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金花:浮萍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学诗时年少,尚不解其中心酸意,到如今,却觉得像是我一生的写照。
1
1900 年 8 月 14 日,八国联军侵占了北京城。
我正在正房里描妆,就听见小翠儿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姐姐,姐姐!」
「洋人!洋人打进北京城来了!」小丫头不过十三岁,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老佛爷都带着皇上走了,这北京城要乱套了,咱们……们可怎么办可好?!」
小丫头话间已经带上哭腔,我却是不急不躁,「慌什么。」
「先把院门关好锁上。」我嘱咐她道,「洋人进了城,必要抢掠一番,莫要被误伤了才好。」
「听说那些洋人一路从天津租界一路打过来,又是杀人放火,又是打家劫舍,只怕我们就要死到临头了。」小翠儿抹着眼泪跑了,「也不知道我爹怎么样了。」
「人家公使夫人都说了,叫你别慌,」来人正是院里最傲气的云哥,「想来有公使夫人做担保,我们姐妹几个,自然是平安无事的。」
「公使夫人」这几个字被她咬得极重,像是拐着弯从肠子里放出来的一样。
「去吧。」我嘱咐小翠儿,「收拾些首饰,藏起来好傍身。」
「赛二爷,听说你这个公使夫人去德国的时候,认识了洋人的统领瓦德西啊。」 云哥眉尾一挑,「也不知道瓦德西还记不记得你这个风光不再的旧情人。」
「我可是一直风光着。」我纠正她,「你哪里瞧着我如今落魄了?」
「公使夫人既是一直风光着,我就放心了。」云哥薄唇轻启,「如今洋人进城,大难当头,我等还是要依仗赛二爷庇护。」
「我还是能护住你们几个的,」我转了转手上的镯子,「到底和瓦德西还有几分交情。」
外边乱极了。
洋人和清军在北京城的各处交锋,北京城的老少爷们好歹还有几分血性,总要为了护住身后的北京城拼一拼。炮声,枪声,哭声,哀嚎声就没停过,站在院子里就能看见西北边冲天的火光,也不知道洋人又烧了哪家的府邸。
好在金花班不算打眼,尚未有洋人冲进来抢劫,我叫姑娘们都熄了灯,往日热热闹闹的金花班安静极了。
各处的姑娘都知道当下不是闹脾气的时候,都乖顺的挤在一起,往日最傲气的云哥,也找了个角落缩着,金花班大门紧闭,没有一个姑娘敢合眼,生怕下一刻就有洋人拿着刀枪冲进来。
我则忙着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姑娘们都以为我在藏体己银子,一时间还心生不满,少不得有几个嘀嘀咕咕的,我回头瞪了她们一眼,却翻出来一张照片,像宝贝一样仔细擦拭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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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两三日,北京城里的枪声渐渐平了,出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说清军降了。
姑娘们面如死灰,我却是毫不惊讶。
大清的老佛爷和皇上都先跑一步了,手下人又有多少决心抵抗的呢。
北京城的老少爷们再有血性,单凭血肉之躯,也抵挡不住洋人的船坚利炮。
这天深夜,金花班的大门被破开,有一队洋人冲了进来。
他们手持步枪,淫笑着,对着院里年轻的姑娘动手动脚,院子里乱成一团,姑娘们尖叫着躲闪,想逃避这群洋人的魔爪,瑟瑟发抖的女孩子们求救地看着我,「二爷救救我——」
这时还有几个人,带着志在必得的笑容冲着我走了过来。
「住手!」我呵斥道,用一口流利的德语镇住了这群洋人。
「我是你们德意志皇帝和皇后的朋友,」我转而用英语说道,「你们的统帅瓦德西,上一次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宫里的侍卫。」
洋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停下了脚步,领头的洋人看起来最为狡诈,他的蓝眼睛里充斥着贪婪和怀疑,我明白我要阻止他们就必须镇住他。
十几个男人挤进我的小院里实在是太过有压迫感,姑娘们抖得大气都不敢出,唯有我故作镇定地拿出了一张照片。
那是我还是「公使夫人」的时候随洪大人出使德国时和德国的皇帝皇后的合照。
照片做不得假,那领头的洋人看了又看,眼中的狐疑不做掩饰,我虚张声势,「告诉你们的统帅,他的老朋友洪夫人要见他!」
两边人马一时间僵持,那边是五大三粗的数十个洋人,这边只有我,还有躲在我身后的姑娘们,我强装淡定,落落大方地与洋人对视,甚至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们,领头的洋人眼珠转了几转,最终还是挥挥手叫他的手下先撤了。
「洪夫人,我一定会转告瓦德西将军,您在这里等他。」他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转而绅士地替我合上了金花班的大门。
姑娘们这才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只是仍不敢各自散去,小翠儿贴着墙角走,想去门口一探究竟,却被我叫了回来,「不必过去。」
门外必定有洋人守着。
我的「老朋友」瓦德西想必不日也会上门来拜访了。
2
「替我梳妆一番吧。」我对小翠儿说道。
夜色深了,我却难得的好兴致,惊魂未定的小翠儿红着眼睛抖着手,替我挽起了头发。我则在一堆口脂中挑拣。
我年纪渐长,早就比不得院里那嫩得能掐出水的姑娘的。
桃红淡粉已经压不住年纪,略施粉黛压不住我满身风尘气,眼中的沧桑是这二十几年的波折赋予我的阅历,最后我的手指在妆匣里转了几圈,握住的,是绛红色的口脂。
夜色深了,烛火照的屋子里不算明亮,镜子里却露出里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不同于少女的羞涩清纯,镜中美人举手投足间均是成熟女人的妩媚勾人,睫毛翘起,眼角眉梢流转的韵味如上好的美酒,其间醇香,是岁月赋予的悠长。
我自然是知道我这张脸是极美的,像是罪过。
「姐姐……」小翠儿怯生生地唤我,「那瓦德西一定会来见姐姐吗?」
我轻轻地摇摇头。
小翠儿眼中的失望从镜中浮现,她尚未开口,我说道:「大概吧。」
「姐姐,」小翠儿声音低低的,「若是那洋人愿意来见姐姐,小翠儿能不能求求姐姐,庇护一下我弟弟。我以后一定好好听姐姐的话,给姐姐挣钱。」
「我也没有万全的把握。」看着小姑娘希冀的目光,我也不忍心拒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若是我能和瓦德西说上话,这也不难。只怕的是瓦德西不肯来见我,这样,金花班都保不住。」
小翠儿脸色白了又白,最终还是木讷地出去了,我在灯下独自照着镜中,镜子里面的人,是我,是北京城的第一名妓赛金花,也是曾经的公使夫人。
我生于江南,却因为家境贫寒,早早地被卖进风尘烟花之地。
十五岁的时候洪大人从岸边路过,却对花船上的我一见钟情。他说那船上的纱帘被风吹起的时候,帘后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船上的姑娘半抱琵琶,乐声悠扬,好似仙子。
于是第二年我就成为了洪大人的第三房妾室。
洪大人做了大清国的公使,要去出使欧洲。洪夫人恪守规矩,不愿意跟随,索性借了她的诰命衣服给我,叫我随洪大人外访去了。
我在欧洲度过了很快乐的一段时光,作为大清国的公使夫人,我认识了许多欧洲上层人士,包括德意志的皇帝和皇后。
只可惜后来洪大人的差事了了,我随洪大人回国后不久,洪大人因病去世,洪夫人一向看不惯我出身风尘,处处与我为难,我在洪家举步维艰,攒的体己也被旁人骗走,走投无路下,我从洪家离开,先去了上海,辗转再三,孤身一人入了北京城。
好在上天待我不薄,数年之后,我也组起了金花班,还算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不过两天功夫,金花班的门就被人敲响了,是极为礼貌绅士的三长两短,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院里的姑娘们没有敢作声的,我索性亲自迎了上去,打开门,正是我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瓦德西。
他一身军装,贵气逼人,不同于那年德国宫宴上谦逊低调的皇帝身边的副官,如今他像是一把出鞘的宝剑,即使上站在敌方的角度上,我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出色。
他的外貌一向是极为出众的,哪怕如今不再年少,举手投足自带一股风流,那温文尔雅的模样,差点让我忘了他是北京城里这三日近乎屠城行为的主使。
我一怔,仍是笑得眉目含情的模样,心里却是攥了一攥。
「洪夫人,多年不见。我可有荣幸邀请您小聚几日?」他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我尚未反应过来,在风尘里摸爬滚打多年的本能已经流利地张开了嘴:「得瓦德西先生邀请,是我的荣幸。」
我搭着他的手上了车,一路上只是本能地含着笑容,故作矜持地低下头,假装看不见他炽热的目光,任由他打量。
实则我的心里慌乱极了。
刚刚打开金花班的大门,我看见的不仅有瓦德西,还有不远处尚未来得及处理的尸首。
我眼尖,看得出来那是同住一条胡同的高先生。
那人是个穷书生罢了,因着家里穷,生得高高瘦瘦的,往日也不曾往金花班来。因着识些字,往日里常替周围的人家写信,那些三教九流的兄弟虽然看不惯他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却也因着他识字又热心,浑叫他一声「先生」。
这人怎么死了。还死在了大街上。
这人家里这么穷,性子又这么温和,怎么会招惹到洋人。
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兄弟因此丧了性命。
往日只听说洋人滥杀无辜,却未曾见识过,如今真真在眼前出现,才知道那是一条条人命,一个个兄弟,一桩桩冤案,那是何等的惨烈,何等的疼。
疼得入骨,入心,疼得我连悲恸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喘不上气。
我是开妓院的。
风尘女子做不好其他生意,唯有拾起老本行来在行。
当年我孤身一人奔入偌大的北京城,若没有三教九流的道上兄弟讲义气,我的金花班也不能支撑到今日。
如今,北京城沦陷,洋人作恶不断,兄弟们有难,我岂能袖手旁观。
该轮到我讲义气了。
3
我心里难过又担忧,打定主意后反而安定下来。只是面上不能显露,只装作一副略带羞涩的模样,任由瓦德西将我带到他的居所。
关上房门,我二人独处一室。
瓦德西替我倒了茶水,「多年不见洪夫人,不知道您过得可好?」
他早已知道,当年那位惊艳四座的中国公使夫人,早已沦落风尘,不及当年风光的十分之一。
我轻笑着摇摇头,隐去诸多详情,只言我自洪大人去世后无依无靠,为正房所不容,孤苦伶仃赶出家门,几经转折到了北京城。我着重描述了自洪大人离世后我为人排挤欺骗的经历,语调轻柔,面上没有过于悲痛,唯有一双睫毛颤啊颤。
他闻言满目怜惜,从古至今,有哪个男子不喜欢女子示弱,洋人也不能免俗罢。
「早知道夫人度日困难,我应该早些来北京,也好帮帮夫人。」他满是感慨,「当年我有幸在宫宴上见过夫人几面,只觉得夫人如明珠般璀璨,一直对夫人念念不忘。」
「说起那时候,瓦德西先生已经是德意志皇帝的副官了,那时我们在宫宴上跳舞的时候,瓦德西先生的舞技尤其的好。」
「洪夫人那时候穿了大清的服饰,还把四个宫廷女仆打扮成了大清的丫鬟模样,当时洪夫人一走出来,当真是惊艳全场……」
我们说笑着,我陪他回忆了在德国的日子,成功让他记起了当年在宫宴上自信又落落大方的我。
德国的一切都是新鲜又陌生的,我很快学会了德语,还在几次宴会中和德国的皇帝皇后成了朋友。那时候我就是宫宴上的主角,每次出现都带着不同的大清的花样,把那群德国人看傻了眼。
我和瓦德西聊得欢畅,瓦德西突然提到了我和洪大人的女儿德官,问她是否还好。
我适当地低下眉眼,「自洪大人去世后,我不得不离开洪家,我再也没见过她了。」
瓦德西还未曾说话,我则又苦笑着接上了一句,「瓦德西先生不必再唤我洪夫人了,我如今唤名赛金花,不过是个风尘女子罢了。」
「赛夫人……」他说得情真意切,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若是您有需要的地方,瓦德西愿为您尽一份绵薄之力。」
「我哪里敢劳驾瓦德西先生,」我再度低下头去,却没有挣脱,「只是我在北京城里无亲无故的,唯独有一帮姐妹相互扶持帮助,她们于我而言,也如家人一样。只是眼下瓦德西先生的军队在北京城里纪律散漫,实在是叫我们害怕。」
瓦德西闻言皱起眉头,面带歉意,「请赛夫人不要害怕,我会派人保护好你们的,我的军队在北京城里做了不少错事,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因为我前几日尚未进城,如今我既然来了,自然不会叫你再担惊受怕。」
我俯低身子,贴近他的面庞,趁热打铁道:「我孤身一人入了北京城,能走到今天,全依仗北京城里的朋友们的关照,如今北京城有难,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何况军队贵有纪律,素闻德意志是欧洲礼仪之邦,历来将名誉视为第二生命,如今瓦德西先生放任手下的士兵在北京城里这样随便当街杀人,实则是给德意志抹黑啊。」
瓦德西原本笑着的脸冷淡了下来,这才隐隐露出八国联军统帅的威压,我深知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他绝非等闲之辈,温文尔雅不过是他用于伪装自己的外皮,实际上的他,杀伐果决,冷漠理智,他来见我,可并非真的只是来会老朋友的。
我知道他垂涎我许久,但是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人,只怕也看中了我在北京城的影响力。虽说我不过一个小小妓子,但是三教九流、各行各业、各派势力,我都能搭上话,洋人虽不可能在北京城久驻,北京城的老少爷们一波一波地反扑也让洋人极为吃力头疼,这时候,自然需要一个足够玲珑的人出来协调,使各方都满意。
「赛夫人言之有理,只是我的战士们远道而来,吃不饱,穿不暖,也是迫于无奈之举。」瓦德西提出了他的条件,「或许他们方式激进了些,我会责令他们改正的。」
「瓦德西先生的将士远道而来,确实需要些补给,」我笑意盈盈,不管心中如何不甘,不曾显露分毫,「北京城里的百姓当然愿意为瓦德西先生提供吃食,只是这几日瓦德西先生的手下拿取吃食的行为太过激,倒吓得我们不敢出门了。」
我故意让他闻到我身上的香水味,是勾人的玫瑰花香,「大清向来不吝于吃食等一概死物,只是心疼无辜百姓的性命。」
「只要将士们的吃穿问题能解决,我明天就下令,不许士兵们私自外出扰民。」瓦德西笑了,伸手抚上我的肩膀,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我轻笑着,没有推开瓦德西,这桩买卖算是做成了。
正事谈完了,就该谈谈私事了。
我本是做这一行出身,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触了瓦德西的霉头。
房间里一时间都是玫瑰花香的味道,房间里的两个人沉醉却又清醒。
4
瓦德西虽然不算什么好人,但是说话还算作数。
过了一两日,北京城已经基本安定下来了,少了四处杀烧的洋人,也有几个胆大的人敢出来看看了。
我自回了金花班,叫跑腿的小乞儿赶紧去请我的义兄卢玉舫过来。
我二人相识于微末,泛泛几句却觉得极为投缘,索性就拜了把子,以他为兄,以我为弟,故而北京城里不少兄弟愿意唤我一声「赛二爷」。
他是北京城里有名的巨商,若是有他牵头,请商会的粮商出粮,那洋人的吃食就好解决了。
卢玉舫进来的时候极为低调,一进门便满是关切地问道:「二弟,你这几日可还好,我听闻那瓦德西见你了?!」
「大哥你放心,我一切都好。」我站起来见礼,「今日请大哥冒险来一趟,是有事相求。」我请他坐下,「做弟弟的不敢瞒大哥,我前几日,去同瓦德西讲条件了。」
「如今洋人在北京城里肆意妄为,对无辜之人大开杀戒,我实在不能坐视不管。
瓦德西说,他愿意下令禁止士兵私自外出杀人抢劫,但是我们得帮他解决士兵的吃食问题。
洋人远道而来,吃食急需补给,偏生北京城里的粮商对洋人都避之不及,洋人们找不到粮食,就挨家挨户地抢劫。卢大哥你在北京城里颇有声望,召集些粮商,筹出些粮食来,也好保全北京城无辜百姓的性命啊。」
「你要我给洋人做走狗,对洋人谄媚,这不是让我自毁了名声,让人戳我脊梁骨吗?!」卢玉舫摆摆手,并不答应,「此事实在是把我大清的面子踩进泥了,把我汉人的气节生生折断,恕为兄不能答应。「
「大哥,」我温声劝道,「北京城是北京人的北京城,不应该是洋人的北京城。如今洋人在北京城里横行霸道,连皇上的龙椅也敢上去坐一坐,北京城的百姓反而被吓得不敢出门,日日提心吊胆。」
「如今大清无力抵抗洋人的火炮已是事实,若是继续放任洋人在北京城里这么横行霸道,滥杀无辜,我只怕再发展下去,事情发展到屠城的地步,那才是无可挽回啊。」
「……我不及卢大哥有气节,我只想好好活着,连带着北京城里的老百姓好好活着。」
「更何况……老佛爷带着皇上西逃的时候,大清的面子就已经没了。」
我掩面痛哭。
什么气节情怀,都换不回北京城里的一条人命。
这世道太苦,苦得容不下我们性命尊严两全。
我自幼家境贫寒被卖上花船,人生几度大起大落,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了不知道多少回,至今苟活于世,不过是觉得好死不如赖活。
如今我主动谄媚瓦德西,自然知道日后不知会有多少人戳着我的脊梁骨骂我叛国贼,骂我软骨头,我与瓦德西小心周旋了一夜,提心吊胆还要小意温柔,我如何没有半分委屈。
「二弟,」许久的沉默之后卢玉舫终于还是妥协了,「你说的对。」
「如今还是救人要紧。只要瓦德西能约束手下人少杀几个无辜百姓,也算是我卢某人积德了。」他站了起来,长叹一声,「就算我以后被人钉在耻辱柱上,我也认了。」
「这个忙我帮了,回头我就叫李四他们几个联系北京城里的粮商们,粮商这边你不必担心,只是瓦德西那边,」他拍拍我的肩膀,「辛苦你周旋了。」
我擦干眼泪,却如何也笑不出来,点点头,却听见他说:「或许史书上永远不会有我们的名字,」他起身离开,声音自院子里传来,「但是百姓会记得的。」
百姓会记得的。
5
粮食问题解决之后,北京城可算暂时安定了下来,没有洋人肆意妄为当街杀人,也陆陆续续有百姓出门了。
瓦德西仍是时不时邀请我与他同住,我婉拒不得,索性就应了,只做男儿打扮,与他出游往常我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昨日他传信回来,说今日邀我去皇家园林的别苑瞧瞧。
昔日美轮美奂的园林,被破坏的不成样子,许多地方空荡荡,还遗留着暴力破坏的痕迹。
皇家的藏品本是天下之最,如今却都不见了踪影。
我心下难过,却又无可奈何,只是对瓦德西的话都不爱接,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嗯两声。
「赛夫人瞧起来不太高兴?」他低下头问道。
「倒也不算不高兴,只是多少有些惋惜,」我叹了口气,哪里敢提叫瓦德西把我们的东西还回来,「昔日多么辉煌庄严的地方,如今却什么都没剩下,我只是感慨大清的没落。」
「这片土地的历史久远,」瓦德西眺望着远方,「对此我也非常抱歉。」
我垂下眸子,并不接受他的道歉,「真正该抱歉的,是没有守卫好它们的人。」
是远在西安的人。
其实自我劝说瓦德西放弃屠城之后,李鸿章大人派人找过我两次。
我婉拒了两次,不为别的。
就为那说我们妓女只是些祸国玩意的慈禧太后。
她漫不经心一句话,叫我们险些以乞讨为生,如今她惜命弃城西逃,站出来的却就是我们这些她最看不起的妓女。
我知道瓦德西和李鸿章大人正在讨论战败后的赔款问题,这是国家大事,我插不上嘴,也不能插嘴,瓦德西再糊涂,关乎国家利益的事情,也不会听我的话。
只是此战因克林德公使被杀,克林德公使的遗孀要求杀了慈禧太后以求泄恨,此事大清与洋人不能达成一致,议和一拖再拖,如今尚未定下罢了。
那日我与瓦德西出游回来,却听小翠儿说,李大人亲自上门来了。
我心中一惊,连忙换了身衣服往正房里去。
一进门,就是李大人亲自迎了上来,我尚未开口,他先深深做了一辑,我哪里敢受他如此大礼,连忙回礼,「李大人这是做什么,妾身如何敢受您如此大礼!」
李大人缓缓起身,满头白发的老人历经风霜,这些日子他为了议和之事费尽心血,极力周旋,只希望能尽快促成此事,奈何克林德夫人不肯松口,此事一时间陷入了僵局。
「老夫第一拜,拜的是夫人大义,在大清危难关头挺身而出,」李大人言之诚恳,「夫人虽身为女子,可夫人巾帼不让须眉,凭一己之力,就让北京城免于屠城之灾,老夫,替北京城,替大清的百姓谢过夫人。」
「老夫第二拜,」李大人又深深做了一辑,「是昔日对夫人的误解,昔日夫人在北京城里因为老夫的偏见多有不易,还请夫人原谅。」
他把慈禧太后的偏见揽到了自己身上。
「可如今大清国内忧外患,八国联军直接打进了紫禁城,大清国丢了面子,更苦了百姓。」李大人老泪纵横,「洋人在北京城一日,北京城的百姓就不敢安眠一日。当今之计,自然在于议和,只是克林德夫人咄咄逼人,极力要求杀了老佛爷偿命,如今大清国本就是风雨飘摇之际,若是再弑太后以平洋人怒,一来大清国的面子可真被洋人踩进了泥里,二来,只怕大清国没了主心骨,更要纷乱四起啊。」李大人作了第三辑,「我知道夫人晓通四国语言,也曾出访过欧洲诸国的,老夫可能请夫人出面,劝和克林德夫人一番,帮忙周旋一二,早日促进议和大事?」
李大人这三辑下来,我哪里还有半分不满怨气,只觉得该为李大人赴汤蹈火肝胆涂地,只是我稍微一清醒,转而为难道:「妾身自然是该为北京城的百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只是妾身人微言轻,只能说尽力一试,并不敢给大人做担保啊。」
「只要夫人肯为大清出一份力,」他说道,「老夫感激不尽。」
我平静了几息,仍是为李大人所打动,转而下拜,「愿为李大人尽力一试。」
6
我见到克林德夫人的时候,正是下午,这位西洋贵妇人正坐在窗边沉思,见我进来了,才抬起头,饶是东西文化审美不同,我也为这位贵妇人的通身气派惊到,她并非东方美人含蓄温婉如弱柳扶风之美,而是极具攻击性,虽生女相,目光却如同男儿一样犀利,见我来了,并不含蓄,而是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是大清朝派来谈判的人?你们什么时候能杀了你们的慈禧太后?」
「克林德夫人,」我自顾自地走进来,「我们从前在德国的宫宴上远远地见过一面吧。」
美丽而极具攻击性的贵妇人审视般地打量着我,回忆道:「我记得你和你的丈夫,洪夫人。你总是在宫宴上大放异彩,每次你和洪先生出席宫宴过后,宫里少不得讨论你几天。」
「你所带去大清的服饰吃食都很有趣。」
「德国的食物和服饰也非常漂亮。」
我二人聊了一会儿有关德国的那段时光,她其实是很直率的性子,说到兴处,还给我看了她带来的德国上层现在流行的服饰。
我找了一个合适的话空,「那克林德夫人来了大清,可有亲自看看大清的服饰和饮食?」
她的笑容瞬间消失,转而冷下脸,「洪夫人,我的丈夫死在了大清,我很难过,我也没有心情去看什么吃的穿的。」
「克林德夫人,我们也非常悲痛于克林德先生的遇难,」我低下头,「杀死克林德先生的是大清国的起义军义和拳,并非大清的本意,如今大清也与德意志诸国联手清剿了义和拳,也算为克林德先生报仇了。」
「洪夫人,你不能理解我失去丈夫的心情!」她被戳中了伤心事,掩面痛哭起来,「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很有抱负的人……」
我静静地听着她哭诉着,等她平静下来,这才缓缓开口道:「克林德夫人,我完全理解您的心情。」
「你不能理解的!」她哭诉道,「我失去了我的爱人,我就失去了所有……」
「在洪先生回国一年后,他就因病去世了。」我抿了抿嘴,「因为他的家人容不下我,所以我不得不孤身一人离开他的家,身无分文地来到北京城做营生。」
「所以我非常理解您失去丈夫的悲痛与无助,大清也愿意为此对您进行其他方面的赔偿。」我柔声劝道,「大清更愿意与德意志结两国之好,为兄弟友邦,互开码头,方便两国文化交流、贸易往来。」
「只是若夫人一再坚持要我大清的慈禧太后以命抵命,一来不能使克林德先生重生,二来也不利于德意志与大清交好,更何况杀害克林德先生的人已经被砍去了脑袋,想必克林德先生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克林德夫人仍是沉默不语,我则再接再厉,「夫人,克林德先生是为德意志牺牲的,他是德意志的英雄,理应有一座纪念碑。只是从大清返回德意志,旅途遥远,时间太久,不如将克林德先生葬于大清,大清也愿意为克林德先生修一座纪念碑,以纪念克林德先生为德意志做出的牺牲。」
克林德夫人仍是没说话,她低着头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我要大清在北京城里给我的丈夫修一座纪念碑,一座高大的纪念碑。这样我们以后也能来北京祭拜他。」
「这没问题,克林德夫人。」我保证道,「在大清,我们的纪念碑叫做牌坊,我会回去和李大人商量,一定做出一座令您满意的牌坊。」
克林德夫人闻言微微点了点头,我既是完成了李大人的嘱托,不由得也松了一口气,转而与克林德夫人客气了几句,闲话一会,这才告别。
从克林德夫人的居所出来,不觉已经天黑,我却是气都不曾歇一口又转身去了李大人的府上。
李大人在书房,早有人候着引我进去,见是我进来,李大人从一堆公务中起身,「赛夫人来了。」
「妾身幸不辱使命。」我莞尔一笑,却见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神色郑重,深深一辑,「老夫替大清的百姓谢过夫人,夫人救了大清国啊。」
我哪里敢受他的礼,连忙侧身避过,「李大人实在言重了,妾身不过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了些事情,如何敢当得起李大人谬赞。」
「夫人仗义勇毅,为大清国赴汤蹈火不曾有怨,」李大人说道,「老夫实在惭愧,教夫人一介女流挡在众男儿前面。只可惜我大清兵械不及洋人先进,竟是空有男儿四万万人,抵不住洋人火炮长枪,教夫人舍身护京都。」
「……老夫实在是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啊。」李大人长叹一声,我只觉他身上背负了太多东西,巧舌如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觉得感同身受,一时间也要流下泪来。
没几日就听说议和的事情快结束了,克林德夫人不再坚持问罪慈禧太后,李大人也愿意多出些银子赔偿,只是听到慈禧太后的「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握紧了手中的茶杯。
有水滴自我眼中掉落,在茶盏中泛起一层层涟漪。
我想起那夜李大人疲惫的身影,真的不知道他这样力保慈禧太后是对是错。
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
千万般愁绪在肠中回荡,我只觉得连一口饭都咽不下去,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叹息。
叹我大清软弱无能,叹我有志之士抱负不能实现,叹我李大人呕心沥血于风雨飘摇之际匡扶大清皇室不倒,叹我大清百姓苦难不断。
7
瓦德西要走了,他临走想再见我一面。
我约他在北京城郊见面,盛夏将过,林间也清凉不少,难得如此好风景,凉风阵阵,我连日的郁闷也一扫而空,莫名心情轻松了不少。
瓦德西乘车而来,老远见了我就笑了起来,「赛夫人。」
「瓦德西先生。」
我二人自林间小路而上,一边走一边聊,天南地北,侃天侃地,没了当初的相互设计和图谋,我二人之间多了几分真诚与欣赏,抛开家国立场,我居然觉得他这人的思想与我惊人的相似。
走至林间深处,瓦德西却突然问我,「赛夫人,你愿意与我一起回德国吗?」
他问得诚恳,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但是我唯有长久的沉默相对,因为我着实没法答应他。
我跟他走,又是以什么身份呢,他早有家室,又是颇有名望的德国将领,我不过是北京城里的一名小小的妓女,身份的不对等性注定了我们之间的悲剧。
想必他也是一时兴起,见我沉默良久,他只得笑笑,「看来你颇为留恋大清。」
「大清的山水养育了大清的百姓,大清的百姓也热爱大清的山水。」我说了一句云里雾里的话,一时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不由得笑了。
「赛夫人,后会有期。」瓦德西与我告别,过几日他就要回德国去了,这一别,大概是永别了。
「后会有期,瓦德西先生。不过,希望您下次来,不必带上军队。」
「我也希望如此。」瓦德西笑了笑,大步流星地离开。
傍晚的风多少有点阴凉,吹得我裹紧了身上的披肩,我垂下含笑的眉梢,倚在树干上点了一支烟。
终于要结束了。
洋人离开北京城后,老佛爷和皇上也浩浩荡荡地回京了,那趾高气昂的样子,像极了打了胜仗回来。
只是北京城的百姓可不吃老佛爷这一套,背地里吐口水咒骂的可不少。毕竟瓦德西虽然没有屠城,但是手下的士兵也抢了不少百姓家的财物,还有被抢的官邸,如今也搜刮百姓的财物来补偿自己家,甚至于变本加厉。
唯一令我稍微高兴些的是,我的金花班可算是打响了名声,如今我是百姓口口相传的「护国娘娘」,是他们感恩戴德的「议和大臣赛二爷」,如今我的小院里,常有慕名而来的嫖客,让我不得不提高了姑娘们的门槛身价。
我是不接客的,一把年纪了,容貌身段早比不得那些年轻水嫩的姑娘们,反倒败坏了贵人的兴致。只是来者大都是各家得罪不起的公子爷,我也得陪着说笑几句罢了,
金花班的生意红红火火,我也想着把生意做大一些,也好攒些傍身的银钱,免得晚年凄苦。
我做这行太多年,衣食住行都是顶顶好的,若要我过什么隐姓埋名的贫苦日子,我也过不得,也过不惯。索性不必委屈了自己,李白说什么人生得意需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我倒觉得人生得意需攒钱,莫使晚年太凄惨。
金花班越做越大,我也少不得出去收几个姑娘,如今北京城里卖儿卖女的可不少,倒也不难买,只是如今百姓面黄肌瘦的模样,实在是叫人心里发酸,奈何我也不是坐在紫禁城里的太后娘娘,虽心有不忍,却无能为力。
战争,苦的向来是百姓。
旁人以为我护城有功,老佛爷就是不赏些什么东西,也该下旨嘉奖一番,奈何老佛爷回城三月有余,宫中却没传出什么动静,莫说嘉奖,老佛爷半句口风都没有。
也对。
妓子救国,可不是什么光彩事。
我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好在还有些虚名,倒叫我大挣了一笔,若是我如今想要养老去,也足够了。
我班里的姑娘们,也有不少打出名气来的,就是傲气如云哥,如今也有人愿意捧她,小翠儿也接客了,她跟在我身边学了不少东西,这二年居然隐隐有和云哥别苗头的迹象,金花班有这二人接手,我也放心了。
院里的姑娘都是仔细调教好的,纵使有些个性子不好的,年纪再大些,也就懂事了,距瓦德西回国已经过去快三年,北京城也逐渐恢复了往日的活力,百姓们从那一场战争中的创伤中挣扎出来,我的金花班热度也渐渐平息下去。
我预备秋后走了。
去哪。
不知道,可能会回家去吧。
我真的以为我能顺利离开北京城。
可小翠儿说,新来的凤玲,吞了鸦片膏子自杀了。
十几岁的小姑娘,是她爹亲自卖过来的。性子柔弱了些,我本也没在意,只是觉得这女孩子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我一心想走,不想忽略了云哥和小翠儿的明争暗斗,金花班逐渐分为两派,凤玲新来的,却受到了两派的排挤,小姑娘吃不饱穿不暖,又觉得做妓子实在是下贱,就吞了鸦片膏子死了。
我叫人上报了官衙,又把那云哥和小翠儿狠狠地训了一顿。
金花班的名气尚在,这二人需要齐心协力才能让金花班继续走下去啊。
我虽唏嘘凤玲的死,却也没放在心上,左不过几两银子打发的事情,我还叫人通知了凤玲的亲爹来把姑娘的尸首领回去,也算全了姐妹一场的最后体面。
奈何这事,远非如此简单。
差役来了,先问的不是凤玲的尸首在哪,而是大声叫我出来问话。
我心中顿生不妙,却被那人草草问了几句就带上了镣铐,带回了官府。
我被关押了。
狱中的环境尚能忍受,只是我不知道该如何从此事中脱身,不过想必我的义兄会为我奔走,小翠儿和云哥若是有点良心,应该也会替我打点上下。
我尚未被提审,只是关押在此,我的义兄,卢玉舫,听闻此事果然过来了。
「卢大哥,」我看着他颇为感激,「难得你还敢来看我。」
「赛二弟,」他说得急促,「你可知你的罪名是虐待幼妓致死?」
我点点头,这罪名应该大抵差不了,「卢大哥,劳烦你替我打点了。」
「二弟,」他低下声音,四下张望,「你听我说,你这罪名,不是我能打点出来的。」
「你是,」他伸手指了指屋顶,「她的意思。」
我险些瘫坐在地上。
若是她……想要我的性命,我如何有翻身的余地。
我本以为三年过去了,她如何还记得我,不曾想她居然这般小肚鸡肠地记恨我。
她是紫禁城里的皇太后,是大清国的主子,锦衣玉食,万人之上,如何要和我这小小的妓子过不去,不过是她在那一次西逃被人诟病至今,而曾有些流言私下拿我和她做对比,笑话她还没有一个妓子英勇罢了。
她虽然不作为,如何能容忍旁人作为呢。
她可以不作为,我却不能比她作为。
哪怕我得到的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几句虚名,于我而言不过是黑夜中微不足道的几点萤光,而于她而言,是锦衣玉食上的锦上添花罢了。
可这花,被旁人拿去了,太后娘娘不高兴了。
人家虽然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但是落入一个妓子手里就是不行。
你们瞧,「护国娘娘」可是杀人犯呢。
我倚着墙壁,哭着笑着,却不敢发出声响。
这个世道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达官贵人衣着鲜亮,骑着高头大马,不曾为生计发愁,平民百姓衣不蔽体,艰难前行,为生计奔波。
若是前者在闹市区压死了后者,哪有什么以命抵命的事情,那是三两银子的事情。
我自江南来,几度沉浮,却又将一无所有。
算了。
留一条贱命在,总能再挣回来。
我擦干眼泪,用了一个金镯子传信出去,请义兄帮忙,把我这些年所有的体己都拿了出来,到处打点,全部败光。
这些年我攒下的东西,一无所有了。
我没有的不仅是钱财,还有想要安稳度日的愿望。
云哥和小翠儿,好歹是我带出来的两个姑娘,真是没良心,这就巴巴跑了。
估计也是知道我这一遭,大抵是翻不了身了。她们倒也聪明,体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半分都没给我留下。
这些姑娘们足够聪明,知道我护不住她们了,也不留下给我添乱了。
我来北京城这一遭,真是什么都没留下。
不过好在我这些体己钱没白花。
打点起了作用,他们到底没要我这条贱命。
秋日,我被判返回原籍。
罢了,倒也合了我的心意。
原本我是打算衣锦还乡的,如今我倒又是一个人,怎么来的怎么走了。
我走的那一日起了很大的雾。
居然还有不少人还自发地前来送我。
我想起几年前义兄说的「百姓会记得的」,忍不住笑了。
他们当然还记得我。
我笑着拜别了北京城,北京城的老少爷们,北京城的一草一木,登上了返乡的路。
清晨的雾蛮大的,渐渐我消失在雾里,消失在北京城的老少爷们的视线里。
不过我知道,我不会消失在他们的记忆里。
他们会记得我来过。
北京城会记得,我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