚远点。」
李承昀仔细看那小叫花子的眉眼,突然扬了扬眉。
那小叫花子还不走,摇了摇手里的碗:「大哥,给我块饼呗,
太饿了。」
手下直接踢翻了讨饭盆:「滚远点。」
李承昀突然笑出声,道:「给她几块饼。」
手下骂骂咧咧给了几块饼,回头道:「大人,这就是个要饭
的!」那小叫花才不管他说什么,拿了饼转头就走,结果被人拎住了
后脖颈上的衣服。
李承昀拎着人,慢悠悠道:「二小姐不是饿吗?几块饼就够
了?」
姜虞尴尬地扭过头看他:「好巧啊,你怎么也在这儿?」
李承昀蹭了一把她脸上的灰:「怎么,夫子叫你来体验人间疾
苦的?」
姜虞把他手掰开:「我散步。」
李承昀看她一身叫花子的衣服,嗤道:「哦,散步散着散着被
人抢了?」
姜虞安安静静啃烧饼,过了一会儿才看着满地箱子道:「要我
说,你们这样肯定抓不到,这么有钱还出来露宿,一看就是来
抓人的,谁不知道你们这箱子里都是刀?」
李承昀掏出把匕首拍拍她的脸:「读了几日书,长进了。」
一旁的手下见他们说话,唯唯诺诺问:「大人,这位是……」
李承昀顿了一下,道:「我妹妹。」
手下问:「李五小姐?」
李承昀摇头没说话,直接拎小鸡崽子一样把姜虞拎帐子里去
了。夜里,他们把帐子里的灯火都熄了,没过多久,林子里就有一
阵迷烟扩散开来。
李承昀闻见味道,捂住姜虞的鼻子,自己屏息,很快就听见外
面有倒地的声音。
随即,外面的箱子被撬开了,有人惊呼:「老大,这里面都是
钱!」
姜虞捂着嘴狐疑转头,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问号。
李承昀在她耳边轻嘲:「看来也没长进多少。」
外面那伙大盗还在惊呼:「这年头这么有钱还傻的可不多见
了!」
姜虞捂嘴含糊不清道:「他们是不是在说你?」
李承昀答非所问:「等会儿装睡。」
他话音方落,帐子里就闯进来好几个人,姜虞即刻闭眼装睡。
紧接着,那群人把姜虞和李承昀一起扛起来了,晃晃悠悠把他
们扛到一个小院的柴房里。
那扛姜虞的土匪把她扔地上,搓搓手:「这小叫花是个小娘
们,年纪还小,长得不错,不如卖到妓院去,过几年老子们也
能去乐和乐和!」
姜虞瞪大眼,扭头看李承昀。李承昀也睁开了眼,于黑暗中看她。
姜虞摇摇头,比口型:「我不要。」
李承昀又把头转回去,闭上了眼。
前面那土匪说干就干,直接把姜虞又给扛起来了,大着嗓子冲
外面喊:「老大,我把这小娘们洗一洗,换身衣服送妓院去……
唔!」
他话未说完就一声闷哼,紧接着整个人倒在地上,连带着姜虞
也摔在了地上。
姜虞揉了揉胳膊,小声问李承昀:「他怎么了?」
李承昀的手隐在黑暗中,就搭在那土匪的脖子上。
他微微用力拧断土匪的脖子,无所谓道:「打晕了。」
姜虞不疑有他,扯扯他袖子:「他们把我们和箱子里的钱一起
扛过来,估计还留了信找你手下要赎金,我们怎么出去?」
李承昀摸了摸袖袋里的烟花弹,叹道:「原本被这群土匪扛回
来,知晓了他们的据点,我自己就能出去,你说说现在带了你
这个累赘,我们怎么出去?」
姜虞一跺脚,小声道:「我才不是累赘!」
她摸摸腰间袋子:「我这袋子里装的可都是夜光粉,刚才他们
一路扛我们过来,我就把袋子戳破了,只要你手下不傻就能顺李承昀看着她腰间散发微光的小破袋子,嗤道:「书没白读。」
他话音方落,屋外就传来一阵刀剑相接声,随即有人踹门进来,拿刀指着李承昀吼:「就是他!这是朝廷的狗,我们都被他骗了!」
李承昀直接一脚踹上去,把他刀踹掉,然后把屋子门一关,把姜虞关屋子里,不让土匪进去。
他和捕快们三下两下把土匪们制服,然后才又进去把姜虞拽出来:「走了,回宸阳。」
姜虞惊讶地看着被捆住手脚的土匪们:「这么快?」
李承昀点点头,翻身上马就走。
姜虞在后面迈着小短腿跟着:「哎哎哎,你等等我啊!」
李承昀回头看她:「我出城的时候没等你,你自己不也跟上来了?」
姜虞跑到前面拽他衣服:「你这马这么大,让我坐一坐怎么了?」
她又指了指押送土匪的囚车:「实在不行我坐那个车顶上也行,走得太累了。」
李承昀嗤笑,把她拎上马:「知道累怎么还跟着我出来,成日就想着逃学?」
姜虞支支吾吾:「学得太难了,学不会,想出来找你去湖边钓鱼,结果看见你骑马出城,听我爹说是抓土匪,我就花三文钱找门前的乞丐换了身衣服,混在行乞队伍里出来了。」
李承昀一夹马肚子:「我怎么听夫子说你学习进步很大?」
姜虞哼哼唧唧:「你都没来找我玩,你听谁说的?」
李承昀无所谓道:「你猜。」
姜虞哼了一声:「你猜我猜不猜。」
李承昀冷声道:「说实话。」
「哎,行了行了,就是那天我把你拽池塘里去了,」姜虞在他怀里拱了拱,犹犹豫豫道,「然后你回去以后就没来找我,我爹因为我功课写不完不放我出去,我以为你不要和我做朋友了,特地写完了所有功课,夫子这才和我爹说情,我爹才放我出来,我就来找你了。」
李承昀扬眉:「回去好好念书,我会叫夫子多给你留些功课。」
姜虞睁大眼睛,回头难以置信地看他:「李承昀,你真当自己是我哥了是不是?天天就会管着我!」
李承昀没说话,一路纵马把她送回家,然后进去又坐了一会儿。
姜虞扯着他叫他给她写功课、教她背诗,他直接学姜嫣的样子弹了她个脑瓜嘣。
然后他转身离开,道:「哥哥我忙得很,没空帮你写功课,也没空教你认字背诗,你好好跟着夫子学,改天我来抽查。」
姜虞气得跺脚,姜嫣在旁边捂着嘴笑。
等李承昀走远了,姜嫣才扯扯她:「阿虞诗词学到哪了?」
姜虞直接捂着耳朵,抬眼看她:「姐,你都快要说亲了,怎么还盯着我读书啊?!」
姜嫣脸上泛起一丝薄红:「别瞎说。」
姜虞哼哼唧唧跑回房间去了。
翌日,夫子过来给她上课的时候果然多给她布置了不少功课,姜虞脸都绿了。
好在下午的时候李承昀过来了,他给她带了一盒子如意楼的点心,说她用夜光粉助他立了大功、升了官职,特地给她带点心和冷饮来。
姜虞看着一盒子点心,又看了看旁边的樱桃冰酪,于是捧起冰酪吃了一口。她还哭着个脸:「别带点心了,你叫夫子少给我布置点功课
吧。」
李承昀哼笑:「你吃都吃了,来不及了。」
姜虞直接跳起来,把冰酪碗往桌上一拍:「你之前又没说,你
这叫奸商!」
李承昀捧起茶喝了一口:「无奸不……」
话音未落,他目光落在凳子上,见凳子上有一抹血色,慢悠悠
又道:「你流血了。」
姜虞回头一看凳子,瞪大眼,急得直接转了个身:「你看看我
衣服上有没有血!」
李承昀眼神深了些:「有。」
姜虞吓得直接拽住他衣服:「我不会要死了吧,我……我……我
还没活够呢!」
她一边说,眼睛一边胡乱瞟桌上的点心。
她抓起一块杏仁糕塞进嘴里,又吃了一口樱桃冰酪,哭唧唧
道:「这么好吃的东西我以后不会吃不到了吧?我……」
「别吃。」李承昀把冰酪拿开,「死不了。」
他拍拍她脑袋,眸色很暗,过了一会儿才道:「长大了。」姜虞眼睛还红红的,吸了吸鼻子问他:「啊?」
李承昀闭眼一瞬,然后直接起身,还不忘把冰酪拿走:「问你
姐去,你姐会告诉你。」
姜虞见他要走,扯了扯他袖子,伸手要拿冰酪:「什么呀,你
不能告诉我吗?」
李承昀把冰酪举高,然后把她手掰开:「不能。」
他说完话,拿着冰酪直接走了。
他那日回去后,做了个梦。
梦见姜虞长大了,粉面桃腮的,扯着他袖子叫他「哥哥」,还
叫他给她说亲。
醒来以后,他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
有小厮进来,小心翼翼道:「三公子,老爷在书房等您呢。」
李承昀揉了揉额头:「干什么?」
小厮道:「说是您已经快十八了,别家公子这个年纪孩子都生
了,老爷见您连个通房都没有,所以特地叫人备了好几家姑娘
的画像,要问问您有无中意的。」
李承昀直接道:「没有。」
小厮狐疑道:「三公子,您还没看呢。」李承昀起身洗漱穿衣,淡声道:「还未建功立业,成什么
家?」
他洗完穿完,直接去书房里看书了,压根就没去相看画像。
小厮还在一边劝:「公子,您就去吧,可别让老爷担心。」
李承昀翻了一会儿书,突然问:「宸阳有什么十三四岁的公子
哥,品行好的?」
小厮表情突然变得惊恐:「公子,您……您……您不会……」
李承昀掀起眼皮子看他一眼:「别多想。」
小厮长舒一口气:「莫非您在给五小姐物色未来夫家?陈家小
公子和周家小公子都不错!」
李承昀翻书的手一顿:「嗯,知道了。」
他屏退了小厮,最终还是没去相看画像。
就这样一连过了几日,这天,他散职后有公文要交给姜老爷,
于是去了姜府。
刚走到姜府,他一打眼就看见姜虞拿着个肉包子蹲在门口,一
边吃一边和小乞丐说话。
他走上前去拎起姜虞的领子:「在干什么?」
姜虞把他手拍掉,道:「和朋友说话呢,那天去和你抓土匪,我一身乞丐衣服就找他买的,连乞丐出城路线都是他画好给我的!」
她嘿嘿一笑,举了举手里的包子:「而且他也喜欢吃酱肉包子,你说巧不巧?」
李承昀眼皮子一抖:「出来乱跑面纱也不戴,男女大防学到狗肚子里了?」
姜虞咬了口包子,哼哼唧唧:「我还小。」
李承昀气笑了:「小?癸水都来了你还小?你姐和你一样大的时候见我都知道要遮脸,你却在这里蹲着和男子讲话。」
姜虞不耐烦道:「你管这么多干吗呀?你天天管我,你比我爹还能管!」
李承昀直接拽着她进了姜府:「三教九流的人少接触。」
姜虞点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李承昀见她点头,没再和她说话,直接把公文给了姜老爷,然后出府走了。
时光翩然,一晃就到了冬日,天上开始飘雪。
这天,李承昀从如意楼提了盒点心去姜府,到姜府门口的时候又看见了上次那个小乞丐,就见那乞丐头上撑了把油纸伞,伞不是什么太贵的,他在姜虞屋里见过。他扬眉看了看那把伞,进到姜虞院子里的时候,突然问她:
「你爹过两年想给你姐说刘家公子的亲?」
姜虞嘟着嘴,把笔杆子夹在嘴唇和鼻间:「好像是吧。」
李承昀问她:「你以后想嫁什么样的?」
姜虞趴在桌上:「你怎么连这也要管呀?」
李承昀嗤道:「怕你嫁个乞丐。」
姜虞不说话了,抓了块酥饼就开始吃。
李承昀见她半天不说话,把酥饼从她手里拿走,往她面前扔了
本书:「学哪了?」
姜虞不情不愿把书翻开一页,举到他面前:「学到这!」
李承昀接过书看了一眼,见上面是首情诗,微微皱了皱眉,但
还是道:「背给我听。」
姜虞满脸痛苦,支支吾吾:「风雨如每,鸡叫不停……」
李承昀哼笑:「鸡鸣不已。」
姜虞点点头:「嗯,既见君子,云……云胡狂喜!」
李承昀掀起眼皮子看了她一会儿:「字都认不全,你背的什
么?」姜虞撑着脑袋,苦瓜脸:「太难了。」
李承昀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姜虞知道他是要教她,于是跟着念:「风雨如晦,鸡鸣不
已。」
李承昀「嗯」了一声,继续念:「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姜虞点点头,认认真真看着他,一字一句跟着念:「既见君
子,云胡不喜。」
李承昀掀起眼皮子,正对上她的眼。
他突然觉得自己心跳得快了点,于是猛地又垂下眼睛不看她:
「嗯。」
姜虞道:「这诗什么意思啊?」
李承昀把书一合:「问你夫子。」
姜虞扯他袖子:「你教我呗,那天夫子给我讲,我不小心睡着
了,我再问他,他要打我手心!」
李承昀把袖子扯出来,哼笑:「活该你。」
他说完,又说自己还有事,于是直接回了府里。
回府的时候,李承欢正穿着披风在外面玩雪。见他回来,李承欢扯住他袖子问:「哥,你去哪啦?脸怎么有
点红?」
她伸手凑到李承昀额头上:「风寒未愈吗?」
李承昀皱眉看她:「怎么了?」
他目光突然落在李承欢领口,就见她大氅系带上坠了一枚平安
扣。
他突然伸手把那平安扣扯下来:「对了,这个还我。」
李承欢还没来得及说话呢,看他把平安扣扯走,直接一跺脚:
「哥!」
李承昀掀起眼皮子看她:「嗯?」
李承欢气哼哼道:「你今天到底去哪了,一回来还扯我平安
扣,这东西你不是早就送我了吗?」
李承昀转身回房:「看姜虞去了。」
李承欢想了一会儿,拔高声音问他:「就是那个小叫花?哥,
你对我都没这么热络!」
李承昀根本没理她,把平安扣挂在了腰间,那平安扣小小一
个,挂在腰间也不明显。
又过了半个多月,李承昀散职后和人去如意楼应酬,回家路上
在姜府外停了一会儿,就见姜虞又蹲在府外面和那小乞丐说笑,还买了个热腾腾的包子掰了一半分给小乞丐。
他站了一会儿,回府以后吩咐小厮把小乞丐绑了回来。
那小乞丐被五花大绑,见了是他,惊讶道:「您是姜小姐的……
嗯,义兄?」
李承昀不答,问他:「知道我今日把你绑来是为什么吗?」
小乞丐摇摇头:「不……不知……」
李承昀突然笑了,伸手掐住那小乞丐的下巴,直接把小乞丐的
下巴掐得脱臼,合不拢嘴。
他伸手从旁边的几案上取了把剪刀:「你不必知道。」
小乞丐嘴还合不上,含含糊糊惊恐道:「别,别!我只是离二
小姐近些,你何必为难我,莫非你……你喜欢二小姐,看不得她
和别人近?她才十岁!」
他用胳膊肘撑在地面上狗腿地仓皇后退,后退间,袖子里掉出
来个薄薄的、金色的五瓣小梅花。
李承昀将那梅花捡起来:「这是什么?」
小乞丐不说话,一直摇头。
李承昀笑道:「说出来,我饶你一命。」小乞丐眼睛亮了亮,道:「昨天二小姐说看上了个簪子,上面
的金片梅花好看,我……我……我没有钱,但是簪店老板雕刻的
时候雕废了一片梅花,我拿乞讨的钱便宜买下了废片,想送给
她……」
李承昀手指蹭了蹭那梅花金片,突然伸脚踩住了他的脖子!
小乞丐惊愕地瞪眼看他,身子扭来扭去地挣扎:「你出……
出……出……」
李承昀脚上更用力了些,脚尖还在他脖子上蹍了两下,又慢悠
悠笑着说:「出尔反尔。」
他松了脚,把剪刀张开伸进小乞丐嘴中,慢慢把他舌头从中间
剪掉一半:「我与她之间的事情,你无须多猜。」
小乞丐满嘴是血,惊恐地扯着嗓子哀号。
李承昀眼中兴味更浓,又持剪刀在他舌头上一剪:「嘘,太吵
了。」
小乞丐眼泪都出来了,脏兮兮的脸被眼泪打湿。
李承昀用剪刀把他左眼剜了一只:「我不喜欢看人哭。」
小乞丐只能摇头了,哀号着摇头,一只眼流泪,一只眼流血。
李承昀被他吵得皱眉,直接一剪刀刺穿小乞丐的脖子,然后抹
了一把脸上被溅上的血。他把剪刀插在小乞丐肚子上,吩咐小厮:「埋了。」
小厮吞吞口水,依言把人拖出去埋了。
翌日,李承昀散职后给姜虞带了点心,又抽她背诗。
他见她不怎么吃点心,背诗也半天背不出来,皱眉道:「心不
在焉的。」
姜虞撑着脑袋,闷闷不乐:「先前在府门口乞讨的小乞丐不见
了,我还没什么朋友呢,昨天还说给他带酱肉大包子,他今天
也不知道去哪了。」
李承昀敛眸,把书卷起来敲敲她脑袋:「许是去别的地方乞讨
了,宸阳下雪,最近许多乞丐都迁去城郊月老庙了,有个屋子
能遮风挡雨。」
姜虞「哦」了一声,从盒子里挑了个山药甜糕咬了一口,又
问:「那冬天过了他会回来吗?」
李承昀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或许吧。」
姜虞咽下整块山药甜糕,脸上表情好了些,这才摇头晃脑开始
背诗。
屋外冬雪还在扑簇簇地落,把屋檐墙瓦都染白,而后日复一日
在院子里堆成了厚厚高高的小雪丘,等到春日里第一场雨落
下,院子里堆积成山的冰雪才渐渐融化开来。
入了春,姜虞便每天兴冲冲地去府门口找那小乞丐,但一天、两天、三天,每天她出门都见不着那小乞丐,于是每天回府时都有点闷闷不乐。
好在李承昀近日好像闲下来了,带着她和姜嫣去城郊晃了几圈,姜嫣又在一次踏青时看上了刘家公子,每天抓着姜虞说些少女心事,渐渐地,到了秋日时,姜虞已经很少想起那小乞丐了。
而后转眼又是一年。
庆和二十三年暮春,宸阳突然多出来一伙采花大盗,城中有许多姑娘夜间受人轻薄,辱了清白,不过短短半个月时间已有五人上吊自尽。
刑部和巡城司极度重视此事,委派了许多人在城中巡夜破案。
这天,李承昀正带着一队捕快在姜府附近巡夜,突然听见姜府南墙后传来一阵异常的响动,紧接着就见南墙后的院落灯火大亮。
姜府南墙后最偏僻的院子就是姜虞的院子!
李承昀直接带队进了姜府,到姜虞院子门口的时候,他听见有几个下人窃窃私语:
「这贼人可真是不长眼,偷谁不行,怎么偷到二小姐的院子里来了?」
「嗤,二小姐天天藏私房钱,扣扣搜搜,这贼人能偷到两文钱都算他厉害。」
「你们没听说最近采花大盗的事吗?二小姐虽然寒酸抠搜,但今年将将十二,这两年一直抽条长个子,出落得水灵,来采花倒也不亏!」
……
李承昀闻言,皱了皱眉头,要捕快们在外面等着,然后按着腰间佩刀就走进了院子。
他推开她的房门,就见姜虞正蹲在地上捡碎银子和铜板,床边还倒了个穿夜行衣的大盗。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外即刻又传来一阵响动。
紧接着,姜嫣头发散乱地披着件衣服冲了进来,直接撞开李承昀,伸手抓住姜虞的胳膊来回看:「阿虞,你没事吧?」
她话音方落,姜夫人和姜老爷也进来了。
姜夫人皱眉看了姜虞一眼,对姜嫣道:「嫣嫣这么着急作甚?她要是有什么事情,还能站在这里给你摸不成?」
她说着,目光移到倒地的大盗身上,吓得直接蹦了起来:「姜虞!你这屋子里藏的什么东西,这人都倒了,你还放在屋子里吓人!」
姜虞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继续低头捡钱。她把地上最后一粒碎银捡起来放回钱袋里,才阴阳怪气道:
「娘,你既然这么害怕,那你就和爹一起帮我把他搬出去呗,
反正我搬不动,这府里的下人只听你们的,我也使唤不动。」
话音方落,姜老爷直接板着脸斥道:「胡说八道!」
他扭头看向后面冷着脸的李承昀,讨好道:「李大人,您可别
听这丫头瞎说。」
李承昀根本没理他,走到姜虞身侧,目光落在她钱袋上,嗤笑
道:「一分没少?」
姜虞把钱袋子又往怀里抱了抱:「那当然,我怎么可能丢钱?
我都数过了。」
她说完,又问:「对了,大半夜的,你怎么在这?」
旁边的姜老爷直接道:「要不是李大人在附近巡夜听见动静及
时赶来,你以为你这小命和清白能留得住?!」
姜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和李承昀有什么关系呀?你们一起
进来的时候这人就倒在地上了,能抓着他,难道不是凭我自己
的本事?」
李承昀冷笑:「是,你本事大得很,都会抓贼了,我是不是该
给你在衙门里谋个一官半职?」
说着,他看见她袖子被划破了,于是把她袖子扯起来看。
姜嫣也反应过来,担忧道:「阿虞,你袖子怎么被划破了?那贼人是不是拿刀了?」
姜虞摇摇头:「没事,他只划到了我的衣服。」
刚才那贼人进来没找到钱,就拿着刀子要往她身上刺,结果见她枕下的钱袋子,就伸手去拿钱,被她推得撞在床柱子上撞晕了。
旁边的姜夫人也瞧见了她袖子上的划口,又见李承昀攥着她的手腕,于是赶紧也变了个脸色,笑眯眯地走上去拉住她的另一只手。
姜夫人道:「虽然身上没受伤,这心里的伤得多大啊!李大人,我们家姜虞从小胆子就小,这事儿一出,恐怕夜里都吓得睡不着觉,这几日您得空了可得多陪陪她。」
李承昀不接茬。
姜虞也不给姜夫人面子,手抽出来,道:「娘,你记错了,我胆子特别大,你罚我跪祠堂的时候我对着漫天神佛都能跪着睡着,如今不过区区小贼,怎么会吓得睡不着?」
姜夫人皱眉,压住脾气道:「你这孩子和我耍什么脾气,我和你爹听说出事了第一时间就赶过来了,现在心口都发慌!」
姜虞点点头:「辛苦娘了,我这院子偏僻荒芜,赶过来腿都要跑断了吧?」
姜夫人「啪唧」一下打在她胳膊上,扭头看李承昀:「李大人,你说这丫头!」
李承昀不说话,起身走到窗边查看,见左侧矮窗开着,道:「这人从窗户进来的?」
姜虞点点头。
李承昀伸手摸了一下窗户,就见窗户上湿漉漉的,木头也有腐朽的迹象。
这屋子后面是湖,左边是池塘,最近暮春又连日下雨,湿气太大,窗户上老旧的木头都不牢固了,随便推两下就咯吱咯吱响,像要掉下来一样。
姜虞见他来回推窗,道:「这窗户就是个松的,一推就开,府里管事的总说来修,但是从来不见人影,贼进来自然就容易。」
她踹踹倒在地上的贼:「怪就怪他偷错了地方,进屋之前也不过过脑,我这屋子里窗户都破成这样了,还能偷到钱不成?」
李承昀转过身看向姜老爷,意味不明道:「姜老爷前不久才升了官,如今从四品,我倒觉得姜老爷这样的人还值得更高的官职,瞧瞧这家徒四壁的。」
他嗤道:「两袖清风,连扇烂窗户都舍不得换,不如李某替姜老爷出了这钱,好叫姜老爷继续安心为国效力?」
姜老爷眼神乱瞟:「李大人费心了。」
李承昀冷哼一声,回身敲了敲姜虞的脑袋:「明日等我散职。」
他说完就直接走了,姜老爷姜夫人见他走了,也紧跟着出去送人了,姜嫣揉揉眼睛,又拉着她说了一会儿话才回去睡觉,屋子里空落落的就剩了她一个人,很快她也睡了。
第二天,姜虞依言去刑部门口等他散职,结果他散职后直接把她提溜到了李府后院里,然后自己拿着一杯茶坐在椅子上叫她扎马步。
姜虞满脸不高兴:「如果上天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我绝不等你散职。」
李承昀把茶放下,走到她身边去,用脚把她的腿往外挪了挪,做成一个标准的马步姿势。
他道:「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姜虞小腿发酸,额头上渗出细汗:「就是你,又要我学文又要我学武,是不是明天还要教我骑射?」
李承昀扬眉:「是可以教你骑马。」
姜虞直接站起来了:「不弄了不弄了!」
李承昀压着她的肩膀又让她蹲了回去:「姜虞,别惹我生气。」
姜虞想把他手掰开,结果扭头一看,正撞进他黑沉沉的眼睛里。
她后背突然有点发凉,开始叉着腿扎马步:「你……你……你生气啦?」
李承昀继续把她往下按,眼睛里没情绪,嘴上也没说话。
他等了一会儿,见到她两条腿已经开始打战了,眼中才多了些笑:「还好。」
姜虞嘟囔道:「我练,我练还不行吗?以后就不怕贼来找我了,我和你学,学完能打得贼满地找牙!」
她学这些东西很快,没几个月就已经把一些招式练得有模有样了,于是李承昀又每天带着她去李家马场学骑马,把时间给她安排得满满当当,每天上午和夫子学文,下午等他散职了就跟着他学些三脚猫功夫,晚上还得去马场溜达几圈。
日复一日,等到庆和二十四年春,姜虞终于遭不住了。
这日,李承昀拿了把剑放她手上,让她练习剑术。
她手脚发酸,跟着练了一会儿后直接把剑往地上一扔,整个人「啪唧」一下坐在草地上歇下了。
李承昀把她拎起来:「干什么?」
姜虞把他手拍掉:「不学了不学了不学了!」李承昀攥住她手腕,沉声问:「学不学?」
姜虞有点发怵,硬着头皮说:「不……不学……」
李承昀攥着她手腕的手用力了些:「姜虞,我说过的,」他声
音有点低低的,在她耳边道,「别惹我生气。」
姜虞吞了口口水,把手腕往外拽,支支吾吾:「怎么我不学你
就要生气呀?我都快要十三岁了,你还一直管我,什么都叫我
学,就不能让我休息一天?」
李承昀看了她一会儿,道:「但我不能一直管你,等以后我没
工夫管你了,你自己一个人遇见事情什么都不会,怎么办?」
姜虞被他看得不自在,别过头去:「你能。」
李承昀目光落在她那截雪白的脖颈上:「我能什么?」
姜虞伸手抓地上的小草:「能一直管着我。」
李承昀伸手蹭了蹭她脖子上青色的血管,把她蹭得浑身一哆
嗦。
他眼神暗了些:「我不能。姜虞,我今年二十一了,当立业成
家,会远赴边疆上战场,会娶妻生子,不会一直在你身边。」
姜虞敛眸,抓着小草的手紧了紧。
他又道:「除非……」李承昀突然笑了:「我倒是有个方法能一直管着你,要听吗?」
姜虞眼睛亮了一下:「什么啊?」
李承昀凑近她,贴在她耳畔说:「只有夫君能管你一辈子,你还有两年多就及笄了,若想我一直管你,你就得做我的新娘子,我勉为其难做你夫君也可。」
他这话犹如惊雷一样劈在她耳畔,搅得她脑子都浑了,愣了大半天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姜虞的脸很红,过了很久才眨眨眼,然后直接伸手把他一推,整个人迈着腿跑出了李府。
李承昀看着她的背影笑。
姜虞回家后就把自己闷在被子里,此后几天李承昀来找她,她总喜欢偷偷抬眼瞄他,在他垂眸看她的时候又飞快地移开视线。
李承昀表现的和平时并没有什么差别,他们之间的相处也与平时的差别不大,所以姜虞倒也没什么太过不自在的感觉。
庆和二十四年仲夏,姜嫣生了场大病。
姜虞跑去探望姜嫣,就见姜嫣嘴唇发白卧在床上,额头发烫。
她伸手摸姜嫣额头,又赶紧蘸湿毛巾放在她额头上:「姐,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这大夏天的怎么会染风寒?」
姜嫣咳嗽一声,捏捏她的手:「近日也没做什么,起初只是有些头痛,李大人差人送了药过来,也不知为什么,喝完药就起不来床了。」
姜虞撑着脑袋:「莫非那药会让人染风寒?怎么喝完药就起不来床了?」
姜嫣拍拍她的手:「别胡说,李大人也是好意,许是药材昂贵大补,我身体受不住。」
姜虞点点头,见她咳得厉害,于是端起桌上放凉的药一勺一勺喂她喝了,完后还从怀里掏出一包蜜饯喂给她:「姐,吃这个就不苦啦。」
姜嫣笑道:「鬼丫头,就你喜欢吃这些小玩意。」
姜虞扯着她又说了许多话,后来见她累,于是给她盖好被子出了门。
翌日,宫中举办仲夏宴,六部大小官员都需入宫赴宴。
姜虞原本在家,后来姜老爷和姜夫人把她给拽进了宫,说是因为姜嫣病了,李承昀暗示要他们带她进宫。
李家位高权重,家主是左相,几个儿子各有所成,李承昀的父亲是左相嫡次子、户部尚书,姑母是当朝皇后,李承昀又年少有为,位置就在皇帝下首不远处。姜家芝麻大小的官,坐在很后面。
李承昀和姜虞一个坐在殿前,一个坐在殿门口,相隔甚远。
他回答了皇帝几个问题,然后借口醒酒离了席,走到殿门口的
时候悄悄附在姜虞耳侧道:「要不要出去走走?」
姜虞正捧着酒樽,脸蛋红扑扑的,听见他的话,她眼睛都亮
了,急忙就跟着他出去了。
她走路有点踉踉跄跄的,就扯着他袖子跟在他身边。
李承昀敲敲她脑袋,问道:「喝酒了?」
姜虞抬头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摇摇头,又突然点点头:「那个
宫女往我杯子里倒酒,我……我不敢不喝,但是我喝完了她又给
我倒,倒完我又喝,喝完她……她还倒,嗝!」
李承昀都给她逗笑了,弹她小脑瓜:「因为你喝完了她才倒,
你若是不喝,她就不会倒。」
姜虞反应有点慢,过了一会儿才用胳膊肘撞他:「以前仲夏宴
他们都带我姐来蹭饭,我这是第一次进宫,我又不知道!」
李承昀没回答她,笑出声来了。
他带着她走到内廷马场边的青梅林里,随手接了颗正从树上往
下掉的青梅给她:「吃不吃?」
姜虞恍恍惚惚点点头。又过了一会儿,她把青梅接了过来,用袖子擦了擦,吃了一
口,结果脸都皱起来了:「酸!」
李承昀递给她另外一颗:「刚才那个没熟。」
姜虞把那颗青梅接过来,凑在眼前看了一会儿,然后含含糊糊
道:「你别骗我。」
她一边说,一边直接把青梅怼到李承昀唇边:「你自己吃一口
我才信!」
李承昀不动,也不说话。
姜虞撇撇嘴,又靠近他一点,直接把青梅往他嘴唇上怼,叫他
不得已张嘴吃了一小口。
她歪头问他:「甜吗?」
他道:「嗯,甜的。」
她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嘿嘿一笑,动作迟缓地把青梅塞进自己
嘴里咬了一口。
她一边咀嚼,一边皱眉:「没有那么甜嘛。」
李承昀目光落在那颗被一人咬了一小口的青梅上,过了半天才
低声道:「姜虞。」
姜虞含含糊糊:「嗯?」
李承昀直接凑近她,俯下身去用自己的额头贴在她额头上:「你是喝酒烧糊涂了。」
姜虞问他:「什么烧糊涂?」
李承昀答非所问:「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一会儿回来。」
姜虞靠在树边上坐下了,又捡了颗青梅用袖子擦干净,咬了一口,没说话。
李承昀吩咐旁边的侍卫看顾着她,然后就转身离开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
他回来的时候,就见姜虞正拿着一根小树枝挖坑。
他问道:「你在挖坑?」
姜虞点点头:「我想起来了!刚才入席前,淑妃娘娘问我是哪家的,我说我叫姜虞,然后她说她听你提起过我,见了我觉得欢喜。」
她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铁匣子,扯他袖子:「这是她赏我的镯子,我爹娘不知道,咱们挖个坑把它埋起来吧,等我长大了有机会再进宫来挖。」
李承昀扬眉:「淑妃娘娘赏的东西,你敢埋土里?」
姜虞急道:「她又不会知道,但我爹娘要是知道了,肯定得拿走!」李承昀没动,在夜色中看着她红扑扑的脸和醉醺醺的眼。
姜虞见他不动,又扯了他一把:「帮帮我呀。」
李承昀漫不经心:「为什么帮你?」
姜虞摇头晃脑想了一会儿,突然道:「你……嗯,你不是还说以
后要娶我当新娘子来着吗?那就算我给自己攒嫁妆,我有了钱
才能嫁给你呀。」
她蹭了蹭盒子,又补了一句:「哎呀,我不独吞,你放心嘛,
这个以后卖了钱我们俩对半分!」
李承昀嗤笑,给她挖了个坑:「别胡言乱语。」
姜虞直接把铁匣子放进坑里,又往上面填了土,最后把土给踩
实。
她嘿嘿笑道:「你得帮我记着这个地方,以后我得来拿的!」
李承昀小声笑她:「守财奴。」
他见时间差不多了,于是又带着她回了宴厅。
他们方才回到宴厅,就见宴厅中乱成一团,有个官员七窍流血
倒在地上,喉咙里不停往外涌血,殿中女眷皆是花容失色,吓
得尖叫个不停!
姜虞凑过去想看,胳膊却被李承昀拽住。李承昀把她扯到身后:「脏的,别看。」
姜虞声音闷闷的:「是不是死人了?」
李承昀唇角微微扬起:「害怕吗?」
姜虞声音虚虚的:「害怕。」
她话音方落,就有个刑部的官员走过来:「李大人,您方才在
外醒酒时可曾折返回来?」
李承昀敛眸,反问道:「这殿中乱成一团,所为何事?」
那官员叹了口气:「您走后,陛下提到私贩军械的事情,死的
这位可就是兵部的大人,正好先前在一批军械上记了战损,他
刚站起来要作答,结果就……」
李承昀点点头,打断他:「我方才一直在青梅林,姜二小姐喝
多了酒,我带着她醒酒,在一旁看顾,并未折返。」
那官员点点头:「应当是殿中之人做的手脚,李大人若并未折
返,那便没有嫌疑。」
他走近姜虞,问道:「姜二小姐,刚才李大人的确一直在你身
侧吗?」
姜虞想到李承昀离开了一会儿,但又想到他的侍卫说他是去如
厕的,于是用力点点头:「嗯!一直在!」
那官员躬身:「李大人不若带姜二小姐先行离开,军械之事牵扯广,这殿中人越多,越容易混淆视听,你们既没有嫌疑,那……」
李承昀颔首:「好,那我带姜二小姐先走,便不妨碍公务了。」
姜虞小小声道:「怎么我一进宫就死人呀?我姐以前和我说仲夏宴可好玩儿了,明明一点也不好玩!」
李承昀牵着她往出走:「嗯。」
姜虞又道:「不过还好来的是我,要是我姐来了,我姐满脑子都想着那个刘家公子,肯定不会和你一起出去醒酒,那就没人给你证明你刚才不在啦。」
李承昀把她拎上马车:「我送你回府。」
姜虞还晕乎乎的,听他送她回家,于是直接靠在马车里睡着了。
李承昀把她抱回房间里,给她盖好被子就离开了,并未多做停留。
因为军械一事,刑部第二天就忙了起来,他便也因公务没再去探望姜虞。
军械牟利一事与他脱不开干系,但因为殿中洗清了嫌疑,如今身在刑部办案也无须避嫌,于是他暗中在案卷线索诸多事情上做了些手脚,把罪名转嫁给了朝中一直和李家唱反调的官员身
上,一石二鸟。
等事情忙完了,已近仲秋。
这天散职后,他想起自己已有月余没去见过姜虞,于是去了姜
府。
护院告知他,说姜虞和姜嫣出门去了金器店。
他闻言,又去了金器店,一打眼就看见姜嫣带着姜虞在挑首
饰。
他走进金器店里,就见店中珍宝架子上放了一支简单的金色梅
花簪子,整根簪子是金制的,簪头是一簇梅花拥在一起,每一
朵梅花都姿态各异,上面的纹路更是独特。
「哎,李承昀,你怎么也过来啦?」姜虞大老远看见他,扯着
姜嫣跑过来。
「怎么,我不能来吗?」李承昀反问。
姜嫣笑盈盈道:「李大人是来找阿虞的?」
李承昀不置可否,目光落在旁边的梅花簪子上,然后把那支簪
子拿了下来。
他出声问姜虞:「喜欢梅花簪子?」
姜虞摇摇头,捂紧钱袋子:「不喜欢。」
李承昀没理她,直接招来店小二,把簪子放店小二手上:「包起来。」
姜虞突然想到送簪有结发定情之意,耳朵有点热,又抬头瞧他。
她见他脸上没有异色,生怕是她自己想多了,于是道:「干吗呀?丑死了,不许买!」
李承昀问她:「不是喜欢吗?」
姜虞扯他出去:「不喜欢不喜欢,这簪子在这店里摆了好几年了都没人买,它就是又丑又贵,你哪只眼看见我喜欢?!」
李承昀轻笑出声:「听人说的。」
姜虞闻言,心中突然有些异样之感,但并未多思:「不要,不喜欢,不许买。」
她说着,扭头问姜嫣:「姐,你买完了吗?」
姜嫣点点头,笑着拿了一对并蒂莲簪子出来,一根簪在自己头上,另一根簪在姜虞发髻上,而后转头问李承昀:「李大人,若无什么别的事情,我先带阿虞回府了,她还有功课没做完呢。」
李承昀点点头,让她们走了,而后自己重新进店买下了那根梅花金簪。
隔了几日,边疆突然传来蛮夷进犯的消息。李承昀本就不安于做个京官,他年纪不大,想再升迁还需要再
熬好些年,若想要升得快、握实权,上战场去挣军功是最好的
法子。
他听闻战事将起,于是自请跟恩师护国将军出征,皇帝赞他勇
武忠义,消息也很快传了出去,一时间大街小巷都在赞扬李家
三公子是个铁血铮铮好男儿,出身高贵却心系百姓,甘愿以血
肉之躯护边关百姓平安。
这天,他正在府里整理刑部案卷准备交接,打算整理完去见一
见姜虞,小厮却突然进来通报,说姜虞过来了。
话音方落,姜虞就捧了个盒子「嗒嗒嗒」跑进来。
李承昀掀起眼皮子看她:「怎么想起来找我?」
姜虞撇着嘴:「我听说你要去打仗了。」
李承昀摸摸她的脑袋:「嗯,我先前说过的,我得建功立业,
哪一日若是远赴战场就管不了你了。」
姜虞吸吸鼻子,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李承昀看着她手里的盒子:「舍不得我?」
姜虞点头:「是有点。」
李承昀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起身去架子上拿出个匣子。他从那匣子里把梅花金簪取出来,走到她身前:「等我回来你
说不定都及笄了。」
姜虞惊讶道:「你怎么还是买了这个簪子?」
李承昀眸中笑意更浓,直接将簪子簪在她发间:「姜虞,你从
头到脚都是我的,这六七年什么都是我给你的,所以你不能嫁
别人,即便及笄也只能嫁我。」
他把簪子在她发髻上固定好,又道:「簪子乃定情之物,收了
我的簪子,就要乖乖等着我回来。」
姜虞伸手要碰那簪子:「我……我……我……我什么时候答应你
了?!」
李承昀把她手腕攥住:「乖一点。」
他目光挪到旁边那盒子上,又问:「这里面是什么?」
姜虞一拍手:「对,差点都忘了正事。」
她把那盒子打开,从里面取了一个护心镜出来,道:「我花了
好些零用钱找铁匠打的,这个特别结实,你到时候把它嵌在盔
甲上!」
她拿着护心镜在他心口比了比,又问:「你什么时候走啊?」
李承昀把护心镜收起来:「五日后夜里启程。」
姜虞抬眼看他:「啊?但六日后是我生辰,不能晚走半日吗,就晚走一会儿?」
李承昀摸了摸她的脑袋:「要十三岁了。」
姜虞知道他这是拒绝的意思,语气失落:「哦,那你要早点回来。」
李承昀应她:「好。」
五日后的夜里,他跟着护国将军的队伍一起离开了宸阳,去了遥远的南疆。
他这一走,走了一年多,与护国将军一起在战场上屡立奇功,打得蛮夷节节败退,老皇帝听闻他在战场上的事情,喜笑颜开,下旨封他从二品将军,回京赐将军宅邸和金银万两。
庆和二十六年初春,他大胜凯旋,骑在高头大马上与将士们一起回宸阳,方才进城,就见姜虞站在人群里看他,周围的人皆往他身上丢鲜花以示崇敬之情,姜虞也舔舔唇跟着扔了一枝嫩黄的迎春花过去。
他目光于她发顶的梅花金簪上掠过,唇角一勾,伸手在飞花漫天中接住了那枝嫩黄色的迎春花。
他那时尚还不知、尚还不信,他与她的缘分其实就只有这么一点点。
他那时尚未想过,他与她的经年过往,在德昌三年冬会全数烟消,什么也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