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文姬:昭昭短歌
1
我的心上人,死于那年冬天。
那个一心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想做征西大将军的曹阿瞒,带着伤消失在皑皑大雪中。
再次见面,世间只剩权倾朝野的曹丞相。
2
我叫蔡琰,小字昭姬,爹爹说:「昭如朗月,昭姬就是朗朗明月」。
又是美玉又是明月的,可见我天生就该是个又聪明又漂亮的小孩儿。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爹爹是个了不起的人,他会画画、弹琴、治经史,他是人人钦佩的大儒。换句话说,在一堆有文化的人里面,他算是特别有文化的那个。
但除此之外,他也喜欢把我扛在肩头,让我去摘陈留老宅院墙上的野花。
他年过不惑才有了我这么一个女儿,世人总想有个儿子继承家业,可他婉拒了族人过继子弟的提议,牵着我的手教我握笔、写字。
开蒙那天他问我:「昭姬长大后想做什么?」
我理所当然地回答:「我要跟爹爹一样,做当世大儒。」
他笑了,老宅的人们也跟着笑,但那些笑声里带着无奈与纵容,我皱着眉头问:「难道昭姬做不了当世大儒吗?」
然后,大家就更乐了,似乎觉得我那样小的年纪说出这样的话有种无知者无畏的趣味。
然而天分这种东西很玄乎,我很快就证明了自己的才华。
大家都说一定是爷爷的坟位置选得好,出了一个蔡邕不说,又出了一个蔡琰。
等确定我就是个老天偏爱的天才之后,父亲的忧虑就变成了,我未来要嫁给何等样的男子?
随着我长大,父亲的官位越来越高,府中人来人往,有仰慕父亲真才实学的,也有为了权势攀附的,得知蔡公只此一女又少有令名,自然将我夸得人间少有天上难寻,许多人有结姻之意,尽管那时候我才不过九岁。
也是在那个时候,曹阿瞒成了父亲的弟子。
曹阿瞒那时是京城有名的官家子弟,纵马声色,醉酒章台,在那些年京城波折诡谲危机四伏的氛围中,是少有的一抹少年意气。
父亲很欣赏他,收他做了弟子。
第一次与他见面,是在琴阁外偶遇。
他俯下身子拍着我的脑袋,像是逗邻居家的小孩儿,「这就是蔡公家的女公子吧,来,叫师哥。」
我还记得那天他穿着一件玄色外袍,身姿昂扬,意气风发,长得并不是时人推崇的俊美翩然模样,但一双眼睛亮得出奇,有着生生不息的光。
后来我流离乱世,见惯了人命如草芥中苟且偷生的昏沉目光,我才明白为何那双眼睛让人那样难忘。
我看得出神,不知怎么就乖乖地喊了一声,「师哥。」
3
当时国祚已见衰微,世人大概分成了事不关己型、忧心如焚型、醉酒当歌型、随波逐流型、自甘堕落型、怨愤奔走型这几种,师兄就属于最后一种。
在那个多数人疲于奔命惶惶不可终日的年代,不论何时看到他,都是那样挺胸抬头衣角带风的模样。
他对我说:「听蔡公说昭姬长大了想做当世大儒,我看过你写的文章,有少年英气,写得好,志向也好,不输男儿。」
可以说,我活了九年都没遇到过这么会说话的人,句句都说到我心坎上。
当时我就笑得跟朵花似的,「师兄过奖了!」
礼尚往来,我也准备夸他一番,只是对他了解不深,就先问他:「不知师兄有什么志向?」
他不假思索就说:「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
我还没斟酌好言辞好好回拍一番马屁,我爹的声音就传来了。
「好!是我大汉的好儿郎!」
然后,曹阿瞒就被我爹拉着去喝酒了。
很神奇的是,一向没有朋友的我和师哥竟然很聊得来。
因为他不把我当作「蔡邕家的才女」看待,也不笑话我想做当世大儒,我说要与他一起上课,他不仅不觉得受辱,还大方请教我问题。
爹爹说,人一旦有了权势与地位,就很难正视自己的弱势与失误,曹阿瞒不一样,他有与天下为敌的勇气,也有与自己为敌的气量。
不过,师哥这个人的好处在我看来要简单得多——他尊重我,哪怕我是个孩子,是个女孩子。
4
我十五岁的时候,亲事已经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情。
我一个人自然成不了亲,得找个男子一起才行。
在这件事上,整个蔡家都很忧愁。
这就要说到我爹当时在朝廷上的尴尬位置——征召他入朝的是董卓,升他官的也是董卓,董卓是谁呢,简单来说,师哥所说的「欲为国家讨贼立功」的那个「贼」是也。
董卓废立挟持君主,视礼法如无物,祸乱汉室,私下里许多人都要骂一声「董贼」。
就这么个人,某种程度来说,算是我爹的「恩人」,这就很尴尬了。
虽然大家都知道我爹身不由己是被逼的,但是我嫁给哪一方势力似乎都不太合适。
要护得住我,也要抽得开身,所以就只能在离京城纷争远一些的世家里找。
最后,与我定亲的是河东卫家的次子卫宁。
卫宁祖上是长平侯卫青,卫家是传承百年的世家,而且据说卫宁这个人很有才华,爱好讴舞、抚琴、金石,长得秀美若好女,娶我算是低娶。
亲事定下来,按理说我就该安心绣嫁妆了,可我没心思,我跟师哥说我不想嫁给卫宁。
这话我不敢跟爹说,也不敢让乳母和侍女知道——她们知道了爹也就知道了,思来想去,我也只能跟师哥说。
「卫宁少有才名,相貌出众,家世更是没得说,昭姬为什么不愿意?」
要是旁人听了这话,怎么也要骂我一句疯了,只有师哥还会问我为什么。
「说不好,就是觉得不行。爹爹从小教我,谋定而后动,可到了我的婚事上,何谈『谋定』?把终身大事、生死荣辱就这么给一个全然不了解的男子,与赌博何异?」
师哥忽地笑了,「昭姬这是担心卫宁对你不好?放心,天下哪里再去找比你更聪明的姑娘,就算有你聪明,也不如你好看,卫宁又不是傻子,他会珍惜你的。」
他又拍拍我的脑袋,我都长大了,他还总把我当小孩子一样,「何况如今的形势,蔡公希望你早点离开京城。」
我暗想,他们果然要对董卓下手了。
「离开京城有很多方式,我可以回陈留老宅。」
「你一介女流在老宅不安全。」
「说到底,还是要我嫁人。」
「别怕。」
不害怕,怎么会不害怕呢?
连日来的憋闷和担忧再也压抑不住,我只觉得眼睛酸涩得很,用帕子按了按眼角的泪,帕子上又是胭脂又是眉黛,黑黑红红的很是精彩,想来脸上已经跟个花猫一样。
「我真恨自己不是个男子,那样我也可以横刀卧马保护自己,而不是等着被嫁出去。」
师哥将他的手帕递给我,「用我的。」
我觉得自己失了风度,转头想躲,师哥却说:「再站一会儿,哭完了眼睛不红了再走。」
他用他的手帕为我擦干脸上的泪,又把花了的胭脂轻轻拭去,「好了,这下又是漂漂亮亮的蔡昭姬了。」
「我哭了就不好看了吗?」
「你啊……」
5
那段时间,看出我的不安和痛苦,乳母和侍女们轮流陪着我,身边总是闹哄哄的,可我心里乱,嫁衣拆拆补补,快出嫁了也没成型。
最后实在是来不及了,找外面的绣娘做了嫁衣,乳母捧着嫁衣给我试,我穿上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笑一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小姐真美!」
侍女走上前来,想为我整理裙摆,我却将嫁衣扯下,「不用试了,是合身的。」
「小姐……」侍女无奈地看了看乳母,乳母便来劝,「要是夫人能看到小姐出嫁,该多开心啊!小姐别苦着脸了。」
乳母很少提我娘亲,因为她是得妇人病而死的,时人忌讳这事儿,觉得不干净,也有损爹爹的声誉,所以他们尽量不提,仿佛我娘没存在过。
虽说我也不懂,得了病死了有什么忌讳的,谁不会生病?谁不会死?就因为是妇人病,死了也要被人看不起吗?
我没说话,让她们都下去,我想一个人待着。
等人都走了,我在昏暗的卧房坐了许久,看着窗外皎寒的月光,渐渐感到自己的无力。
世间的女子都要嫁人,在外人看来,我不用被当作联姻的工具,或纯粹被当成礼物送给达官显贵,不用嫁给庸人,已经是让人羡慕不已的好事。
但我不喜欢,凭别人怎么羡慕,又有什么意义?
月光透过窗子洒在我的绣绷上,我用手指在上面一下下描画着「蔡琰」、「卫宁」,只觉得这画面讽刺,两个互不相识的人,就同这绣线一样被钉在了一起。
我带着不甘地写着,一遍又一遍,思绪越飘越远,等我反应过来,手下描摹着的,已经是另外的名字:
蔡琰,曹操……
6
师哥大我许多,他有妻室。
我没有见过师哥的妻子丁夫人,但记得京城的人夸赞她在家操持家业,为丈夫养育孩子,是个端方稳重的妇人。
我曾经好奇地问爹爹,丁夫人美吗?
爹爹说:「妇人承担儿媳、妻子、母亲的责任,维持家庭的周转,如同大丈夫在府司任职,都是重要的事情,若能做好这些事,便是好妇,美不美,并不重要。」
「所以丁夫人不太好看是吧。」
爹爹不满我的口无遮拦,却又不舍得说我,终究只是拍拍我的肩,「以美貌传世的女子,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那爹爹应该庆幸,昭姬不会以美貌传世。」
他刚想夸我懂得自谦,我就用笔杆敲了敲脑袋,「因为我的才华会完全掩盖掉美貌,想来也是可惜啊……」
爹爹气得拍着书桌吼:「蔡琰!抄书去!」
我抱着书简提着书箱一边「咯咯」笑着一边往外跑,听着一向渊渟岳峙的「蔡公」在书庐咆哮,有种撩虎须全身而退的志得意满。
结果……正好撞到了来还书的师哥。
想到自己扎着辫子穿着书童的短靠,抱着一堆书简跑得跟贼似的,之前一直端着的「蔡家才女」的架子荡然无存,莫名羞赧。
「师哥好……」
「昭姬,你这是在跑什么?」
我脑子一热,心想反正都撞见了,问旁人不如问当事人,便大着胆子,「师哥,我听京城人夸赞阿嫂,总是说她品性如何高尚,好奇她是怎样的女子。」
师哥的脸上便闪过一丝温柔,「阿姊很好,若她来京,我带你去见她。」
实际上师哥长年累月在京城,很少回家乡,与丁夫人一年见不到几次。
丁夫人自己没有生育,养着他和妾室所生的长子,所有人都很满意她的懂事。
其实我真正想问师哥的是,他喜欢丁夫人吗?
我也很想问问丁夫人,要是她能选,她还愿意嫁给曹操吗?
7
出嫁之前,京城下了一场雪。
一向严厉的乳母也纵着侍女们在雪地玩耍,她们在窗外打雪仗,又堆了雪人,引我去看。
从天光大亮到夜深人静,那雪人随着雪越下越大变得越来越肿,胖乎乎的,又因戴了板箸做的「木冠」,像极了爹爹上朝时的模样,我忍不住笑出来。
她们见我总算笑了,都松了口气。
乳母用烤过的药汁涂抹在我指尖,「小姐今年冬天不怎么弹琴,反而生冻疮了,大夫说要每日睡前仔细涂药,不然成婚那日怕都好不了。」
听她这样说,我突然动了去琴阁的心思。
爹爹亲手制的焦尾琴,出嫁之后就再也没机会弹了。
我简单梳洗了下,披上大氅,提着灯,独自一人往琴阁走去。
雪下得密密匝匝,飘了不少到游廊上,木屐踩在青石地上滑得很,我索性深一脚浅一脚地踏雪穿过庭院。
还没走到琴阁,就听楼上有人叫我:「昭姬,怎么一个人在雪里走,也不打伞?」
满院的大雪反出亮光来,我将手里的灯举起来抬头去看,见到一抹熟悉的玄色身影。
「师哥,游廊太滑了,我又忘了带伞。」
「你先回去,我来接你。」
天气太冷,话说出口的时候会冒出白汽,转瞬即逝,我目光追逐着师兄说出的话,忘了回游廊上去。
他很快带着伞走下琴阁,几步跑到我身边,从我手里接过灯,然后撑起伞。
「怎么傻了,就在雪里淋着?」
他穿着软甲,腰间配着刀,身上有股生冷的腥味。
见我呆呆地打量他,他笑了笑,「白天惹了事,逃跑的时候受了点伤,别怕,一会儿就有人来接我。」
他似乎不愿意谈发生了什么事,强装微笑跟我说话,可如果已经严重到受了伤要躲到我家来,应该不是小事。
我分析着他话里的意思,问他:「你要走吗,去哪里?」
「离开京城。」
连去哪里也不说,我垂眸看着雪地,「我要出嫁了,到时候你会来送我吗?」
他顿了顿,「可能……」
我不想再听,打断他的话,「我给你弹首曲子吧。」
于是,我们进了琴阁,取出焦尾琴,将窗户打开,借着皎皎月光焚好了香,我取下侍女用丝巾包好的手指,活动了一下,抚上琴弦。
我有许多话想跟他说,也有许多问题不明白,可在这样的夜,我们这样的身份,似乎什么都不能说。
说不出来,我只能用琴音告诉他。
指尖长冻疮的地方每每酸胀疼痛,都在提醒我是怎样一遍一遍就着月光用影子描摹我们的名字。
蔡琰,曹操……
我也不得不承认,原来我不是难过要嫁人,而是难过不能嫁给他。
一曲还没弹完,宅院外传来几声极为凄烈的夜枭长鸣,师哥握着腰间配刀的手动了动,警惕地看向外面。
我停下指尖动作,「你要走了吗?」
「不急,你继续吧。」
「不必了。」
「昭姬,你还小,你不明白……」
「师哥,我明白。我还记得你说你的志向是做征西大将军,为国讨贼立功,好志向,我很敬佩,蔡琰等着你做征西大将军那天,为你把这首曲子奏完。」
他走到我身边,低头看跪坐着的我,眼中有我未曾见过的狠绝肃杀,「如果卫宁对你不好,告诉我,我把你抢回来。」
我想也不想就说:「好啊。」
他最后想拍拍我的脑袋,像从前那样,但手伸到一半却改成捧着我的脸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像是要把我记在心里。
然后,他转身离开,消失在漫天大雪中,留下的脚印也很快被风雪淹没,仿佛这个人从来没出现过。
三天后,我穿上嫁衣,离开了京城。
8
成婚那天,卫宁纤细玉白的手移开我手中却扇,映入眼中的是一张眉目如画的脸。
卫宁眉如羽玉,一双瑞凤眼恣意潇洒,鼻梁细直挺拔,他嘴唇很薄,但微笑起来会有圆润的唇珠,有种懵懂又骄纵的美。
他不顾喜娘在旁,见我便说:「卫宁,字仲道,你呢?」
合卺酒还没喝,新人却先说起了话,这是不合礼数的。
喜娘为难地看着我,卫宁也看着我,一个焦急,一个坦然。
我心里的不安似乎被卫宁的笑冲散了,「蔡琰,字昭姬。」
喜娘等不得了,强行笑着端上合卺酒来,「新人新妇请共饮合卺酒!」
卫宁接过酒器,递给我一个,与我手臂交挽,我们大红衣袖上的金色绣纹层叠交缠,带着绮丽而缱绻的意味。
一如卫宁这个人,给我留下的所有回忆,都是那些绵密的情愫和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卫宁是卫家二郎,前面还有一个大哥,他大哥早早娶妻生子,如今汲汲求取功名,大嫂是在家操持一家大小的冢妇,下面几个弟弟都是庶出,且又年幼,卫宁这个次子做得轻松潇洒,万事不管,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就在成婚第二天,原该跟公婆敬茶,婆母起来得晚了,我与卫宁在明堂前多坐了一会儿,吹了冷风,回来他就发起烧。婆母到我们房里训斥我没有照顾好他,他当即就呛回去,说:「明明是等母亲等得感染了风寒,昭姬再能干,还能管得住穿堂冷风吗?」
气得婆母眼泪都掉下来了,他一点儿不在乎,退了烧,第三天就说要带着我出门参加河东诗会。
我在卫家时间不久,但从沉迷金石的公公、憔悴消瘦的大嫂和气势凌人的婆母几人身上不难看出,卫家家里也不太平。
说起来,世家人多事也多,自然不可能像我家,爹爹带着我一个女孩儿简简单单过日子。
卫宁对他母亲是全然不放在眼里的放肆,我却不敢跟着胡闹,所以拒绝和他出去。
他换好了银獭皮的斗篷,戴着帽子手捂,把自己裹得跟蚕宝宝似的,似笑非笑地跟我说:「那你可想好了,不跟我出去非要在家里,我回来也不许跟我闹。」
我看马车旁已经站着两个娇媚侍女,老远都闻到她们身上飘过来的香粉味,心想这个诗会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还是别跟着凑热闹,就跟他说:「我真不去,你早点回来。」
卫宁一走,婆母就派人来请。
倒像是早就等着似的。
我去到她院子时,见院廊下大嫂守着一个炉子在煮茶,外面天寒地冻,她只穿着常服,冻得手都红了。而屋内不时传来婆母和侍女们的说笑声。
大嫂见我来了,冲我点头示意。
我想着,世家大族的夫人还来折磨儿媳妇这一套?
门帘子掀开了,我一脚都迈进了屋子,想了想,还是回身一把拉起冻得嘴唇发紫的大嫂,牵着她就往里屋走。
「婆母,儿媳来迟了,正巧遇到大嫂在外面,不知道是哪个胆大的下人不通报,让大嫂自个儿在外间等着,我就拉着大嫂一起进来了。」
我与大嫂一同出现,又说了这么一番话,屋子里瞬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所有人的脸色都跟见了鬼似的,特别是婆母,咬牙切齿地看着我。
「婆母,怎么了?」
「你……」枯瘦的指头颤颤地指着我,像是要隔空把我给点死一样,「你大胆!滚出去,滚去外面跪着!」
我刚要说话,大嫂拽着我的手冲我摇头,然后熟练地冲婆母跪下,「弟妹年纪小不懂事,婆母饶了她这次吧,毕竟是新妇,这样罚了,二弟也没有脸面。」
「仲道的脸面关你什么事!你也去外面跪着去,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遇上两个忤逆不孝的儿媳!」
我看大嫂一脸惶恐,生怕事情闹大的样子,也歇了跟婆婆辩驳的心思,便带着大嫂走出屋子。
「弟妹,都是我连累你了,你还是去……弟妹?」
大嫂的话没说完,我就吩咐我带来的下人,「去拿几个软垫、火炉、斗篷、华盖来,在院子里铺好了,我和大嫂要罚跪。」
「弟妹,你这是……」
我笑了笑,「罚跪啊。」
于是,侍女们清扫了雪地,一层层铺上隔水垫、棕垫、锦缎软垫,撑起了华盖,又将四周用屏风围了起来,生起了几个大火炉。
我带着大嫂跪在园中,看着院里大雪纷纷,十分惬意,甚至起了赋诗一首的念头。
「弟妹,你何必这样与婆母作对……」
「婆母只说让我们跪着,又没说怎么跪,我这可不算忤逆。」
下人们被我的架势吓到了,没人敢去屋里禀报,怕惹起战火,烧到自己身上。
等到晚上,卫宁参加诗会回来听说我没回屋赶来接我,看到我和大嫂已经在院子当中就着火炉烤起了米饼,立即跑去屋里跟他母亲大闹一场,再出来时,脸上已然多了一道巴掌印。
他走近我们,身上的酒味很重,脸色酡红,目光迷离,我见他走得歪歪扭扭,想要搀他一下,可他直接走向了我的左手边——大嫂那里,朝大嫂伸出手,「阙音,走了。」
大嫂用极低而又极尖利的声音从喉咙深处喊了一声:「卫仲道你疯了!」
这一声将他的理智喊回来了,他这才看见跪在大嫂旁边的我——我正拿着烤好的米饼,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吃。
「昭姬……」卫宁的手还伸向大嫂,仿佛不知道该先拉哪个起来。
我用手撑着软垫站起来,拂了拂身上不小心沾上的雪粒,将手里的米饼砸向他,然后转头就走。
走上游廊的时候,我看见婆母在窗子那里注视着我,冲我冷笑。
真是一家罔顾伦常的疯子!
9
那之后我和卫宁很久没说话,确切点说,我连他的面都不想见。
我甚至气得想收拾东西回京城,但想到爹爹在我出嫁前的嘱托,让我远离漩涡中心保护好自己,字字恳切,几乎算是哀求,我实在不能就这样回去,浪费他一番苦心。
毕竟他就算再聪明,也猜不到卫家有这么档子破事儿。
婆母几次召我,我都推辞说病了,破罐子破摔地想着大不了被休。
直到过去了半个月,大嫂亲自叩开了我的房门。
大嫂看着很是憔悴,年过廿五,头上甚至已经有白发,五官只能说是清秀,她就那么哀婉地看着我,让人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拒绝。
我给她煮了杯茶,她品了一口,「昭姬精通茶艺,不愧是蔡公的女儿。」
见我不说话,她低下头,握着茶杯的手紧了又松,我们两个对坐着沉默了一阵,她才继续说:「我与卫宁兄弟二人年幼便相识,后来到了许婚的年纪,两家有意结姻,我其实……私下问过卫宁,他拒绝了。君若无情我便休,他不愿意,我就与他大哥成婚了,可是,成婚当天他喝醉了酒,说后悔了。」
大嫂看向我,眼里俱是坦诚,「我凌阙音发誓,绝对没有与卫宁有任何逾矩之事!我对他也早就没有半分情谊!」
「可他不这么想,对吧?」
「我可以亲自对他说!昭姬,我不希望你和他因为……」
「不希望我和昭姬怎样,大嫂?」
卫宁突然自门外走进来,薄唇抿着,那张笑起来风流肆意的脸,此刻冷得仿佛窗外寒山。
他走到我身边,用手搭着我的肩,看向大嫂,「我想你误会了,我和昭姬很好,我们没有任何嫌隙。」
我想说话,他按着我肩的手却如铁钳般掐着我,不让我开口。
「我自然希望你们百年好合。」
「我们本来就会百年好合,不劳大嫂费心。我和昭姬很久没说话了,大嫂慢走,我就不送了。」
卫宁下了逐客令,大嫂自然也待不下去,冲我笑了笑就离开了。
大嫂走了,我肩膀上的手才松开。卫宁像失去力气一样躺倒在一旁软榻上,轻声问我:「昭姬,你生气了吗?」
「生气。」
「我以后会改。」
「你改你的,我生我的气,没有谁规定你改了我就要原谅。就像大嫂,不是你反悔了,她就要乖乖等着嫁给你。你太幼稚了。」
「脾气真大啊,大才女。」
我不想再跟他说话,决定去书房给爹爹写平安信。
卫家的事我只字不提,只说我一切都很好。
写着写着,又想到会不会大嫂写家书时也说自己一切都好——真是讽刺。
那封信最后还是没有寄出去,爹爹看我的字迹也看得出我心情好不好,我心里这样乱,写出来的字暴露无遗,最后只能投入火炉付之一炬。
如果我知道那是我最后与爹爹书信往来的机会,我一定会把那封信寄出去。
很快,诸侯讨伐董卓的战斗拉开了序幕,京城与河东音信隔绝。
10
那一段日子很混乱,混乱的中心在京城,在董卓,在诸侯,不在河东。
我只是河东世家卫家的儿媳,我的丈夫只是个没有功名在身的世家子弟,我们两个离那股漩涡很远,远到即使我爹爹就在京城,即使我师哥就在讨伐大军之中,我也帮不到一点忙。
我能做的,只有等待。
局势变化,卫宁也不再流连各种诗会文会,安心在家读书写字。
自上次大嫂来我这里之后,他觍着脸搬回了卧房,我们两个人又睡在一张床上。
婆母担忧儿子,一连十几封家书召长子归家,生怕长子死在乱军之中,因为这个原因,她日夜闭门祈福,大嫂的日子轻松了许多。
然而这只是表面上的平静,因为大哥一直不肯回来。
大哥没有投靠任何势力,手下也没有人马,在这种局势下,还在外面不肯归家,除了想渔翁得利外,未尝不是想躲着大嫂。
据说他在外有几个宠妾,已经生下了三个孩子。
我其实与大哥一样不喜欢与大嫂多接触,不仅因为卫宁那点龌龊的心思,也因为大嫂实在太绝望了,在她身上看不到一点儿积极的,向上的事物,她就好像一块被砍下来的木头,一天天地在阴暗的角落发霉腐烂。
偶然在婆母的院子外见到她,她强行冲我微笑,眼角的细纹蔓延到脸侧,讨好地望着我,仿佛她做错了什么事。
我握紧了拳头,终于还是没忍住,冲她说:「你没错,你不用这样。」
若是我,当下带着孩子坐上马车去找丈夫,去把自己的心同他剖白个清楚,要是能过就继续过,不能过就分开,一边两宽各生欢喜,何必这样拖着挂着要死不活折磨自己!
但是她只是用感激涕零的眼神望着我,「昭姬,谢谢……」
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语气不那么生硬,上前去拉住她冰凉的手,「大嫂,你应当与大哥好好谈谈。」
大嫂想也不想就摇摇头,苦笑着说:「他不想听。」
「你不说,怎么知道他不想听?或许他是因为听不到你说,所以不敢回来呢?」
「你不明白,昭姬,他讨厌我。」
「他讨厌你为什么要娶你?就为了让自己难受?他明知道你曾经心有所属,明知道婆母不喜,却还是要娶你,可你连去找他问个明白都不敢。我若是他,我就会以为,你连问都不问,是因为你不在乎。」我握着大嫂的手,盯着她的眼睛,「你在乎大哥吗?」
「我……」
「大嫂,蔡琰言尽于此了,以后请大嫂不要觉得抱歉,至少你我之间,仁至义尽。」
我回了卧房,卫宁正在焚香。
他穿着单薄的锦裘,在烧着火笼的屋里被炭火薰得面颊泛红,十分好看,我心里想的却是,明明与大嫂年龄相差不大,如今却像是两辈人。
卫宁这个人,在府上众人忧心大公子的时节,没心没肺地顾着自己玩乐,该熏香熏香,该制衣制衣,今天还心血来潮要抚琴——这样荒诞恣意,怪不得始终是个少年模样。
「昭姬,来听听我调的音对不对。」
「我累了,改日吧。」
「怎么了,母亲又为难你了?」
「没有。」
卫宁眉头微皱,小心翼翼地问我:「那是……碰见大嫂了?」
我让侍女为我脱下大氅,抖落发间雪粒,无奈地看着他,「我与大嫂是妯娌,同住一个屋檐下,碰上了再正常不过,但不管我俩怎样,都与你无关。」
卫宁走过来想抱我,被我避开了,侍女们见我们气氛不对纷纷退下,他拦着我的腰把我拉进他的怀抱,与我对视。
「蔡琰……」话一出口,似乎是觉得语气不好,卫宁沉默了一瞬,转而低声说,「冲我笑笑吧,你笑起来好看。」
骤然被拥进这样温热的怀抱,心底的幽寒似乎也融化了一些,我无法继续我的执拗与他对视,「我笑不出,不是因为你。我担心爹爹。」
「等局势好一些,我带你回京城看岳父。」
「真的?」
卫宁低头吻我的鼻尖,呼吸交缠,如同爱侣一般,「真的,谁也拦不住。」
他将我抱到床上,十指紧扣,与我极尽缠绵,闻着他衣袖上的熏香,我说不清有什么问题,,但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我与卫宁,总归是少了什么。
11
冬去春来,我换上染坊新出的一种绯色长裙的时候,大哥回来了。
卫寂与卫宁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样人,卫宁有多恣意妄为,卫寂就有多老成持重,行事说话一板一眼,接受不了丝毫不规矩。
明明他们两个只差一岁多,偏偏像是两辈人。
细究起来,卫寂长得也好看,可你见他第一眼,一定不会去想他好不好看,只会觉得:不愧是卫家嫡长子。
家宴上,婆母喜极而泣,抱着卫寂直呼「我的心肝肉」,大嫂和侄子都找不到机会跟他好好相见。
哭闹了一阵,婆母又开始问那几个庶子的事情,卫寂只是说:「庶出不足为道,开宴。」
一句话说得婆母涨红了脸,又舍不得反驳她的心肝肉大儿子,只得狠狠瞪了大嫂一眼。
我心想,婆母脑子果然是有几分问题的。
食不言,除了杯碟相撞时有几声脆响,一顿饭吃得安静无声,卫宁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闷着头喝了几口酒,眼中升腾起雾气。
他在矮几下握住了我的手,手心滚烫,微微发颤。
我反手回握,安抚着他。
卫寂垂眸看着我俩相握的手,冲我微微笑了笑。
吃完了饭回屋后,我一边给卫宁更衣一边说:「大哥一定很喜欢大嫂。」
卫宁的身子顿了一下,「怎么突然说这个?」
「专门说给你听的。」
卫宁忙说:「昭姬,你还是不信我。」
「你先听我说。」我把他的外袍递给侍女,又示意他低头为他取发冠,「大哥端肃,若不是真心喜欢,不会娶大嫂的,说白了,大嫂从前,那叫不合礼数,婆母万分看不上也不是全无道理,大哥愿意为了大嫂逾礼,已经说明问题了。」
取下了卫宁的发冠顺手放到妆台上,和我的首饰摞到一处,卫宁伸手扯着我的耳朵,「蔡琰你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我斜睨着他,「我家卫二公子带头没规矩的,怎么怪得我?」
「我就这一件事,怕是要被你说到死了。」
「别死啊活的,不吉利。」
「大才女都怪力乱神了,这是关心则乱吗?」
我伸手去捂他的嘴,却被他抓住了手,「昭姬,别管大哥大嫂了,我们要个小娃娃吧,长得像你,聪明伶俐像你。」
「都像我,那什么像你?」
卫宁轻轻地用唇碰了一下我的手,眼里带着狡黠,「潇洒自在像我。」
倒是打得好算盘。
就在我与卫宁都觉得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的时候,现实却给了我们当头棒喝——仅仅在家歇了三天,卫寂就提出要走。
12
我去大嫂院子里,没有见到大嫂,倒是见到了卫寂。
卫寂穿着鸦青色的大氅,整个人如同青松一般挺立,自有一股坚韧刚直的气度。
见到我时,他淡笑着说:「弟妹来了。」
「大哥。」我屈身行礼,「听说大哥又要走,我本来是来找大嫂说说话的。」
「她在前院处理家事,约莫半个时辰就能回来。」
「无妨,其实我来本来也是想问问大嫂,怎么大哥这么快又要走,既然大哥在,我就失礼直接问了。」
卫寂微微挑眉,似乎有些不满,「这些话,仲道可以自己来问。」
看来他误会是卫宁不好意思找他,「是昭姬自己想知道。」
「弟妹,你是大儒之女,该明白礼数,这话不该你问我这个大哥。」
「大哥,自昭姬嫁入卫家,遇上的失礼之处不少。」
「放肆……」
「大哥请听我说完。大嫂是什么样的人,这些日子来我也了解了八九分,她心中是念着大哥的,只是担心大哥嫌恶她,所以不敢说,也不敢问,就这么一直忍着、等着,大哥与大嫂是自小认识,自然知道大嫂年少时是什么模样,如今是什么模样,大哥真的忍心大嫂就这样槁木死灰地活下去吗?有些事,无非就是一转念,大哥既然娶了她,就该好好爱惜她。」
卫寂与我隔了几丈远,他从廊檐上走下来,从袖中递给我一份书简,「你又怎知,是我不想爱惜她?」
我接过书简看过去,心头猛地一跳——和离书……
「怎么会……」
卫寂也自嘲般地说:「怎么不会,本来就是勉强,勉强不下去,就此打住也好。」
「你该劝她的……该……」
我心里有些慌乱,总觉得不好,准备去找大嫂,卫寂却叫住了我,「不用去了,阙音下定了主意,谁也劝不了,卫宁当年痛哭流涕求她回心转意,一样没用。」
我瞪着卫寂,「既然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她!」
卫寂垂眸,眼睫处微微抽动,里面是压抑不住的浓烈情绪,可说出的话依旧云淡风轻,「就是因为她曾经那样对卫宁,所以总想试试,我是不是不一样,结果……都一样的。」
「真是混账!」
我将和离书狠狠扔到地上,转头就走。
可我们都晚了一步,等找到大嫂的时候,她身上翠绿的衣裙已经被鲜血染成了艳红。
卫寂的哭号就像野地里被刺中心脏的野狼。
在他毫不犹豫签下和离书之后,大嫂就跟往常一样出了院子,去书房给儿子送了点心,去厨房看了饭食,甚至还分发了这个月的碳例,然后,她走到了空荡荡的花园,将发簪刺进了自己心口。
从头到尾,都是笑意盈盈,似乎要把这些年失去的笑都补回来。
最可笑的是,凌阙音到死也不知道卫寂是否真的爱他,可她用自己的死让卫寂知道,她爱卫寂。
卫宁红着眼睛,眼泪不由自主地掉,「都怪我,都怪我……」
我只觉得眼前这一幕讽刺又恶心,不由得捂着胸干呕起来。
——就在大嫂死去那天,大夫说我怀上了卫宁的孩子。
13
大嫂的葬礼很简薄,因为是自戕,说出去会坏了名声,婆母嫌恶不已,让管事紧赶着办完了事。
她这辈子最爱的就是自己的两个儿子,所以也就最恨让两个儿子生了嫌隙的大嫂。
可她从来不想想,这件事上到底是谁做错了。
要不是卫寂漠视大嫂,卫宁拒绝后又牵扯不清,大嫂本该活得好好的,婆母自己没教好儿子,倒去怪别人家的女儿。
在大嫂的灵堂前,每每想到此处,我就觉得恶心。
大嫂唯一的孩子跪在他母亲灵位前,神情木然,他自来很少见到父亲,家里老太太也厌恶他们母子,如今母亲走了,他几乎什么都没了。
我让他吃点东西,他吃不下,让他休息一会儿,他也不走,就这么熬着。
「序儿,你要振作起来,婆母会很快给你父亲续弦,在你能出门游历之前,你的命运都掌握在你祖母和你的继母身上,趁着现在你父亲足够伤心,去告诉他你有多需要他帮助。」
卫序低着头,闷声说:「他不要我们了。」
「可你需要他,听话,去找他,让他记得还有你这个儿子。」
「婶婶,我很累。」
「所有人都很累,但是还是要活下去。」
大嫂的死对他的影响是最大的,一个母亲能抛下年幼的孩子去死,那这个被抛下的孩子需要承受的痛苦,比他的母亲绝对只多不少。
卫宁在这个时候走进灵堂,手上拿着一件斗篷。
他一面走过来,一面将斗篷罩在我身上,「昭姬,这里太冷了,你披上,别着凉。」
说完,又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脱下来给侄儿,「序儿你也穿上。」
我闻到他身上有股檀香,问他:「你去婆母那里了?」
他点点头,脸色暗沉。
「她不许你带我回京城?」
卫宁为难地看着我,不久前他信誓旦旦地说会带我回去看爹爹,还说,「谁也拦不住。」
「如今你怀着身孕,京城兵荒马乱的,不宜出行,还是等……」
「卫宁,你这个人,说话跟放屁一样。」
我冷笑着说出这种从前绝不可能说出口的无礼的话。
「你跟我说,你忘了从前的感情,说你会带我回家,说你要好好对我,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做到了?」
卫宁被我质问得哑口无言,怔在原地。
我将他的斗篷扯下来扔回给他,「你永远不明白自己要什么。」
我几乎是跑着离开了大嫂的灵堂,那个地方放着大嫂冰凉的尸体,跪着他孤苦无依的孩子,简直是诅咒一样,从那里我就像是看到了我的未来——未来有一天,我也会因为卫宁的无能而心灰意冷,我肚子里的孩子也会这样从恐惧不安到生无可恋……
院子里已经开了春天第一朵花,可我一看到这个院子就想起那天,卫宁朝我们走来,却对大嫂伸出了手。
他移开我手中却扇的时候,也是那样冲我伸手的。
他的每一次承诺都那么信誓旦旦,每一次反悔也那么理所应当,就像是一个从来没长大的孩子,就连大嫂的死都不能让他成长一丝一毫。
在我出嫁前那个冬天,那盏残灯下,曾经有个人对我说:
「如果卫宁对你不好,告诉我,我把你抢回来。」
我擦着眼角的泪,后悔起那天没能把那支曲子弹完。
「你把我抢回去好不好……」
14
如果说嫁给卫宁是爹爹无奈之下的一场豪赌,那这场赌局,庄家和赌客都输得很惨。
卫宁在大嫂死后染上了风寒,病倒在床上,婆母以我怀着身孕怕被过了病气为由,让我与卫宁分房住。
卫寂反对了几句,婆母却说「后院的事不用你管」,于是,我搬到了西院,也就是卫家扩建前的旧居。
我的侍女们将从家里陪嫁来的书、琴、笔墨纷纷搬了过来,西苑的大门一锁,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居住的陈留老宅,日子简单又惬意。
肚子里的孩子渐渐长大,西苑除了送饭的佣人和京城的书信往来,再也没有其他人光顾,卫宁也没有来看我。
我以为他是不想来,却没想到,他一直从初春病到了夏末。
当他挣开下人冲到西苑,与我再见时,曾经丰神俊朗的世家子已经瘦得只剩骨架。
他脸颊凹陷,脸色灰败,简直像是另一个人。
「卫宁,你……」
卫宁看着我,想要笑,却止不住地咳起来,侍女们忙要将我挡住,我叱道:「我与丈夫说话,你们拦什么!」
卫宁用袖子掩着嘴偏过头朝向另一边,我看见他背脊已经有深深的骨头凸起,瘦得可怜,每一声都带着颤音,像是要咳尽最后一口气。
「昭姬……咳咳……昭姬……你站在里面……别出来……咳……」
我不知道他竟病成了这个样子,一时慌了,想出去仔细看看他,他却连着退了几步,「别来,别过了病气给你……给孩子……」
他终于缓过劲来,却还是用袖子遮着脸,像是羞惭这副病容一样,侧着身子和我说话,「昭姬,我不成了。」
「别胡说!」
「对不起,跟你承诺的都做不到了……」
心口像是被木槌撞了一下,闷痛起来。
我们门内门外对望着,我有许多话想说,却发现我们之间好的回忆不多,能说的都是些让人不开心的话。
卫宁像是在哭,却没有眼泪,他小心翼翼地问我:「昭姬,你会记得我吗?」
我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他松了一口气,良久,又崩溃般地说,「我想改的,我才二十多岁,可是老天不给我时间了……我真的想改的……」
「我知道。」
下人们追了过来,他吼了一声「滚回去」,脸色瞬间涨得乌红,又狠狠地咳了几声。
他似乎在等我说什么,可我无话可说,事到如今,我们彼此都明白,终究还是要错过了。
卫宁没遇到情窦初开的我,我也没等到成熟懂事的卫宁。
明明该白头偕老的,可是开始不对,就哪里都不对了。
「那……我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好,你也好好养病。」
卫宁冲我挥手,跟过来的下人们一拥而上将他搀扶着带回去,我在西苑目送着他离开,心想,这就是我们最后一面了。
卫宁,字仲道,死在二十五岁那年。
15
在卫宁刚死的时候,我强撑着操持他的葬礼,婆母对着下人们骂我是「丧门星」,更是不许我进入卫宁的灵堂,公公依旧沉迷丹药,连儿子死了也不出面,卫序茫茫然地跟在婆母身后,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唯一说得上话的卫寂,还在回来的路上。
在灵堂外的院子里站了两个时辰,听着婆母在里面哭号谩骂,看着下人们路过我身边时指指点点,我的心有种异样的平静,只因这一幕已经荒诞到让人不想说话。
然后,我突然有种椎心泣血似的痛,像是失去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一天,爹爹被王允砍下了头。
也正是那一天,我晕倒在了卫宁灵前,再次醒来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没了。
哈……卫宁他终究是什么也没给我留下。
那段日子发生的事情我已经记不太清了,仿佛走马灯一般,大嫂死了,卫宁死了,我的孩子死了,然后他们告诉我,爹爹也死了。
多可笑,就像一瞬间,世间只剩我一个人。
我的小月子还没坐满,就让侍女们收拾陪嫁的经史子集准备离开卫家,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到河东这个地方。
婆母说:「董卓已死,蔡邕也被砍了头,你以为你还是太公之女吗!」
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你真的很可悲,永远都依附在别人身上活着,又汲取别人的血肉养活自己。你知道吗,千百年后,人们提起我爹,还是会赞一句『汉室名臣,惊世大儒』,这不是他活着或去世会改变的。」
「而你,没人会记得你,因为你只是个无知的、可怜的女人,以为把自己的不幸传递给其他女人,就可以偿还自己所受的痛苦。」
「你让我觉得恶心。」
「我离开卫家,不是和离,你听清楚,我蔡琰看不起你卫家,是我休了你们卫家。」
16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沉浸在失去至亲的痛苦中,不懂得明哲保身,也浪费了爹爹当年将我嫁去河东的一片苦心。
我那时候总以为会有个大英雄从天而降,将我带离痛苦,幻想着养好身体和心里的伤后,重新过上平淡又幸福的生活。
我总是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
或者说,我以为师哥会来找我,以为他会记得我。
他确实记得我,也在找我,但我忘了他是那个想要讨贼立功出人头地的曹阿瞒。
天下太大,我太小,我在他心里,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
在独自归家的途中,我被匈奴人掳走,这一走,就是十二年。
17
人如果遭遇了极大的痛苦,要么难以忘记,要么刻意忘记,我似乎是徘徊在这两种状态之中,时而沉溺悲伤不可自拔,时而在霜雪覆盖的平原望着远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的,不记得自己是谁,也浑然不去想自己将来要去往何处。
胡人作乱,劫掠百姓数以万计。
我们这些被掳走的人,最初就像牛羊一样被驱赶,老弱伤残的人死在路上,就如同牛羊掉队,没人在乎。
他们的马上挂着男人的头颅,马后绑着尚有生育能力的女人,小的十四五岁,大的大概有我乳母的年纪。
我身边的人都不见了,不知道他们是死了,还是被驱散在身后看不到头的队伍中,我被扛在马背上,颠簸得五脏六腑仿佛都被碾碎,由于刚刚流产,下身淅淅沥沥地流着血,手脚冻得失去了知觉,但最让我心痛的是,他们将我的书付之一炬。
那是我失去了父亲、丈夫、孩子之后,唯一能证明我是谁的东西。
我大概是想死的,但是看管我的胡人乱兵看守得很紧,他看着我的脸若有所思,说我长得不错,可以换一头牛加两头羊。
我平静地说:「我换你妈。」
一鞭子狠狠朝我抽来,落在我的右手手臂上,锥裂的痛让我清醒了,也让我下定了决心——我要死。
就着他抽我鞭子的力,我趁机翻身挣脱马背,狼狈地倒在地上,胡人乱兵骂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随手抓了身后一个胡人靴子上的匕首就往胸口刺去。
就在匕首的尖刃穿透胸衣就要刺入心脏之际,一声「叮」的轻响,我握刀的手一震,匕首被什么飞来的东西弹开了。
四周的乱兵纷纷恭敬地散开,一个男人骑着纯黑的战马过来,他身上有股浓烈的生铁与血肉残骸的味道,在他的马鞍上,左右各拴着五个男人的人头,有的已经发黑,有的还在往下滴血。
他背着光,高高在上俯视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受到他那种极端的威压。
「你是蔡琰?」
我因寒冷和疼痛喘着粗气,「我不知道你在说谁。」
那人并不在乎我回答了什么,用马鞭指着我对众人说:「你们之中,有人烧了她的书,那是汉室的瑰宝,多少牛羊和女人都换不来,天黑之前,动了那些书的人自己以死谢罪。」
周围众人只是顿了一瞬,随即低吼着回答:「是!」
接着,男人又仔细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我。
「听说蔡邕在牢里求王允在他的脸上刺字、砍去他的双脚,只为了给他留一条命,让他修完汉史。可王允还是砍了他的头。老子苟活而不得,女儿好手好脚却想自杀——你的确也不配当蔡邕的女儿。」
「你闭嘴!」
胡人们叱责:「大胆!」
我用手撑着地颤抖着站起来,仰头看着战马上的男人,然后才发现,这个人没有胡人高鼻深目的模样,更像个汉人。
「不死了?」他问我。
我冷笑,「我死不死,关你这蛮夷什么事?」
之后的很多年,刘豹都喜欢在情到浓时对我说:蔡琰,你天生就知道怎么戳我的心。
他最讨厌别人说他是胡人蛮夷,我第一次见他,对他毫无了解,却能精准地往他心口扎刀子。
而在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忍住了杀我的冲动,向众人宣布:
「把这个女人送到我的营帐来,从今天开始,她是我的奴隶。」
18
「跟了左贤王,是多少女人求也求不来的。」
「求着做奴隶吗?」
「宁做盛世犬,不做乱离人,这是你们汉人说的。做匈奴王的奴隶总比做普通胡人的女奴好。」
面前的女人说着一口流利的官话,穿着也不似一般匈奴女子,然而她比我高了一个头,雪白的肤色和英挺的五官都表明,这确实是一个胡女。
「我叫符嫣,是鲜卑与羯人所生。」
符嫣冲我笑了笑,我却觉得奇怪,胡人之间互相界限分明,鲜卑与羯族生下的女子怎么会做了匈奴王的奴隶?
「我叫蔡琰。你读过书?」
「在才名动京城的大才女面前,我可不敢说自己读过书。」
符嫣带着我一边走一边与巡逻的护卫点头示意,看得出来,那些胡人乱兵虽然个个凶神恶煞视人命如草芥,却对艳丽动人的符嫣十分尊重。
看多了他们对着汉人随手抽刀就砍,我一直把他们视作蛮夷畜生,直到这会儿才发现,他们也会和善地笑。
「你暂时与我住到一处,这里有厚的皮袄你先换上,对了,会骑马吗?」
我摇摇头。
「一边赶路一边学吧,我先带你。」
符嫣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盆热水让我擦洗,看到我换下的带血的裙子时,皱起了浓密的剑眉,「你来月事了?」
「我刚流产,一直没好。」
她「啧」了一声,「我给你抓点药,你最好快点好起来,不然主人很快就会不要你了。」
看着我一脸茫然,符嫣忽地笑了,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和善,带着点暗红色的眼睛盯着我说:「蔡琰,你不会真的以为他是为了惩治你才让你跟他的吧?我直说好了,他挺喜欢你们汉人女子袅袅婷婷这一套的,不过要是一直睡不到,他很快就会失去兴趣。」
她拍拍我的肩,手的位置停留在脖颈处,警告的意味明显。「主人有很多女人,有胡女也有汉女,如果他不在乎你,她们会把你撕碎的。当然,那些女人里,也包括我。」
我忽地了悟符嫣为何开始对我这样和善了——原来是看我是左贤王喜欢的类型,以为我会受宠,所以提前巴结,等知道我有妇人病,立刻变了脸色。
但也是因为符嫣的这番作为,我更加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宁做盛世犬,不做乱离人,实际上,我只是乱世的一条丧家之犬而已。
在温暖的帐篷中,我打了个寒战。
19
符嫣和我的身份说是奴隶,但并不会经常待在所谓的主人身边,匈奴王族没有汉人贵族出行时要使唤下人的习惯,刘豹经常一人一马就走,晚上也是和臣属们喝完酒后才回营帐。
有时符嫣会留在他那里过夜,有时他会随便找个女人,营帐整夜都是女人们的低吟惊呼。
我去送早饭的时候撞见过他与符嫣欢好,符嫣浑身白如凝脂,声音媚得带了钩子,咬着他的头发一边求饶一边用腿勾着他的腰,如垂死挣扎的蛇一般淫靡诱人。
我放下早饭的声音惊动了他们,刘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像是在看雪地里的猎物,轻蔑又势在必得。
我慌张地逃了出去,气愤与心惊交织。
然而我也知道,要活着回到中原,我没有别的选择。
在距离匈奴王帐还有两天路程的时候,我身下的血终于不再流了,符嫣见我没有再换下带血的深衣,了然地看着我,等待我的决定。
「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问。」
「你是怎么到他身边的?」
「礼物。」
「那你想回去吗?」
符嫣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乐了,「我是礼物,和盐铁牛羊是一样的东西,我没有资格想。」
「你读过书,会说官话,也懂汉人的礼仪,懂得了礼节就知道荣辱,知道自己是个人而不是礼物,所以你不是没资格想,而是不敢去想。」
符嫣美得凌厉的脸没有了任何表情,「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告诉你,也告诉自己一声,我要回家乡,死也要回去。」抬起头,我冲着符嫣淡笑,「所以我会想办法让自己活下去。」
当晚,我换上干净的衣服,进了刘豹的营帐。
20
和卫宁那种矜贵风雅的世家子不同,刘豹威武健硕,在那种事上很能折磨人。
想到这点的时候,刘豹搂着我狠狠动了一下,我疼得眼里噙着泪,手指在他后背划过,惹得他也低吼。
「在想什么?」
粗糙的手指为我擦去眼角的泪,刘豹在餍足的时候看起来很好说话,尽管他杀人的时候也这个模样。
我知道在这种时候我应该说点好听的,让他开心,这样自己也会好过一点,但我不想。
连身体都已经付出了,我却还怀抱着一丝不值钱的自傲,不想向刘豹低头,我自己也觉得挺可笑的。
「我在想,明天骑不了马了。」
「你在讨好我?」
「有讨好到吗?」
「拙劣。」
我垂眸不想再说话。
方才那些话已经是极限,我怕再多说一句,都会被他看穿我心底的厌恶,。
「怎么不说话了?」
我学着符嫣那样用腿勾着他的腰,只是我不如符嫣腿长,更像是用腿蹭他,「左贤王累了吗?跟我说话来浪费时间?」
刘豹大概是被我气到了,灼热的呼吸在我耳边游弋,「很好,蔡琰,你很好……」
因为成功地激怒了刘豹,我第二天果然骑不了马,被符嫣扛在马背上,带回了匈奴王帐。
符嫣挥马鞭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几次都擦着我的脸而过。
「别乱动!」
「我还不想毁容。是不是因为刘豹,你不高兴?」
符嫣旋身看我,「蔡琰,直呼主人的名字是大忌,你在找死。」
「那你会去告诉刘豹吗?会吗?」
符嫣抿着唇看我,我已经摸清了她的脾性——沉敏如她,在不清楚刘豹对我的重视程度之前,一定不会动我。
其实我不该跟她说话这么冲的,只是我不喜欢她总把主人奴隶挂在嘴边。
即便我是丧家之犬,也没有谁配做我的主人。
21
被带到匈奴王帐后,什么转机都没有出现。
刘豹是匈奴王与汉人所生,本来不可能成为左贤王,这相当于匈奴的太子之位,奈何他相较其他弟兄战功卓绝,又有养母大阏氏去世后留下的遗产,一跃成为匈奴王下第一人。
但这也注定在匈奴王帐这片地方,多的是他的敌人。
等待着把他拉下马的兄弟们、厌恶他的王帐阏氏们,以及忌惮他的亲生父亲……
与其说这里是刘豹的家,不如说是他的困兽笼、炼蛊场。
而我作为刘豹带回来的汉人女奴,他们任何一个捏死我都跟捏死蚂蚁一样简单。
当然,这些人里也包括符嫣早就提醒过我的刘豹的女人们。
他的女奴有十几个,胡汉皆有,正式的妻子只有两个,都是陪嫁了大片草场与部族人口的匈奴女人。
我们到的那天,他的妻子用马鞭鞭打他的女奴们,将冰川流下的雪水泼到她们身上,那些女人们用额头触地,卑微瑟缩地用各种语言求饶。
没有原因,或者说,原因不重要,她不开心刘豹又带了女人回来,所以找个人发火而已,女奴等同牛羊,鞭笞牛羊需要什么理由呢?
当场就有一个女人直接被打死了,匈奴女子骑射了得,手下的马鞭用尽全力,直接打烂了她的脖子,一道深深的贯穿伤从下巴到后颈,在雪地里涌出暗红的充满恶意的鲜血。
我终于明白符嫣所说,她们会把我撕碎是指的什么了。
人都怕疼,也怕死,想要避免那种可悲的命运,只能向刘豹摇尾乞怜,乞求他保护自己——这大概是符嫣一直以来的做法。
可惜,我却不能照着她的办法苟活,因为两位夫人看我第一眼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想死的时候匈奴不让我死,现在我想活下去,却又时刻小命不保。
我蓦地想起小时候爹爹带着我和一大家子人在山林里东躲西藏,每天早上起来都给自己卜一卦,要是卦象好,他就拈着胡须笑,「天无绝人之路!」要是卦象不好,他就将龟甲胡乱收起,「鬼神之说,果不可信!」
一直到被董卓征召之前那段时间,爹爹每天都还会担心自己没命。
后来到了京城,日子好过一点了,但董卓倒行逆施,爹爹一样有朝不保夕之感。
最后没死在董卓手里,却被王允砍了头。
他还是没能修完汉史,没能整理完古籍,也没能教出一个合格的弟子,唯一放心不下的女儿如今还流落到这个地步。
我不由得想,如果是爹爹在这里,他会怎么做?
他为了修完汉史,可以主动求王允砍掉他的双脚、脸上刺字,做个罪人、残疾也无妨,只要活着,就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那么我为了活下去,又有什么做不得?
于是,我卑微到近乎虔诚地跪在刘豹的妻子们面前,诉说我的不堪与低贱,满足她们除了肉体折磨外精神的凌虐欲望,求她们放我一条生路。
回帐篷的路上,符嫣夸我,「你看起来能活得长久。」
「希望我们都能活得长久。」
我在匈奴的生活就是这样开始的,危机四伏、晦暗无光。
22
我开始像个正常的奴隶一样生活,被安排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打扫、刷碗、洗衣服,把自己裹得跟个粽子一样围着冰川打转。
乳母曾经说,只要一个地方长过冻疮,以后再受冷,那里就比其他地方都容易再长。
我伸出手指,指尖那里和当年一样长了冻疮,我像在从前在绣绷前就着月光比画一样,在雪地里写着自己的名字。
只有蔡琰,再也没有曹操。
倒也不是奢求什么奇迹出现,只是时不时地提醒一下自己:你是蔡琰,蔡邕的女儿。
你可千万别认输。
偶尔我也会去放牧牛羊。
以前读书,羡慕无边草原无际辽阔,等到自己做了这差使,才知道是无边羊粪无际苦寒。
我抱着小羊自言自语,「小羊啊小羊,知道什么是理想与现实吗,理想是昭君出塞,现实是苏武牧羊。」
小羊听不懂,「咩」了一声蹦蹦跳跳去找它娘了。
小羊还有爹娘,还有家,我没有了。
晚上刘豹来找我,我说我是苏武牧羊,他骑在我身上摇得整架床都在响,他说:「你是本王的马,美人马。」
我心里想,去你妈的,我是你爹。
嘴上却还是配合他该叫叫该求饶求饶,脸皮这种东西只要丢了一次,之后就容易多了,刘豹现在还记得我,是好事,哪天他忘了我了,那个被马鞭打死的女奴就是我的下场。
但是那天晚上很奇怪,刘豹完事儿了没走,趴在我身上一声不吭,像是在想什么事情。
我感觉他想跟我说会儿话,但是我并不想。
夜晚很安静,只有火炉里碳火爆开的声音和帐篷外远方的几声狼嚎,我和刘豹相互依偎,是那么亲密的模样,可彼此心里想的大概是天差地别。
「老二跟我要符嫣。」
刘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但是既然提了,就不是无关紧要。
「你要把符嫣送人?」
刘豹盯着我,目光跟荒原上的野狼一样。
我吓得颤了一下,「她跟了你那么久……」
符嫣跟我说过,她十四岁就被送给刘豹,十五岁做了她的女人,怀过三个孩子,全部流产了。如今她二十四岁,跟了刘豹十年。
「跟了我再久,还不是养不熟的白眼狼。蔡琰,你和符嫣是一样的。」
我听明白了,原来是符嫣同意了被送走。
刘豹莫名其妙在我这里发了一通符嫣的火,我战战兢兢过了一夜,生怕他一气之下把我脖子拧断了撒气,第二天他一走我就去找符嫣。
「你真要走?」
「我本来就是礼物,被送来送去很正常。」
我看符嫣面无喜色,不像是自愿去刘豹那个暴虐哥哥那里的样子。
「你可想好了,他那个二哥连自己的夫人都打死过。」
「没区别,在哪里都一样。」
符嫣没和我多说,很快就有人来帮她搬行李,离开刘豹这里。
那段时间刘豹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暴躁起来,他一直觉得符嫣只是个女奴,从来没有意识到,十年的时间已经足够这个女人进入他生活的方方面面,成为他习惯的一部分。
符嫣走后,伺候的奴隶他不喜欢,两个夫人也碰了一鼻子灰,从前她们从来不许我做刘豹屋里的事情,在这个时候也管不上了,为了丈夫生活得舒心一点,让我去他那儿伺候。
我也终于不用再放羊了。
23
刘豹那里有一些书简,不成体系,但已经是匈奴这里少有的齐全。
他是汉人女子所生,王帐诸人很忌惮他的汉人血统,所以他一直努力表现得像个纯血匈奴人,像他的兄弟们一样骑马、打猎、玩女人、吞并部落、烧杀抢掠。
汉女纤弱娇俏,许多匈奴贵族都会养一些,但刘豹谨慎到从不让汉人女奴在自己的帐篷过夜,每次都来我的小屋找我,仿佛偷情一般。
对待汉人他下手也尤其凶狠,我还记得第一次见面,他的战马上挂着十颗人头,恨不得把「我对他们毫无感情」刻在脸上。
可也是这个人,让烧了我的书的乱兵自尽谢罪。
所以他很矛盾,矛盾自己的身份到底是匈奴还是汉人。
但他也很坚定,他必须要成为匈奴王,不然唯有一死。
我收拾书简时,他看见了,大概是想起我的家传书简被付之一炬的事,走到我身边将我手中的书简放回书架,「听说你是个神童,过目不忘,那些书在与不在没有不同。」
刘豹说完这话就呆住了,我也呆了。
我没想到他竟然会安慰我。
「我可以用笔墨把我记得住的书默写出来吗?」
刘豹的喉头哽了一下,声音也低落了一些,「不行,这里是匈奴王帐,注意你的身份!」
「是。」
短短的一瞬间之后,我们又回到了原来的关系,但就是那一刻,很莫名的,我记了很多年。
我感觉刘豹在说出那句话之前,其实是很想答应我的。
他其实很爱那些书,也很希望我能将自己记得的内容默写出来,但是他不能那么做。
他杀人的时候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对我这样小小的请求,他纠结不已。
不懂怎么了,我竟然想让他开心一点,「我的记性很好,你什么时候想让我写了,我再写给你。」
「滚。」
「是。」
我提着壶去打水,看见几个汉人奴隶在牧羊,冰冷的冬天他们穿着单薄的旧皮袄,脸颊冻得乌青一片,远远看见我这个汉人模样的女子,挤出笑容点头示意——在匈奴,我们这些被掳来的人见了彼此总要笑笑,不这样做的话恐怕谁也支撑不下去,毕竟独自行走于无边荒漠是能把人逼疯的。
可就是这微不可觉的笑,都使得一旁的匈奴人发怒,挥舞着鞭子驱赶他们,不许我靠近。
匈奴人不许我们交流,除了我这种被贵族挑中的奴隶,其余的汉人就像牛羊一样,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永远有做不完的事,挨不完的打,很多人很快就死了,但活下来的还是多数。
我羡慕那些赴死的人,也敬佩那些和我一起求生的人。
我怕他们被打,赶忙跑开了。
跑的时候我努力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外面太冷,流眼泪会在脸上结成冰,很容易让脸皮皲裂。
我来的第一天符嫣就对我说:千万别哭,哭了会丑,丑了就会被抛弃。
所以一直到离开匈奴,再多的痛我都忍着,很少允许我自己哭。
24
我就这样努力适应这里的生活,偷偷联系家乡的人,想知道那里的消息,但多是徒劳。
刘豹的夫人们找过我几次麻烦,因为刘豹毫无反应,我又跪得麻利,求饶得爽快,她们觉得我掀不起任何风浪,也就不太搭理我了。
浑浑噩噩地过了几个月,再次见到符嫣,是她的尸体。
她死了,被打死的,肚子里怀着一个成型的男孩儿。
听巫医说哪怕再晚死一个月,母亲死了也能把孩子剖出来,不至于一尸两命。
我却想,都死了也好,省得孩子生下来受罪。
刘豹的二哥特意将符嫣满身伤痕肚皮高高隆起的尸体送回来,像是无声的挑衅,将刘豹的尊严踩在地上。
「主人说,您的女人和孩子都给您送回来了。」
刘豹冷笑,「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他冲自己的护卫说,「把他的手脚砍了给二哥送回去。」
「左贤王,奴才可是……」
刘豹接着说,「把他的舌头也割下来。」
刘豹走到符嫣的尸体旁,用手去触碰她眼角、嘴角、鼻梁处的紫黑色伤痕。
我还记得不久前还对她说,希望我们都能活得长久,可这么快,她就死了。
算算时间,那时候她应该已经怀了这个孩子。
因为离得近,我听见刘豹呢喃,「你不信我……」
自然信不过,符嫣先后怀过三个孩子,全部流产了,她身体健壮到可以与刘豹一起行军打仗,怎么可能连个孩子都怀不住。
还不是因为在她需要刘豹的时候,刘豹从来不在。
她被下毒流产过,被撞流产过,还被罚跪流产过,刘豹通通没有管过,符嫣跟我说的时候猜测,刘豹本来也不喜欢非匈奴血统的孩子。
所以这次怀孕,大概她一开始就没打算好好活了。
她宁愿被送给一个刽子手也不愿意告诉刘豹,带着他的儿子一起离开,不得不说,真是绝妙的报复。
她就是要让刘豹清楚,他究竟失去了什么。
从来不被当人看的人,也有愤怒的权利,只是符嫣太蠢,用了这种无可挽救的方式。
我回想过往种种的时候,突然意识到,符嫣从来没有害过我。
这个人,说着吓人的话,口口声声要弄死我,却连我一根毫毛都没伤过。
听到我刚小产的事,到处为我找药,只要有火都会给我烧一杯热水。
她其实是个很好的人,是我傻,没有看出来。
符嫣,我会带着你那份一起活下去。
我们两个,要活得长长久久的。
25
符嫣的死引爆了刘豹他们兄弟间一触即发的关系,刘豹火化了她的尸体,将骨灰撒在他二哥的帐篷外,用匈奴语念着恶毒的诅咒。
他的哥哥冲了出来,手里提着半人高的巨斧。
刘豹拔刀,两人在帐篷外打了起来。
打斗的结果是刘豹将他哥的巨斧劈飞,剁掉他三根手指,将他的脸踩在脚下,用力碾压。
他脚下的男人骂着我听不懂的脏话,刘豹握刀的手在抖,不知道是因为用力过度,还是因为怒意滔天。
好在刘豹最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放过了这个打死他的女人和孩子的男人。
他一向都很会克制自己。
回到自己的营帐之后,他独自坐在帐篷里许久,谁也不敢进去。
最后,两位夫人决定让我进去看看刘豹。
我掀开门帘,看见刘豹坐在那里,无喜无悲,就像是睁着眼睛睡着了。
我问他:「天色晚了,要送饭来吗?」
「滚出去!」
「是。」
我掉头就走。
「站住!」
我回头看他,不懂他又有什么吩咐。
「蔡琰,别学符嫣。」
「啊?」
刘豹的声音像是压抑着什么,「我没有不要她……和孩子。」
「可惜她已经死了,再也听不到了。」
「你觉得是我的错?放肆!我是匈奴左贤王,她只是个鲜卑女奴,她有什么资格来挑我的错!」
「是,您没错。」
错在符嫣生得低贱,不配被当人看待,跟你没有一毫关系。
「如果你怀孕了背着我,我会亲手把孩子从你肚子里剖出来,把你挫骨扬灰!你们别想背叛我!」
我心中莫名一颤。
「听到了吗!回答我!」
「是。」
刘豹的嘴大概是有诅咒效果,不久后,我开始孕吐。
26
或许是因为对符嫣那廉价的悔意,刘豹免除了我的所有劳作,安排了奴隶单独照顾我。
这也引起了两位夫人的不满,不过在符嫣的事上她们并不干净,此时刘豹还在气头上,她们暂时偃旗息鼓。
我根本不想与刘豹有孩子,但让我自己去流产,我也做不到。
在冰川边望向遥远的地方,我随时都有抢过马匹逃走的冲动——人说怀孕的人总是不理智的,果然不错,在以前,我绝对不会有这种找死的想法。
照顾我的孩子叫小茶,父母都是掳来的汉人奴隶,她却自小在匈奴长大,不明所以,所以格外快乐。
七八岁的孩子,少有不快乐的。
小茶黑黑胖胖,不到我肩膀高,却能提得动几十斤的水桶,总有人嘲笑她像蛮牛一般,她也不气,依旧傻乐。
她百思不得其解,「姐姐为什么不高兴啊?」
我被她问多了,推脱不了,就告诉她:「我想家了。」
「姐姐的家在哪片草场?」
「不在草场,我的家在一个叫陈留的地方。那里有一幢老宅子,是我太爷爷传给爷爷,爷爷又传给爹爹的。」
「陈留老宅年久失修,能住的房间不多,所以我和乳母一直睡一间屋子。乳母晚上睡觉打鼾,我经常被她吵得睡不着,那时我就会起来看月亮。」
「陈留山林里的月亮很漂亮,老宅的院墙上爬了满墙的花,紫色的和白色的,小时候我要骑在爹爹肩头才能摘得到。」
「老宅的外面有一条小溪,晨起村里人在那里汲水,晌午妇人们抱着木桶去洗衣,小孩子们可以赤脚踩水打闹。」
「我不能和他们一起玩闹,我要在宅子里练字,读书,绣花。」
「但是我挺喜欢的,不管是玩闹还是读书我都喜欢。」
「晚上山色空蒙的时候,爹爹会取出焦尾琴弹,乳母会给我准备夜间的小糕点,有时候是花糕,有时候是面鱼,我可以吃着消夜听爹爹弹琴……」
「哇,姐姐的家真好!不过,什么是焦尾琴?」
「是爹爹偶遇的一块桐木做的琴,他从火里救出来那块桐木,是极好的料子,做成了琴,琴尾已被烧焦,所以叫焦尾琴。琴音清越,是世间难得的好琴。」
「好想听一听焦尾琴的声音……在我们这里也有很好听的乐器的,我阿爸就很会吹笳,我回去学了吹给姐姐听啊!」
「好啊,谢谢你。」
第二天,小茶就从她阿爸那里拿来了一支短笳,「呜呜咽咽」地学起来。
我帮她调整了手势,又教她吐纳,小茶很惊奇,「姐姐会吹笳?」
「不会。不过吹奏类的乐器,大抵是这样的。」
小茶黑白分明的小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满是崇拜。
我怀孕无聊,索性和小茶一起学吹笳。
刘豹来看我的时候,我穿着白色的布衣,披散着刚洗的长发,对着远方吹胡笳。
他从身后抱住我,将头靠在我肩上,轻声说:「蔡琰,别想从前了,我会对你好的。」
小茶坐在地上没心没肺地看着我们笑。
我用手抚摸着日渐隆起的肚子,又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明月。
没用的,刘豹。
皎皎明月,昭昭我心,我的心就和万古不变的明月一样,不会变的。
27
因为流产过一次,这个孩子怀相不好,到了六七月份时候,我总是流血,巫医说怕是怀不住。
小茶担心极了,每天都会抚着我的肚子温言相劝,「你要好好的啊,小马驹。」
小茶说,如果怀的是小男孩,就是小马驹,如果是女孩,就是小羊羔。
最近一段时间,她不知怎么断定这是个男孩了。
我的心中有不好的希望,但这话我就不对她说了,怕吓到她。
在这段日子,刘豹因为和他二哥的恩怨,被匈奴王斥责了,他受了罚赋闲,经常来我这里坐。
简直是把我架在火上烤。
我劝他,「你父王因你为了符嫣和兄弟出手的事那么生气,现在你还天天来我这个汉女的帐篷,左贤王当腻了?」
刘豹舞完刀,打着赤膊,将木桶里的水往身上淋,水珠沾湿了他眼睫,他斜着眼看向我,「你越来越放肆了。」
小茶及时将绵巾递上来。
我接过绵巾,给刘豹擦拭他身上残留的水珠,一边擦一边说:「是我僭越了。」
刘豹抓住我的手,直直盯着我,「僭越?蔡琰,这么长时间你从不自称奴婢,我不说,你也不改,你真的觉得自己僭越了吗?」
我抓紧了手中的绵巾。
「我对你够宽容了,如果像对符嫣那样对你,你已经死了无数次了。」
我深吸一口气,「士可杀,不可辱。」
「怎么,又想寻死了?」
「我死与活,与你有什么关系!」
刘豹的手用了全力,像是要把我手腕捏碎一般,「狼心狗肺的女人。」
可能是孕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又可能是痛狠了,我瞬间落泪,对着刘豹不发一言。
良久,刘豹松开我的手,为我擦干眼泪。
「要做母亲的人了,别这么胡闹,你要是出事了,孩子也活不下去。我子嗣很多,管不到这一个两个。」
我心头猛地一跳,害怕许久的事情终于还是被他说出来了。
这个孩子,到底何去何从……
「听明白了吗,蔡琰。」
「好,我明白。」
刘豹的眼里是少有的怜惜和深情,但这种东西无疑是廉价且毫无保障的,在刘豹走后,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找到了朵夫人,告诉她,我愿意把这个孩子送给她抚养。
朵夫人不像另一位,她虽然也惩罚女奴,但手下没死过人,顶多罚跪责打。
并且,她没有生育孩子。
「身为一个母亲,主动抛弃自己的孩子,你就像一匹豺狼。」
我心想,你错了,就算是豺狼也不会抛弃孩子,而我抛弃了。
「如果我顺利生产,请夫人直接将他抱走,不要让我看见他一眼,听他哭一声。他就是您亲生的孩子,我永远不会反悔。」
「我会的,你这样冷血的女人不配做母亲。」
回去的路上,小茶一边摸着我的肚子一边问我:「姐姐和夫人说了什么?你的脸色好差。」
「小茶,以后只有我们两个,没有小马驹了。」
「为什么?」
「因为……这里不是我的家。」
说完这句话,我终于无法压抑,抱着小茶号啕大哭起来。
28
这个孩子没有流产,也没有胎死腹中,我预设的所有可怕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他就那么平静地来到了这个世上。
在他离开我的身体之后,一直守在一旁的朵夫人抱起了他。
我转过头不去看这个场景。
我怕再多看一眼,我就会忍不住夺回我的孩子。
我想起了卫序,那个孤苦伶仃跪在母亲灵堂哭泣的男孩。
我曾经那么恐惧我的孩子也会这样……
我曾经那么看不起凌阙音抛下孩子求死的行为……
我的小马驹哭了一声。
我低吼:「带他走!我不要听到他的哭声!」
那哭声渐渐远去,帐篷里只剩我和小茶。
小茶用热毛巾为我擦汗,我浑身发抖,不知道是累的还是痛的。
又过了一阵,我迷迷糊糊要晕过去之际,门帘再次被掀开,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的身上佩刀与铠甲相撞,发出冷漠的声响。
「主人……」
小茶被他一脚踢开。
他站在我床边俯视着我,眼中没有光彩,浓黑一片。
我知道他很生气。
但就如同我被抓来匈奴这件事一样,我没法反抗,每个人总有无法反抗的事情。
我突然笑了。
「你要杀了我吗?」
刘豹没说话。
「我猜你不会的。你可能还不懂,你已经爱上我了。」
刘豹拔出了刀,那被鲜血浸润过的刀刃寒光冷冽,正对着我。
「但是我永远也不会爱你。永远都不。」
刘豹挥刀向我,我不闪不避,只是看着他。
刀尖在我脖子处停了下来,微微颤抖。
我们这样互看了彼此许久。
那场景就像是卫宁与我最后一次见面一般。
刘豹收回了刀。
「还有可能吗?」
「没有。」
刘豹走了,帐篷外的寒风呼啸,偶尔有婴儿的哭声伴着风传来,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29
在之后的几年,刘豹不再来找我。
朵夫人遵守了诺言,对那个孩子很好,并且帮我逃过了几次另一位夫人的责罚。
这让我觉得莫名恶心——简直像是……用孩子换来的一样。
我又开始放羊,小茶陪着我,我给她讲经史子集,讲诗书礼仪,小茶听得迷迷糊糊,只有我的笳声她能明白。
她说,「听着很悲伤。」
在我来到匈奴的第七年,汉使来访。
隔着冰川,我看到了那逶迤的车队,和代表汉室的旗帜。
「冷静……冷静……蔡琰……冷静下来!」
我的心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手脱力到连短笳都握不住。
我就着冰川看着水面的倒影。如今的我穿着长袍,编着长辫,皮肤不复从前白皙,眼眉染了胡地的风霜。
「姐姐?」
小茶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撇下小茶冲向朵夫人的营帐。
「夫人,求您帮我个忙。」
朵夫人在煮奶茶,她身边坐着一个孩子,如同缩小版的刘豹——幸好,幸好,他没有遗传我一丝一毫,他也永远不需要知道真相。
朵夫人拍了拍小孩,温柔地说:「你先出去玩,我这里有事。」
「是,阿娘。」
那孩子经过我时,忽地停了脚步。
我垂着眼眸,不想和他相对。
「我认得你。」
房间的气氛降到了冰点,朵夫人握着手中玛瑙手串的手用力过度,手钏的绳结断开,散落一地。
「你经常在冰川边吹笳,很好听。以后可以吹给我听吗?」
「溪秀,不要无礼,快出去。」
那孩子对了对手指,似乎期待我同意他的要求,我却视若无睹。
等不到我的回应,他无奈地说:「那我去骑马了。」
他走以后,朵夫人「啪」的一声拍着她面前的矮几,「蔡琰,别忘了你的承诺!」
「我不会忘,我来找您也是想彻底了断这件事。汉使来访,求夫人将我的消息送出,我一旦离开匈奴,此生不还。」
「不可能。」
「夫人?」
朵夫人看我的目光带了怜悯,「你知不知道,我们的丈夫已经要承袭匈奴王位。」
我这些年在王帐的边缘,做些粗使的事情,离群索居,自然不知道。
「这次迎接汉使,他代父接待。蔡琰,他不可能放过你,我也不会为你冒这种风险。」
朵夫人一颗颗捡起散落一地的玛瑙珠子,漫不经心地说:「如果你能帮我成为大阏氏,我可以提升你的地位,让你不再做女奴。」
「不必了。」
「不必?」朵夫人走到我面前,她比我高许多,我只能仰视。
朵夫人是匈奴女子,在她看来,她开出的条件何其优越,而我居然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那你就做一辈子牧羊女吧。」
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跑了出去。
……
如朵夫人所说,汉使在匈奴王帐待了半个月,我连汉使的边都摸不到。
刘豹下了死命令,不允许王帐任何汉人接触汉使。
在他们离开那天,我带着我的短笳,在离车队不远的冰川旁,吹奏起了故乡的乐曲。
我的腰间放着一把短刀,在他们彻底离开之前,我会结束这一切,让我的魂魄跟着车队回家。
在最后一个音结束后,我正准备拿出短刀,却被一股蛮力夺过。
「蔡琰,你敢死?!」
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放开。」
「我马上就要做匈奴王了,我可以让你做我的阏氏。」
「放开。」
刘豹捏着我的脸让我看向他,几年过去,他的脸更加刚毅了,属于匈奴人的那部分血脉占据了上风,比我当年初见的左贤王更加阴郁孤悍。
「你想都别想。」
刘豹将我扛回了营帐,撕扯开我的衣裳,急不可待地与我结合。
我发疯了一般踢他咬他,嘴里满满的都是血腥味,不知道是我的还是他的。
他用肩膀压着我的腿,不知餍足地索取着,滚烫的汗水滴到我身上,我却冷到如坠寒冰地狱。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蔡琰,你是我的」……
「永远都是」……
30
我又怀孕了。
老天爷真是很会开玩笑。
匈奴王位已如探囊取物,刘豹行事也没有顾忌,他破例让我一个汉女留在他的营帐,朵夫人为了讨好他,甚至还帮他遮掩,那些日子我没日没夜地和他在一起,很快便再次有孕。
当我又一次孕吐时,他抓着我的手把我带到马场,指给我看。
「那是溪秀,是我们的儿子,他身体弱小,但是骑射很好,远超几位兄长。」
他的神情是那么骄傲,仿佛在溪秀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同样是汉人女奴与匈奴王所生,同样身体瘦弱,同样努力练习期待超越他的兄长,让自己的父亲高看。
可是我并不想看到,不看就不会心痛,不看就可以当不存在。
「蔡琰,你已经抛弃了一个,这一个,我们一起养大。」
我捂着嘴,难受得几乎喘不上气,只能摇头。
「蔡琰,我以后都改,我对你好。」
「刘豹……」
「仅仅因为我是匈奴人,就不给我一点机会,这样对我公平吗?」
「不是……」
「那是什么!你要什么!」
「我要回家!」
「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别问我这种问题了,我很清楚哪里是我的家,清楚我是谁。我是被掳来的,作为奴隶在这里生活,我的书……父亲留给我的所有的书,都被毁掉了!这些事情,不会因为我有了孩子而改变。你觉得愤怒,只是因为你爱上了我,你无可奈何,可是如果没有你的爱,那么……」我回忆着当年冲天的火焰,符嫣那遍体鳞伤的尸体在火中化成了灰烬。
「那么,我与符嫣有什么区别?我又凭什么不能恨?」
刘豹牵着我的手松开了,他怔怔地看着我。
在他的梦想快要成真,终于要走到那个位置,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左右自己的命运的时候,我,一个卑微的、被世人遗忘的女人,却跟他说不可能。
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弱肉强食,想要什么,就用尽一切手段去要,用金银珠宝去换,用铁甲钢刀去征服。
他也赢得了他想要的很多东西。
但那里面没有我。
良久,他说:「蔡琰,你真的,很会戳我的心。」
从前的我不是这样的,可能自己的苦太多,不发泄出来给别人就受不住了。
「因为我很痛苦,一直都很痛苦。」
刘豹将我搂进怀里,轻柔地将我的头抵在他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脏跳动,像极了一个温柔的情人。
「我给你笔墨,怀孕无聊,你可以把你父亲留下的书都录下来。」
当然好。
可是,已经晚了。
31
我和刘豹的第二个孩子,生在冬天,风雪大得看不清路,迷漫天地,让人无端生出一种绝望。
刘豹亲手抱起他,安抚他震天的哭喊,然后将他放到我的枕边。
刘豹的声音如同拉人坠入地狱的恶鬼,「看看他,你的骨肉。」
我紧闭着眼,在身体和心灵的双重痛苦中挣扎,像是被困在网中打捞上岸的鱼,只剩无力的喘息。
「孩子很冷,你抱抱他。」
「小茶……」我脱力地喊着小茶的名字。
「别叫了,这里只有我们。」刘豹拍了拍哭号不已的孩子,捏着我的脸强迫我面对他,「蔡琰,如果你真的不想要,我就把他丢到雪地里,很快他就会离开这个世界。」
「刘豹!」
我睁开了眼睛,看见一个皮肤皱在一起的孩子,胎发上沾着血水,闭着眼睛张着嘴,一双手伸向空中,不知道在寻找什么。
那一刻,像是有什么东西冲上了头顶,我什么也听不见了,我忘了我是谁,我在哪儿,也忘了从前的一切,眼前只有这个孩子,我的血我的肉生出来的孩子。
他在哭,他在找我。
我没办法不要他啊!
我无法再坚持,伸手将孩子抱住。
刘豹也俯身下来,抱住床上的我们母子。
我听见他喟叹,「就是这样,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如此可笑的一家人……
没过多久,刘豹正式成了下一任匈奴王,朵夫人如愿以偿成为了大阏氏,而我也分到了更大的住所、更多的奴隶,在靠近刘豹的地方和我的小宝住在一起。
小宝不像他的哥哥溪秀爱好骑射,他喜欢一个人坐着,看小茶打扫,看大人们比试,看兄弟们骑马,看冰川旁大片的牛羊,看着山间的雪慢慢融化。
小茶说:「小宝就像姐姐一样,喜欢看风景。」
我会和他坐在一起,给他讲故事,吹短笳,他似乎对什么都淡淡的,没有爱好,也没有伙伴。
他看一切的目光都充满了懵懂的审视,仿佛自己是个过客,并不真正属于这个世界。
他经常生病,但即使烧得浑身滚烫,他也不会喊一句难受,他会乖乖喝下小茶端过来的药,然后安静地睡过去。
他也很少说话,一直到三岁时才能完整地说出句子,旁人都嘲笑他是个傻子,但他不急,也不辩解,他依然用那种懵懂的、茫然的目光看着这一切。
我问起他在看什么,他会告诉我:「我只是在看,没看什么。」
「怎么会没看什么呢?看天,看地,看小羊、草原、云朵,它们都没有进入你的眼睛吗?」
「有的,只是我没有认真看。」
「那你认真看什么呢?」
那时候的他,还不会用准确的词汇表达他心中的想法,后来他渐渐大了,才抱着我悄悄说:「阿娘,我真喜欢这里,我看了好久好久,每一个人每一片云我都喜欢。」
「你看了那么久,就是在看你喜不喜欢吗?」
他用力地点点头,然后笑得灿烂极了,「我觉得好开心啊!」
从那以后,他就像个真正的匈奴人一样成长了,我曾经给他讲的故事他都逐渐淡忘,因为他喜欢这里,他是匈奴的王子。
刘豹抱着他上马,一起策马奔驰在无边原野,溪秀骑马追赶,父子三人的笑声回荡不休。
小茶已经长大了,就快要嫁人,爽朗大方的大姑娘问我:「姐姐,现在这里是你的家了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看着已经远成一道剪影的三人。
这个问题,刘豹已经很久没问过我了,只是每晚都会用结实的手臂环住我的腰,紧紧贴着我,确认我整个人都是他的。
那姿态过于亲密,仿佛爱侣一般,不是我能拒绝的。
32
那天是很平静的一天,跟小宝吃了饭,我们一起去草场看新出生的小羊。
路过大阏氏的营帐时,她的侍女说,外出平叛的刘豹今天会回来。
大阏氏那里已经在准备酒席了,这样正式的场合我从来不会参加,我牵着小宝的手继续走。
不到两个时辰,刘豹就回来了,与他一起的,是一个高大健壮不输于一众匈奴武士的汉人少年。
虽说是少年,战马上一样挂着七八颗人头,铠甲上的血迹干涸成紫黑色,目光如鹰隼般凛冽又如山巅积雪般纯净。
他周身毛发都偏浅淡,似乎是为了显得稳重,他如弱冠青年一般蓄须,胡须尤为淡黄。
刘豹的神色很难看,全无得胜归来的喜悦。
我正牵着小儿子看小羊回来,他听说小羊不日就要被送去其他人家,离开它们的阿娘,正有些难过,看见父亲回来了,开心地冲过去。
那黄须的少年看着汉人模样的我和孩子,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问刘豹:「这就是蔡夫人和孩子吧?」
「是。」
少年从头到尾打量我,带着审视的意味,然后上前来朝我拱手行礼,「在下中郎将曹彰,丞相之子,受父亲所托,迎蔡公之女归汉。」
「你的父亲是……」
「曹操。」
33
后来我才知道,曹彰来接我的这一路并不像我所看到的那么平和。
他帮助刘豹平定了叛乱,同时也直接驻军在了匈奴腹地,如果刘豹不同意我回去,那么曹彰带来的兵不介意再战一场。
师哥在那时已经成为丞相,平定了北方,实力不是刘豹可以抗衡的。
曹彰是个武将,完全活成了师哥当年想活成的模样,意气风发,挥斥方遒。
他的眼里没有纠葛与波折,只有执行命令的坚毅。
他的父亲让他带回我,他就准备好金银宝物和兵马,若匈奴王同意我走就献上金银,若不同意就拔出刀剑。
而刘豹没有强硬地反对,只是说:「蔡琰可以走,匈奴血脉却不能带走。」
小宝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刻紧紧抱住了我。
我绝望地看着刘豹,「你怎么能……」
刘豹并不看我,也不看孩子,他负手而立,与曹彰对峙,「丞相大人想带回老师之女,蔡琰若答应,本王无可无不可。不过如中郎将所见,蔡琰所出之子为匈奴王室,不可带走。」
曹彰点头,「有理。」
「我的孩子,我为什么不能带走!」
刘豹的手一直放在刀柄上没有落下,散发着冷冽的气势,「你可以选择,蔡琰。」
他这才看向我,目光冷漠。
像是在说:你走,孩子留下;要孩子,就不准走。
「好了,中郎将远道而来,还请先行休息,本王晚上准备了宴席招待。」
「多谢匈奴王。只是,蔡夫人之事……」
「本王说了,蔡琰自己可以选。」
刘豹一摆手,他身边的侍卫便从我身边抢走了孩子,拦着我不许我接近。
小宝从没有见过他父亲这样阴沉的脸色,也听明白了我们话中的意思,被侍卫抱着离开时哭号得极为惨烈,「阿娘!阿娘!你别不要我!阿娘!我要阿娘!」
我颤抖地咬着嘴唇,恨不得自己瞎了聋了,不想在这样炼狱般的场景中受煎熬。
曹彰见我支撑不住想要晕倒的样子,身边又没有侍从,就扶了我一下,顺势在我耳边说:「夫人请思虑清楚,父亲愿以两千金加白璧一双换夫人归去,又派我以重兵胁迫,匈奴王才肯放手。」
言下之意,已经没有谈判的空间了。
可是,那是我的孩子啊!我的血我的肉,在我的身边长大,从一团襁褓中无知无觉的婴儿长成了一个会笑会说话的小人,抱着我的腿叫我阿娘的孩子……
曹彰又说:「父亲寻找夫人多年,命我必须带回你。」
「父亲还有句话,托我带给夫人。」曹彰勇武昂扬,似乎是觉得这话别扭,皱着眉:「父亲说,『卫宁不好,我接你回家』。」
我按着锥刺一般疼痛的太阳穴,过往种种在眼前一一浮现,那些久远的痛苦场景一遍遍轮回,我才发现,原来我人生中的快乐时光,都是在那句话后戛然而止。
卫家,匈奴,流产的孩子,被斩首的父亲,被火烧掉的书和符嫣,还有想要拥抱却只能漠然无视的溪秀……
「让我想想。」
我对曹彰说,然后失魂落魄地回到我从前牧羊的那片冰川。
在那里,已经有几个汉人奴隶接替了我的工作,其中一人我已经认得,是当年和我一批被掳来的汉人。
见没有匈奴人监视,他冲我打招呼,「你来了!」
其他汉人也冲我点头示意。
我问他:「我们来匈奴已经十二年了,你在这里成家了吗?」
「我这种奴隶,做到死罢了。」
「如果你有妻子孩子了,让你再回中原,你愿意回去吗?」
周围的人渐渐靠拢,似乎明白了我想问什么。
其中一个妇人颤抖着问:「你能回家了?」
一众人于死灰中生出火星一般的目光看着我,像是在看着一个不敢做的梦。
我艰难地点头,看着他们,想寻求一个答案,「但是,我的孩子不能和我一起走。」
众人沉默了半晌,然后,那个妇人低吼着,「回去吧!不要死在这个地方!灵魂都无法回乡!」
陆续又有人说:
「回去!这里不是我们的家!」
「求求你回去给洛城洋县的孙九娘带句口信,说她男人已经死了,不必再等!」
「回去!我逃了三次,可能下次就死了,可我还是要回去!」
「丫头,回去吧,来到这里不是你的错,你不用为此负责!」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
回去吧,孩子!
带着我们这些可悲的丧家之犬的梦想一起回到那片残破凌乱的山河,然后告诉他们,我们不是匈奴的狗,我们,永远是大汉的子民!
34
离开的那天,我换回了汉人的服饰,将多年来积攒的值钱的东西都给了小茶。
小茶泣不成声,她说愿意跟我走。
但我知道,她是匈奴长大的孩子,这里是她的家。
我已经受了那么多离开家的痛苦,怎么忍心让她为我再经历一次。
我只带走了一支短笳,这是小茶送我的,是和刘豹无关的东西。
我走到曹彰的车队处,刘豹带着小宝等在那里。
仅仅一个晚上没见到我,小宝就整个人瘦了一圈,眼下一片青黑,衣服上也全是灰尘。
他扑上来抱着我,「阿娘你不要我了吗?阿娘,我会乖的,我听话,你别不要我啊……阿娘,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别走好不好……」
我从来没有那么恨过一个人,可那一刻,我那么想让刘豹去死,想把他挫骨扬灰!
他就像个冷血的畜生!
我一根一根扯开小儿子抓着我不放的手指,他却一次又一次抱得我更紧,他害怕得浑身发抖,只知道求我别抛弃他。
而刘豹就那么看着,用我亲生的孩子将我的心一刀刀凌迟。
曹彰想来拉开孩子,但却被刘豹的侍卫拦住,刘豹冷笑,「中郎将,别伤了我儿子。」
「你没错,是阿娘错了,阿娘必须走。」
「带我走好不好!阿娘别丢下我!我害怕!阿娘你最疼我了啊,为什么不要我了,我不要做没有娘的孩子!」
我抱着儿子,没有丝毫力气推开他,和他一起哭得不能自已。
曹彰说:「蔡夫人,我们该走了。」
刘豹说:「蔡琰,你选好了没有?」
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做什么,只想再多抱一会儿我的孩子,再多一会儿……
忽然,孩子被从我怀里扯了出去。
「溪秀?」
溪秀拉着小宝远离我,低声劝慰,「让她走吧,哥哥以后会保护你的,阿娘不要你,哥哥要你。」
「溪秀,你知道……」
溪秀没有看我,眼睫处有泪水落下,但他依旧以不符合他年龄的冷静自持对我说:「我有眼睛,有耳朵,我分得清谁是我娘。你走吧,小宝我会照顾。」
「对不起,溪秀。」
溪秀抱着弟弟,偏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像是滚烫的烙印,要把我刻在他心里。
然后他努力笑了笑,自嘲一般,「阿娘总是不开心,我以为是因为我。」
「不是的!」
「阿娘走吧,以后要开心一点。」
刘豹往前走了一步,溪秀叫住他父亲,「父王,我抱不住小宝了,你来帮我一下。」
他刻意挡在刘豹的配刀处,刘豹若是不顾一切冲过来,只会伤了他。
曹彰趁机拉着我的衣袖将我带上车,我浑身无力,几乎是倒在马车上,只听见外面传来溪秀的声音。
「阿娘,为我吹一次笳吧,就一次好不好!」
我拿出袖中的短笳,擦干眼泪,吹奏起来。
音润而沉,悲鸣凄远,胡笳十八拍,飘散在乱世凋敝的天地间。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
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
日东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随兮空断肠。
对萱草兮忧不忘 ,弹鸣琴兮情何伤。
今别子兮归故乡,旧怨平兮新怨长。
泣血仰头兮诉苍苍,胡为生我兮独罹此殃……
所谓命运,从来就是这样血淋淋的残忍。
终此一生,我未曾再见溪秀和小宝,也未曾再见刘豹。
35
回去的路上,我总是很冷。
来时的路重走一遍,一路都是痛苦的回忆,我不愿再看,一直待在马车上。
车上放了火炉,侍女给我盖上貂皮大氅,可寒意就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一般。
「夫人,您的手脚都冰凉。」
「我知道。」
「要不要奴婢去找少将军?」
我拉住她的手摇头,「不用麻烦了。」
侍女觉得不安,终究还是去找了曹彰。
一身戎装的曹彰探头进了马车,环顾四周,感受到那挤挤挨挨的温热,皱着眉看我,「蔡夫人身体不适?」
「还好,只是有些冷。是痼疾,天气暖和就好了。」
我见他肩头铠甲上依旧有暗红血迹,不像是没擦干净,倒像是渗血所致,就问他:「我这里用了许多炭,少将军那里还够不够?我其实用不了这么多,烧不烧都冷。」
「不用管我,蔡夫人护好自己即可。」
曹彰说完,拉起车帘就出去了,当天晚上,马车上的炭烧得更多了,寒意却依旧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没过两天,侍女给我送饭的时候说:「听说少将军烧晕过去,随军的医士都去诊治了。」
「怎么回事呢?」
侍女一边摆菜一边说:「旧伤复发,又受了风寒,就烧起来了。夫人不用担心,少将军是丞相府上最健壮的公子,少有病痛的,应该很快能恢复。」
「你是丞相府的家奴?」
「是的。」
我有些明白了,这姑娘在怪我。
隔着车帘,我也曾隐约听见过几个曹府亲卫说为了赎我花了大价钱,暗暗以「两千金」代我。
我拢了拢身上的大氅,走下马车。
「夫人?」
许久不曾下车走动,脚步有些虚浮,等走到曹彰车架处,他身边还留了一个医士正在给他换肩头的药,身边的炭炉熄着,没有烧炭。
见我来了,曹彰扯过一件斗篷遮住伤口。
「听说少将军病了,我来看看。」
曹彰有些不耐,「无妨,夫人回马车上去吧。」
「少将军是否觉得我碍事?」
「夫人何故这样想?」
「其实,我也觉得我碍事。」
我走到曹彰身边,不顾他的目光拉开他遮住伤口的斗篷,看见那发紫的伤痕。
「少将军受伤不轻,却把炭都给了我,如此一来好得更慢,本来带我归汉已经累你许多,若因我再多病痛,蔡琰实在心中难安。」
「一点小伤而已,蔡夫人不必太在意。」
我看了看伤口处,「大夫,这伤口似乎坏死了。」
医士微微点头,「可惜这里天寒地冻,又没有好的伤药,只能先养着。」
「少将军,将我的炭分去一些,人要暖着,伤口恢复得快。还有这里的肉要剜去一些,不然惹得周围都继续化脓。」
「我的身体我清楚,小小伤口不足为虑。」
医士似乎早知劝不动,冲我摆摆手示意我不要再说。
但想到眼前这人是带我回家的恩人,又是师哥的孩子,我不能放任不管。
既然劝不动,我索性捡起医士用来切药草的小刀,趁曹彰不备划上他的伤口。
曹彰说自己没有大碍,可小刀挨着他伤口的瞬间就低吼了一声。
医士也惊呼:「蔡夫人您这是……」
我用刀按住伤口横切过去,削去上面一片坏死的皮肉,曹彰另一只手要按住我,我轻声说:「别碰,我手不稳。」
「不稳你还敢拿刀对着我?!」
削完之后,我冲医士说:「有劳您为少将军重新清理包扎了。先前那样,实在不是好兆头,我忍不住动手,还请您见谅。」
曹彰打断我,「蔡夫人,你该请求谅解的是我才对吧!」
我冲他笑了笑,「是该请你原谅,作为赔罪,还请少将军收回给我的那些炭吧。」
我将小刀刀柄递还给医士,又冲曹彰俯身行礼,「不用担心我的身体,我在匈奴十二年都能活下去,怎么也要撑到父亲灵前上一炷香,死不了的。」
「你……」
「你和你父亲很像,不爱听人好言相劝,就当我请求你吧。你救我出囚笼,我却让你因我受苦,让人怎么安心呢。」
曹彰本来坐在马扎上,此时站起来,将自己的斗篷递给我,「你嘴唇都是白的,看来比我可严重得多。」
我狠狠咬了下嘴唇,「这样是不是就不白了?」
「你这妇人!」
我不跟曹彰多说,实在是自己也冷得受不住了,转身回了马车,让侍女分一半的炭给曹彰那里。
不久后曹彰的病好了些,又开始在外面跟兵士跑马。我在马车上吹笳时,他扣了扣我的车窗。
「蔡夫人,别吹这么忧伤的调子了,我手下的汉子听你这呜呜咽咽的,晚上睡觉都哭着想亲娘。」
「那倒是怪我,我不吹就是。」
「我可没这个意思,这不是病好了吗,有没有喜庆的曲子,庆贺庆贺?」
明知曹彰看不见,我却还是点点头,换了一首曲调。
我很喜欢曹彰,他身上有少年人那被宠溺的无法无天的骄傲与肆意,活在天光底下,笑得爽朗自在,一如十五岁的蔡昭姬。
那样的他,的确不应该听我的胡笳十八拍。
伴随着我的笳声和曹彰的策马扬鞭声,我们到了陈留。
36
老宅经历了这些年的离乱,又久无人居住,已经残破不堪,唯有记忆里开得繁盛的一墙花藤蔓枝叶还在,只等到春天,又能满墙绽放。
在小溪旁汲水的妇人们认不得我了,年幼的孩子们跟在母亲们身边,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满身铠甲的曹彰一行人和我。
有人跟我说:「夫人找谁?这家人都没了。」
「我是蔡琰,是这家的女儿。」
妇人们互看着,应该是听过我,但谁也不认识。
还是在一旁背风处的溪石旁抽旱烟的一个老妪伛偻着走过来,「啊,是昭姬吗?」
听到这个已经有十几年不曾有人提起的称呼,我鼻头一酸,分辨老妪的模样,「是我,您是陈五娘?」
老妪笑了笑,眼角处的皱纹一直蔓延到颧骨,鸡皮而鹤发,其实是很难与当年那个凌厉又好颜色的寡妇陈五娘联系起来的,好在她那烟袋我认得。
「我老成这个样子,难为你还记得。昭姬长大了,比小时候还漂亮。听人说你嫁去了河东,怎么这么多年不回来?」
「因一些缘故这些年没能回来,这次专程回来收拾老宅。」
「那是好事,我早就说,你们蔡家是大户人家,你爹是个厉害人物,村子里这些人不明白,只当这宅子空置了,好几次想占了去,这样不好,你得去跟村正说说。」
「谁敢如此无礼?」曹彰质问道,目光扫过溪边一众人。
「这位是?」
「这是爹爹的旧友之子。」
陈五娘点点头,见我没有细说,也不追问,「那昭姬你就收拾收拾老宅,再去给你爹上炷香吧。」
我和曹彰走进老宅,曹彰被灰尘呛得咳嗽,吩咐手下打扫,随便找了个石凳坐下。院子狭小,骤然进了这些人,挤挤挨挨的,曹彰大马金刀往中间一坐,十分不自在。
「附近没有完好的驿站,辛苦你们今晚在这里歇了。」
曹彰的确不太满意这里的条件,但他不是娇生惯养的贵公子,摆摆手说:「无妨,我小时候也住在这样的宅子。」
简单收拾了院子,翻出许多当年没来得及带上的书简,受虫蛀潮湿已经烂的烂发霉的发霉,却让人莫名心安。
我将它们归拢整理好,擦拭的时候不小心割破了手指,侍女忙用绢帕给我包着,「夫人这只指头怎么乌青了,是这书简有毒虫子爬过?」
「不是,是这里每年都长冻疮,久了连颜色都变了。」
我伸手看那只手指,指节处较其他手指粗壮变形,皮肉青紫,竟有些可怖的意味。
果然如乳母所说,只要长了一次冻疮,以后每年都容易长,匈奴苦寒,年年冻烂一次,曾经在绣绷前就着月光比画的手指,如今已经丑陋不堪了。
「卞夫人那里有许多好药膏,等夫人回了邺城就可以讨来,定能回复的。」
「是吗……卞夫人……丁夫人如今还好?」
我还记得,师哥的妻子是丁夫人,卞夫人又是谁?
侍女目光闪躲,顿了顿才说:「丁夫人与大人分开后,卞夫人多有照拂,一切都好。」
这种话题她一个侍女的确不好对我讲,倒像是传主家的闲话。
可是我实在想不到丁夫人会与师哥分开,当年师哥挂在口中的「阿姊」,人人称赞的贤妇,为何会在丈夫功成名就后与他分开?
我没追问,侍女也松了口气。
简单地吃过午饭,去给爹爹上了香,他的墓倒是常有人打理的样子。曹彰说:「应该是陈留的士人做的。」
真真切切站在爹爹墓前,才发觉我与他天人永隔的时间的确太长了。
「原来从前躲藏在山林里的日子才是最好的,爹爹,我回来了,我不知道这样对不对,你说呢?」
「那年我和卫宁吵架了,怕被你发现,所以没有把信送出去。早知道我不该跟卫宁吵的,他和我那时候都太年轻了。」
「刚到匈奴的时候,我一度想死,是刘豹说,我不配做蔡公的女儿,我才挣扎着活下来……」
我有许多话想跟他说,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受了那么多非人的折磨,但这些东西与他所经受的比起来,似乎也没有多么了不起。
毕竟我那爹爹是在山林里每天卜一卦,时刻算着自己能不能活的人。
他才是提心吊胆了多年,战战兢兢了多年。
或许,他送我出嫁的时候的心情,与我抛弃溪秀和小宝的时候是一样的,那时候他应该就预感到再也不能与我相见。
我跪在爹爹墓前,以首触地,深深地回忆着他,回忆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教我写的每一个字,为我弹的每一首曲子。
「昭如朗月,昭姬就是朗朗明月」……
爹爹的死不是令人悲痛的,而是惋惜,所有人都惋惜他这样死去,但是所有人都承认,他活得有追求,有价值,他是当之无愧的盖世大儒。
在那些才华与抱负之下,身体的苦痛和亲人的断绝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但我还是想在他的墓前像个没用的小孩子一样哭着对他说一句:
爹爹,我真的很想你。
37
那天晚上,我住在小时候住的房间,从前和我睡在一起的乳母早就在战乱中走散,连面容也不太记得了。
当月光照进来的时候,我想起那些月光与琴声交织的夜晚,总有乳母做的小糕点,想起她每每抚摸我的头发,眼里有骄傲的神采。
「夫人,您怎么了?」见我突然坐起来,侍女问我。
「没事,我去外面走走。」
「要我跟着吗?」
「不用,你睡吧,这里是我家,不会出事的。」
我披上斗篷走出院子,沿着溪边散心。
走到陈五娘抽旱烟的那块溪石处时,听见有刀兵破空的声音,转个弯就看见曹彰穿着单衣在舞刀。
「谁?!」
「是我,蔡琰。」
曹彰收了刀,气喘吁吁地说:「怎么大晚上的还跑出来?」
「这话我也想问少将军。」我冲他笑了笑,将手帕递给他,「你擦擦汗就快回去吧,天气这么冷,容易伤风。」
曹彰满不在乎,「我身体可没这么虚弱,倒是你,总是怕冷还往外跑。你别是想不开吧,从祭拜蔡公回来你就不怎么说话。」
「不会,少将军放心。」
曹彰狐疑地看着我,他大概是想起了我说过的要活着给爹爹上香的话,怕我现在一心求死。
「我与你一同回去。」
「少将军先回去吧,我还想走走。」
「那我陪你一起。」
我有些无奈,但是曹彰谨记他父亲说的要把我活着带回去的话,所以务必要保证我的小命,非要跟着我。
于是我们便一起沿着溪水往前走,本来静默无声的一段路,因曹彰的加入显得嘈杂起来。
「你干吗离水边那么近?」
「那边有狗,你走这边。」
「前面是断崖了,风大,我们换一边走。」
……
本来想平复一下心绪,因曹彰不停唠叨,我反而更加心烦了,看见断崖边有棵古树,就势靠着树根休息一下。
曹彰也跟过来,看了看周围,确定没什么危险才找了个离我不远的地方站着。
「蔡夫人,我们休息一会儿就回去吧。」
「好,今晚麻烦你了。」
半晌无话,曹彰忽地跟我说:「父亲这些年寻了你许久,陆续派出了很多人,都没有消息,好不容易接你回去,叮嘱我不容有失。」
我明白他是在解释,心里觉得挺对不起他的。
「那后来是怎么找到我的消息的?刘豹这些年一直不许王帐里汉人的消息传出去。」
「说来也凑巧极了,有一次父亲让伶人弹一首曲子,众人都没听过,有个属臣说他曾在出使匈奴时隐约听过,但不是琴声,也不知道是谁演奏的。父亲派了许多密探到匈奴,打听到左贤王有个汉人姬妾姓蔡,才确定是你。」
原来是那次……
是我在冰川旁绝望地吹奏的那次,眼睁睁看着汉使的车队离开,刘豹禁锢着我告诉我永远都别想走。
那支曲子,就是我出嫁前那个雪夜,未曾给师哥弹完的那首。
原来他知道,也一直记得。
「你……哭了?」
我急忙擦了擦眼泪站起来,「我们回去吧。」
谁知道起来得太急,脚下的树枝腐朽得严重,已经空了,我一脚踩进去,脚腕处扎进了一个坚硬的东西,疼得我惊呼。
「怎么了?」
曹彰急忙过来,看见我脚陷在树根处,蹲下身子检查了一番。我想把脚抽出来,他忙说:「先别急,我来弄!」
他握住我的脚踝,卡着周围的树根向两边,再慢慢把我的脚踝抽出来,「好像在流血,可能是被里面的碎石扎破了。」
我试了试踩在地上,除了脚踝处的疼痛外,并没有扭伤,「那我们回去处理伤口。」
「你还能走?」
「应该能……曹彰!」
曹彰没等我说完,直接将我折腰扛在了肩上。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放心,没人看到。」
「你……」
「难不成我还要和你走回去?那你的脚都要废了。」
「可是这样……」我气得不知道怎么说了,「男女授受不亲,曹彰!」
「我又不怕人说。」
曹彰走得很快,几乎比来时快了三倍的速度回去的,到了门口他才把我放下,「你先进去,我等会儿再回。」
「少将军这会儿倒怕人看见了?」
「我说你这女人真是麻烦,那我就与你一起进去,看谁名声有损。」
我只能喘匀了气再往里走,刚走两步却突然发现袖子里空空的,「我的短笳不见了,可能落在路上了。」
「一个短笳而已,以后再买一个就是。」
「不行,那个不一样,我要去找。」
见我又要转身,曹彰明显生气了,「蔡琰,你烦不烦啊!」
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泄气般地转身,一边走一边说:「算我倒霉,你先回去,我去给你找。你别跟过来哦,跟来的话我就把你扛回你房间去。」
「曹彰……」
「又怎么了!」
「麻烦你了,那个短笳真的很重要。」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蔡大才女,一定给你找回来。」
我一瘸一拐地回了屋,侍女烧水给我清洗了伤口包扎上,就在月上中天的时候,院外传来了熟悉的短笳声。
「这是谁啊,吹得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侍女侧躺在榻上,困得迷迷糊糊的,呢喃了一句。
我打开窗子,见曹彰在院子中央拿着我的短笳摇了摇手,向我走来。
隔着窗子,他将短笳递给我。
月光下他额角的汗都看得一清二楚,我低声说:「多谢。」
他没说话,一脸无所谓地转身走了。
第二天,据侍女说,曹彰伤风了,又有些发烧。
「怎么回事呢,公子一向身体强壮,最近这风寒却反反复复。」侍女一边说一边扶着我上了马车,「好在就快回府了,府上的药材多,能好好养着。」
总共走了几个月,我们一行人终于到了邺城。
38
到了丞相府,侍女们带我沐浴更衣,为我梳起时兴的发式,换上新做的裙子。
铜镜里的人消瘦憔悴,像是枯萎在花枝上的花朵,顺着轮廓脉络或许能找到绽放那刻的美丽,但是终究还是接近凋零。
在这里,我有种前所未有的自卑。
看见镜子里出现师哥的身影时,我脑子里最先想到的竟然是:
太晚了。
镜中的人越来越近,近到眉宇间的狠戾与疲惫都看得一清二楚,而那双我记了多年的眼睛依旧炯然如炬。
是了,如今他是北方雄主,一人之下的曹丞相,挟天子以令诸侯,自然比当年空有一腔热血的曹阿瞒强势。
他离我几步远,停了下来。随侍的下人们见状,纷纷退下,屋内只剩我与他两人。
镜中的人笑了笑,「见了我也不叫人,还跟从前一样没规矩。」
我从妆凳上站起来,回过头看他,「师哥。」
仅仅是叫了他一声,我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十多年横亘在我们中间,许多事情已经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走到我面前,近到我看得清他领口的金色螭龙纹,闻得到他身上那股风雪未散的味道。
粗糙的带着老茧的指腹拂过我的眼角,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流了许久的泪。
「是我不对,这么久才找到你。」
如果我还是十六岁那个正当年华,美丽又骄傲的蔡昭姬,我一定会抱着他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才找到我,会无所顾忌地在他怀里哭泣,将我的痛苦全部袒露给他。
然而太晚了……
「不怪你。」
「真的不怪吗?」
「我没有资格怪你。」
「那我就让你有资格。」
我的心一阵慌乱,面前的人和记忆中的师哥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但是时间太久远,我分不清,只能说点什么绕过这个话题。
「从前你说带我去见丁夫人的,现在还作数吗?」
曹操顿了一下,「你想见阿姊?」
「有个问题,我想问她。」
「什么问题,告诉我。」
「不,我只想跟她说。你能带我去见她吗,师哥?」
曹操握住我的手,却碰到了我指尖因冻疮变形发紫的地方,他用掌心包裹住那里,说话的声音低了一些,「好,昭姬,我带你去。」
他牵着我往外走,因速度太快我几乎要跟不上了,奔跑的时候踩着了裙摆踉跄了一下,他才放慢了脚步,吩咐随侍,「备马。」
我们走到府门口,曹操接过缰绳上马,又冲我伸手。
府门外的马车里正好下来几人,其中就有穿着朝服的曹彰,那几人见曹操在马上,纷纷行礼,「父亲。」
曹操点头示意。
曹彰兄弟也看见了曹操旁边的我,几道带着探究的目光看过来,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曹操的手一直放在那里,有种不容拒绝的威势。
「昭姬,上来。」
我只能伸出手被他带上了马,坐在他身前,如同他的所有物一般被环抱着。
「抓稳了。」曹操在我耳边说。
一扬马鞭,他带着我策马去找丁夫人。
39
丁夫人有着颀长的脖子和平顺的肩膀,坐在织机前时侧脸染上烛火的光晕,看起来温婉和顺极了。
曹操总是叫他「阿姊」,丁夫人既是他的前妻,也是他的表姐,姻缘断了,亲情却还在,或许对于曹操来说,更放不下的是那个「表姐阿丁」。
「阿姊,我带昭姬来看你了。」
织机的声音停了,丁夫人转过身看我,她的发色浅淡,连睫毛也是淡淡的黄,与曹彰有几分相似。
「你是蔡公家的女公子?」
我只见她第一面,听她说第一句话,就很喜欢她。
因为她叫我女公子,而不是蔡夫人。
「是,丁夫人叫我昭姬就好。」
「昭姬,来。」
她冲我招手,我走到她身边跪坐下,她的年纪足以做我的母亲,自然而然地抚上我的头发,那双手有些干枯,如同丁夫人一样,年华老去。
「很久以前吉利就说你想见我,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你一个小丫头,想见我做什么呢?」
「师哥,可以让我和丁夫人单独待一会儿吗?」
曹操为我们拉上了折扇门,他脚步声远去了,走廊上的侍从们也纷纷退下。
「丁夫人,我在十几岁议亲的时候,京城的人都夸你是个贤妇。」
丁夫人的嘴角动了动,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嘲讽什么,「如今邺城的人也夸卞夫人是个贤妇。」
我摇摇头,「师哥每次提起你的时候,眼神会变得很不一样……」
「我明白你想问我什么了。」
丁夫人看向门外师哥的方向,隔着这扇门,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她的眼神却也变得复杂起来。
「我很小的时候就与吉利订婚,那时候我大概……十二岁。」
「那时候他还小得很,总角束发,与夏侯家的弟弟们打架时总是冲在最前头,每次一身剐蹭被随从们带回来,姐姐妹妹们就笑话我,『你的小郎君又打架了』。」
「每次他都是在我那里偷偷换了衣服洗了脸才敢回家,我觉得丢脸,但又气夏侯家的小子不知轻重。」
「昭姬,这不全是男女之情,因为比那更重。」
「吉利有虽千万人吾亦往矣的大志向,那些人瞧不起他出生宦官家族,又不得不敬佩他一腔热血,敢想敢干,我那时候唯一所想就是,这是我的男人,不论好坏,我要让他不为我们这些妇孺担心。」
「我在老家奉养双亲,亲手带大了庶子曹昂,我告诉曹昂,你的父亲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可是我的曹昂为了保护他的大英雄父亲战死了,因为一个女人,因为他莫名的自负和骄傲……」
丁夫人的手握成了拳,神情变得痛苦,似乎仅仅是回忆都足够掀起她情感的腥风血雨,「我这一生,要得到的,在年轻时都得到了,所以从未想过失去了该怎么办。吉利变了,从需要我照顾的弟弟变成了我的丈夫,从纨绔的走马少年变成了汉室股肱,他渐渐走到由不得自己的位置,又被许多的浮华迷了眼,他只能一直赢下去,不能停下了。」
「可是我又何尝不是变了,在他十岁那年沾了一身的泥浆躲进我房间的时候,我什么都肯为他做,但现在的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我与他之间,不只隔了我的曹昂。」
「昭姬,你呢,你和他之间又隔了什么?」
40
我的心上人,是那个穿着玄色衣裳,眼眸里带着炽热的光,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的曹阿瞒。
在我十六岁那个冬天,他带着伤,没能听完我弹的曲子,消失在了漫天大雪之中。
而后他东征西战,数度死生一线;
而后他建霸府,军屯田;
而后他奉天子以令诸侯,一步步走到丞相之位。
而那个蔡公府自以为是想做当世大儒的小孩子,先后失去父亲、丈夫、孩子,在匈奴度过了十二年,归来时茕茕一身。
直到丁夫人问我,我才明白,原来十六岁那个冻伤我手指的冬天从来没过去,这些年一直都那么冷。
原来我的心上人,早已死在了那个冬天。
41
「如果可以选,你还愿意嫁给师哥吗?」
「昭姬,很多时候我们以为的选择,都是那个时空下的必然,其实我们从来都没得选,我嫁给吉利,我养育曹昂,曹昂战死,我因曹昂的死和吉利分开,都由不得我选择。」
「是,我又犯蠢了。丁夫人,谢谢你。」
我推开门,曹操在不远处等着我。
我慢慢走过去,每一步都如此椎心泣血,承认时光的流逝和世事的变化是一种无可挽回的痛,因为一切都已经无法回转。
「师哥,我已经问到了我想知道的。」
我抱住他,听他的心跳,闻他身上的味道,用短暂的一个拥抱最后放纵自己一次。
然后,我对他说:「师哥,我们永远都做师兄妹好不好?」
「不好。」
曹操捏着我的脸让我抬起头看他,「你的眼睛不是这么说的。阿姊跟你说了什么?」
「她跟我说了你们之间的许多事,她让我明白,如果我嫁给你,我一定会成为第二个她,因为她很爱你,我也是。」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是啊,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丁夫人的侍女走了出来,冲我们行礼,「大人,女公子,夫人说马车已经准备好,二位可以离开了。」
我推开曹操,跟着侍女离开,独自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42
那天晚上,我关上了客居小院的门,交代侍女谁也不见,然后喝了许多的酒。
醉醺醺之际,又拿出短笳来吹奏,不管丞相府会不会有人因为被吵得睡不着。
师哥并没有来,后来我听说,那天他根本就没有回府,他留在了丁夫人的住处。
那大概是卞夫人辗转反侧的一个晚上,曹彰作为心疼母亲的孩子,大半夜翻进了我的院墙,像个黑塔一般立在那里审视着我。
「蔡琰,你真是恩将仇报!」
我没有理他,断断续续地吹奏着曲调。
他生气了,走到我身边,被侍女发现,他叱道:「闭嘴!你忘了自己是谁的奴才了?」
侍女害怕地躲回了屋子里。
「你喝酒了?」
「怎么,小黄毛,你也想喝?」
「你叫我什么?!」
「小黄毛……」
「大胆!」
「你不是私下也叫我『两千金』吗?」仰头喝干了酒壶里的酒,渗出的酒液顺着沾湿了裙子,我觉得好笑,傻乐了一阵,看着裙子出神,「小黄毛,你不用担心,丁夫人不会回来的……你的母亲,还是丞相府的女主人。」
「你这是发什么酒疯!」
「我发酒疯了吗?」我摇摇脑袋想让自己清醒起来,脑袋却有千钧重似的,怎么也清明不了,「好像……是有点醉了……醉了好……醉了就开心了……」
我又取出短笳,却被曹彰一把夺过,「你都这样了还吹什么,等会儿都吐进去了,这管子你还要不要了?」
我虽然迷糊着,却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连连点头,「就是就是……你帮我收着,谢谢啊……小黄毛……」
「不许你这么叫我!」
我看着曹彰,心里蓦地想起了溪秀,那个在背后默默保护我的孩子。
「你又哭什么!我只是帮你拿着笳,等你醒了我会还给你的!」
正当气势汹汹的曹彰和我对峙的时候,又有人敲响了院子的小门,一个清脆的童音传来。
「请问刚才的乐声是这里传来的吗,在下曹冲,想请阁下演奏完这首曲子。」
43
忘了是谁开的门了,披着厚重狐狸皮斗篷瘦削苍白的曹冲摸黑进了院子,好奇地看着我和曹彰。
「三哥,你也在啊。这位就是蔡女公子吗?」
曹彰提着曹冲的衣领就要把他拉出去,「这么晚了你还瞎跑,还不给我回去睡觉。」
曹冲人小,灵活地躲过了,跑到我身边来,「你喝酒了?」
没等我回答,曹冲又说:「既然不能吹奏……父亲上月送了我一把好琴,你要不要试试?」
曹彰又想伸手来抓,曹冲继续说:「三哥,你再抓我我就把你卖妾换马的事告诉母亲。」
曹彰的手顿在了空中。
「我那里还有好喝的果酿,姐姐跟我来。」
我迷迷糊糊地被曹冲牵着走,曹彰不知怎么地,也跟了上来。
曹冲小小一个人,书房却极大,摆满了书简字画,琴架上放着一把古琴,旁边已经焚好了香。
「我看今晚月色极好,本来想抚琴的,谁知道被姐姐的乐声打断了,姐姐这乐器便是胡笳吧,有意思,我也让人寻一把来。」他将我带到古琴前,「虽然比不上姐姐家的焦尾琴,但也勉强听得过去,姐姐试试音?」
一路走来酒已醒了大半,只看这书房布置,就知道曹冲应该是极受宠的一个孩子。
既然来了,我也不推辞,坐到琴架前,试了试音。
「琴弦换过了?」
「就是,琴师的手艺不好,我力气小,调不回去。」
我一边试音一边调整琴弦,没过多久就调好了。
「真厉害!」
曹彰找了个位置坐下,顺手接过侍女端来的果酿喝起来,曹冲煞有介事地跪坐着,瞪大了眼睛等我弹琴。
我多年不碰琴了,手指头都僵了似的,活动了一刻左右,才断断续续连成乐声。
月色皎洁,铜灯下我弹着琴,曹冲坐着听,曹彰自顾自地喝着酒,那是我回来之后第一个让人觉得心安的夜晚。
44
曹操在丁夫人那里留宿了一夜,直接去了府司没回来,而我与曹彰在曹冲的书房留了整夜,第二天天还没亮,卞夫人的侍女便找到了我。
曹彰不知道母亲要做什么,只是对来接我的侍女说:「照顾好蔡夫人。」
「是,三公子放心。」
一路分花拂柳,我被带到了卞夫人的住处。
卞夫人打扮得既不过分简朴,也不艳丽奢华,是十分端庄的模样,不过即使年华老去,也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眼波流转的妩媚女子。
她第一次见我,亲热地让我坐到她身边,询问我在匈奴的日子,为我的遭遇叹息不已。
我觉得对不起她,因我的到来搅得她尊贵又平静的生活又起波澜,所以任她将我重新装扮,换了一条红得鲜艳的裙子,戴上金冠,重新施上脂粉,粉饰我粗糙的皮肤和风霜造就的皱纹。
然后,她将我带到后花园散心,前院是二公子开的文会,她让人抄录前院写的诗文进来与我一同品评,一一对我介绍这些参会的人,这之中有儒生,有世家子,也有军官。
「你看这字,笔触过于锋利,失之稳重,到底是年轻气盛。」让人没想到的是,乐户伶人出身的卞夫人也很有文采,有着完全不输世家贵妇的见识。
「听说蔡公的飞白书昭姬也会,不知道可否给我见识见识?」
我没有拒绝的立场,在临时搭起的桌子上写了几句,卞夫人没有问我,直接让下人把这些字拿到外面去,「给那些人看看蔡公家的飞白书,让他们也见识见识。」
我明白了她想做什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尴尬地坐在那里,心里觉得自己仿佛被耍的猴子。
没过多久,前院传来一阵男子的叫好声,像一巴掌打在我脸上。
「卞夫人,我身体有些不舒服,请许我先行回去。」
「别急。」卞夫人隔着桌子拍了拍我的手背,她的手很软嫩,像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与我骨节粗大变形的手指对比鲜明,「昭姬,蔡公只有你一个女儿,子嗣凋零啊。」
「天意如此。」
「你还年轻,还有机会,前院的男子都是青年才俊,依我看,你该为自己的未来打算。」
「多谢夫人,我并无再嫁之意。」
「女人活在世上,总要依靠男人,你不依靠这个,也得依靠那个,总不能,两头不靠……」
不远处,侍女们带着一个男子走了过来,「禀夫人,这是这次文会的会首,屯田都尉董祀。」
「下属董祀,见过卞夫人。」
「年轻有为啊,你是哪里人?」
「回夫人,下属祖籍陈留。」
「啊,和昭姬是同乡呢。」
卞夫人含笑看着我,眼底却藏着一丝寒意,带着警告的意味。
我实在待不下去了,起身告辞,「卞夫人,我实在有些不舒服,只得告退了。」
没等卞夫人说话,我几乎是跑着离开了那里。
也许是跑得太快了,转弯处和人撞上,只感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就往后倒,好在被人拦了一把。
「蔡琰,你跑什么?」
金冠被撞飞了,头发散落一肩,我一面提着裙子一面去捡金冠,狼狈得很,却有一只大手先我一步捡起了金冠递到我面前,「你怎么了?」
我没有接,「请你把这个还给你母亲,改天我再向她道歉。」
「母亲她……为难你了?」
「没有!」我否认得太快,反倒显得心虚,「算了,你还是把金冠给我,我亲自去还。」
「我母亲要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我代她道歉。」
我轻叹一口气,「曹彰,是我不对,本来就是我打扰了你们的生活。」
「你……和父亲……」
我看着他,用眼神示意他别问。
曹彰最终还是把金冠给了我,与金冠一起的,是用锦帕包好的短笳。
45
卞夫人陆续送了我许多东西,珠宝首饰,锦缎华服,还有许多散遗的古籍,师哥还没回府,我的小院几乎要被她送的东西堆满了。
家宴时,她还让人请我同去,我依旧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
师哥似乎很忙,只回来吃了顿饭就又处理公务去了,他一走我就松了一口气,但我想走又必然要跟他说。
现在看来,就像是我赖在丞相府一样。
曹冲又偷偷溜进了我的小院子,看着堆了满院的箱子,他饶有兴致地一一打开,捡了一匹月蓝色的丝缎,「这个好看,我拿去做件斗篷好不好?」
曹冲的眼睛很大,水汪汪的,长在那张苍白的脸上,像是占了所有灵气一般,他用希望的目光看着你,谁都拒绝不了。
「好啊,绣几丛青竹怎么样?」
「行,还有那匹玄色的,也给我好不好?」
「你要玄色的做衣裳?」
「我拿去送给父亲。」
我心中一怔,笑着摇摇头,「别,别让他知道。」
「让他知道什么呀?」曹冲一脸不谙世事地看着我。
「仓舒,这是我们大人之间的事,你还小,别参与进来。」
曹冲笑了笑,当作刚才的事没发生过,转而说:「姐姐上次在文会上写了飞白书,拿回来没有?」
「没有。」
「可能被卞夫人赏给会首了,她一向大方。」
我和曹冲对视一眼,互相都笑了,我与曹冲很像,所以许多话不需说明,只是一个眼神便彼此明了。
「你的斗篷我做好了给你送去吧,反正我现在也没事做。」
「那说定了,我一定天天都穿。」
「好了,回去吧,你身体不好,不要在外面乱跑。」
曹冲刚走,卞夫人的赏赐又来了,我再也笑不出来,主动去找她。
卞夫人依旧是笑意盈盈的样子,「昭姬,别拒绝,你如今孤身一人,那些东西就当我送你的嫁妆。」
她若有所指,嘴角的笑意定格了,「不过,说不定也可以做聘礼。」
「我准备去找丞相大人,请求独自回乡。」
「他舍不得你这么孤身一人。上次那个年轻人董祀你还记得吗,父母都不在了,也未曾娶亲,和你倒是怪像的。」
「卞夫人,我并无冒犯之意。」
「可你已经冒犯了。」
和卞夫人谈得不欢而散,我明白,在曹府多待一天,卞夫人就要多提心吊胆一天,我对她而言,已经是如鲠在喉,不得不拔了。
晚上我又一次吹起短笳,没过多久,曹彰就来了。
「大晚上的不睡觉,又呜呜咽咽的……」虽说在抱怨,曹彰却翻墙进了院子自然地问我,「找我什么事?」
「你能替我给你父亲带句话吗,就说我想见他。」
「你找他做什么?」
「跟他辞行。」
「辞行?你要走?」
「我想回陈留。」
曹彰想也不想就说:「不行!」
「为什么不行?」
「你知道现在外面多乱吗,陈留乡野之地,你一个女子,没有家族保护,出事了怎么办?你别忘了,当初你就是独自归宁的路上被掳去匈奴的。」
「小黄毛,我是非走不可了,如果真的出事了,那大概是我命不好。」
「蔡琰……」
曹彰欲言又止,看着我,眼里满是踯躅。
「怎么?」
「你嫁给我吧。」
「你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你看,我有兵,可以保护你;我是丞相之子,身份配得上你;虽然说我听不惯你那个什么胡笳,但是我以后可以给你置一个大宅子,随便你弹琴吹笳的……我还有钱,可以给你买很多书,曹冲那里的那种古琴也可以给你买,买不到就去抢给你……」
「别说了!」
「为什么不让我说?」曹彰忽地拔高了声音,「你是被我救回来的,我是你恩人,陈留老宅我还扛着你回去来着,我们有肌肤之亲了,我得对你负责,对,我要对你负责……」
「曹彰!」
曹彰不说了,似乎自己也意识到刚才的情绪来得多么汹涌又莫名其妙。
「你出去。」
曹彰没有动,他深深地呼吸着,没有移开看着我的眼睛。
「听到没有,你该走了。」
「蔡琰,我说真的,你嫁给我吧,我……喜欢你。」
「别说胡话了,快走吧。」
曹彰突然抓住我的手按到他心口,仿佛自言自语一样,「我的心没有跳得这么快过。」
然后他松开我的手,转头就走。
第二天,外面的院子里人来人往,一阵慌乱,卞夫人的赏赐也没有再次送来。
侍女说:「听说三公子被大人打了。」
46
我又见到了师哥,他穿着朝服,尊贵又陌生,仿佛离我很远很远。
「子文说,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子,想要娶她为妻。」他把玩着手里的玉璧,若无其事地说,「我还是第一次打他,他从小是个乖孩子,最听话。」
「师哥,你让我走吧。」
「你休想!」
曹操冲到我面前,捏着我的肩让我靠近他,眼里燃烧着怒火,「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走,阿姊要走,你也要走,我曹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你们一个个都要背叛我!我哪里对不起你们?啊!」
「师哥……」
他抓着我一路到琴房,将我摔在琴案前,「你不是要给我弹琴吗,弹啊!不然我现在就……」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对我。
「蔡琰,你早该是我的,我不准你走。」
「太晚了!我嫁给卫宁的时候,我发现卫宁对他大嫂的不伦感情的时候,我在卫宁灵堂前流产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来接我?师哥……太晚了……你说了要把我抢走的,可你没来……」
「我会补偿你。」
我死命摇头,「你有那么多姬妾,那么多儿子,丞相府这么大,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你已经对不起丁夫人了,难道还要对不起他们吗?」
「这都是借口!」
对,这些都是借口,我不敢再靠近你,只因为你并不是从前的你。
我喜欢的曹阿瞒,是汉室股肱,是大英雄,他不会屠城,不会建立霸府,更不会伤害他的亲人……
可是这些话我是说不出来的。
「我爱慕一个男子,他和我是同乡,我想要嫁给他。」
「你敢!」
「师哥,人是会变的。」
「是谁,我杀了他!」
「那就把我一起杀了。」
「昭姬,这是你的真心话?」
我站起来,抬手对天发誓,「字字真心,若有欺瞒,天诛地灭!」
「好……好!」
三天后,曹操下令,将我许配给屯田都尉,陈留董祀。
47
「姐姐不会回来了吧。」
「不回来了。」
曹冲接过我给他做的斗篷,脸色比从前更苍白几分,说话间已经咳嗽了几声。
「姐姐穿嫁衣真好看,是我看过最好看的新娘子。」
「仓舒以后也会娶到好看的妻子。」
「希望会吧。」曹冲笑了笑,「姐姐,一想到尘世的苦痛那么多,就觉得我即便是活不长,也不亏,至少我认识了姐姐。」
「别说这种话。」
「他们都说,我活不到成年。」曹冲说这话时已经变得坦然,似乎接受了自己不久于世的事实,「我们说好了,我要是撑不下去了,就去找你,到时候你一定要再为我弹一曲。」
「仓舒……」
「别哭,今天你嫁人,要漂漂亮亮的。」
曹冲努力踮起脚为我擦眼泪,小小的人,眼里俱是认真。
曹彰就是在这时翻墙进来的。
他的伤还没有养好,走路时都有些晃,脸颊更是凹陷下去。
他在院墙处,我在回廊上,隔了整整一个院子,看清我身上的嫁衣,他苦笑着,「蔡琰,他们说的时候,我还不信……」
「三哥,要是真的喜欢姐姐,就该祝她幸福。」
「怎么,剜了我的心,还要我说谢谢吗?」
我又一次拿起却扇,一边往院外走一边说:「曹彰,你还年轻,以后你会知道,只要活着,心会长好的。答应我,好好活着。」
就在我要走出院子时,曹彰突然问我:「那我要是死了呢!」
「别让我看不起你。」
喜娘扶着我上了马车,同样的流程,同样的婚宴,我就这样嫁给了董祀。
48
新婚之夜,董祀喝得酩酊大醉,我没有同他说话,让下人服侍他更衣休息,自己去了书房。
董府的下人们自然地分了两拨,我与董祀仿佛搭伙过日子,泾渭分明,互不相干。
我从不管他纳姬妾,他也从不来烦我,我们一年到头见不到一面,实在比我想象的自在许多。
我不再碰胡笳,因为总觉得吹响胡笳时会有一个人翻墙来找我。
我也不再弹琴,因为曹冲说过他撑不下去的时候想让我弹琴给他听,弹琴这件事似乎是种不祥的预兆。
我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整理回忆爹爹当年的藏书,在那些古老的文字里,我找回了久违的平静。
难以想象有一天我就与师哥住在一座城,我们却可以各活各的,无悲无喜,仿佛陌路。
我尽量不让自己闲下来,因为闲下来就会想许多,而我的回忆大多悲戚,不适宜回忆。
董府的下人许多也来自陈留,可以与我说说乡音,其中还有人记得我爹爹,几次护送我回去扫墓。
两年后的一天,丞相府的马车突然来到,马车上的女子锦衣华服,有着与那个孩子一样明亮的水汪汪的眼睛,可惜那眼睛哭得红肿。
「仓舒想要见你。」
我来不及换衣服,抱上琴就要上马车。
董祀正好回府,见到我一脸匆忙,又看到门口的丞相府马车,破天荒地问我:「你要去哪儿?」
「去见一个朋友。」
「我送你去。」
「不必了,我很急。」
董祀很少与我说这么多话,当着众人被我明晃晃的拒绝,他不再坚持,「好,那我去接你。」
我没时间跟他说话,匆忙上了环夫人的车。
49
曹冲躺在床上,整个人小小的,像是要消失在被褥里一样。
看到我来了,他非要让环夫人用软垫垫着他的背坐起来。
其他人都离开了,屋里只剩我和曹冲。
「姐姐,我好想你,这两年你过得好吗?」
「我很好。」
「你靠过来一点呢。」
我坐到他身边,冲他笑了笑,「我带了琴来,弹给你听。」
「我想和你说说话。」
「好,那我们就说话。」
「我很喜欢姐姐,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姐姐。因为我听父亲说,姐姐是个神童。」
「仓舒也是个神童。」
「对啊,所以总觉得……和这些人,这些事,隔了些什么……因为,可以站在很高的地方去看他们,他们的喜怒哀乐,都是庸碌所致,我其实……并不关心。」
「娘亲生病了,侍女们都会围着她哭,可我哭不出来,病了,可以治,哭是没用的。」
「但是我又不得不和他们一起哭,那感觉不好,很虚伪……」
「听到姐姐的笳声,是我第一次无法自抑的哭,我知道了伤心的感觉。」
「那时候我就在想,一个人为什么会那么悲伤?我又是怎么感受到这种悲伤的?」
「后来我明白了,因为我们都很孤单。」
「活在这个世上,很孤单啊……」
我紧紧握住曹冲的手,一大一小两只手,仿佛是这世上最坚固的锁链。
「后来母亲跟我说……咳……姐姐的故事……」
「我突然就很想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因为死是最简单的事,活下去才很难,枉我自诩聪慧,却才明白。」
「匈奴那种地方,你刚刚流产,又……失去所有……在那里活下来,被侮辱,被践踏,被当作货物鞭打,但是你都活下来了……」
「我曹冲,自问做不到……」
「以前我活得无趣,因为我有了一切,有亲人,有财富,有权势,还有智慧,我不知道自己还要什么。」
「我在姐姐身上,看到了风骨……」
「蔡昭姬才是建安的风骨。」
「我能认识姐姐,三生有幸。」
曹冲伸出双手,我抱了抱他,他的身体太瘦弱,我像是抱上了一只气息微弱的小猫,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姐姐,你说很多年以后,会不会所有人都忘了我,我死得太早,什么都没留下。」
「不会的,你是天才,是世间最亮的流星,你会在史书里闪耀,所有人都会想象你绽放时的光芒。还有……」我拍了拍他的背,「就算所有人都忘掉你,我也会记得,记得世间曾有一个孤单的、正直的好孩子,他叫曹冲,他没有做过坏事,也没有留下遗憾。」
「姐姐果然最懂得我啊,我很开心。」
琴音响起,那个惊才艳艳的神童,渐渐没有了气息。
50
我抱着琴走出丞相府时,董祀在门口等我。
他扶着我上了马车,又亲自给我沏茶。
「你嫁给我两年,从来没有弹琴。」
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我没有回话。
「世人都说,你七岁就辨得断弦音,识音律,擅书法,又聪慧机敏,是惊世才女。可我一直以为你是石头塑的雕像,不会哭不会笑。」
董祀将茶杯给我,「可原来你会哭,也还能弹琴。」
我没有接,看着他。
「卞夫人说,你欣赏我的才华,愿意嫁给我,我当时是很开心的。那年文会我是会首,得了你的飞白书,我让人裱起来,准备新婚之夜给你看,可你只是看了我一眼,就自己走了。」
「原来,人人称颂的蔡昭姬,不过把我当一个工具,用完就扔。」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区区一个小吏之子,既没有显赫的家世又没有权势地位,一个不名一文的屯田都尉也敢肖想蔡公之女,实在是不自量力。」
「我的心,你连看一眼都嫌恶心对不对?」
董祀翻转手腕,当着我的面把那杯茶倒了。
「停车!」
董祀喝止了马车,掀开车帘往外走。
「董祀,你要去做什么?」
「我做什么,不劳烦你担心。」
我想拉住他,却只来得及抓住他的袖子。
董祀直接反手打开袖中的匕首,割开衣袖,迅速地离开。
车夫不知道如何是好,「夫人,这……」
我捏着手中董祀袖子的残片,心中满是愧疚。
「先回府,再派人去找他。」
「是。」
可谁知道,董祀这一走,足足消失了半个月,谁也找不到他在哪儿。
半个月后,他出现在府司,喝得酩酊大醉,辱骂上官,又伤了人,事情报备上去,上官震怒,丞相直接下令斩首。
我听到消息后,来不及更衣梳洗,找了一匹马就疾驰向丞相府。
51
邺城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街道上苍茫一片。
我厌恶雪天,所有惨烈的回忆都在大雪中,一路上我不停加速,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
丞相府的门房想拦住我,刚好遇到盛装打扮的卞夫人,她知道我的来意,又见我形容狼狈,吩咐下人放行。
「蔡琰,我提醒你,夫君的命令一向是不可更改的。」
她身边的环夫人忙说:「不如你到我房里收拾整理一下?」
卞夫人看了环夫人一眼,环夫人急忙闭嘴。
「多谢两位夫人好意。」
我几乎是奔跑着到了宴席大厅外,请人通报曹操。
没过多久,侍从们请我进去。
我的鞋子已经在疾驰中掉了,就这样赤足走进去,我挺直了脊背,一步步走到师哥座前,叩首请罪。
「蔡琰见过丞相大人,今日来此,特来为夫君董祀求情,请丞相大人应允。」
殿内暖和得如春天一般,可我一出现,所有人都不敢再说话,只听见外面呼呼风声,平白添了冷意。
「蔡琰,你这是做什么?」
「丞相大人容禀,蔡琰夫君董祀,侮辱上官,毁坏府司,连累同僚,蔡琰自知其罪不可赦。蔡琰初嫁河东卫氏,夫死而子亡,后没于匈奴,困顿十二年,得丞相大人怜悯,终归故乡,然族人俱亡于战乱,茕茕孑立,孤苦无依,幸得夫君董祀不嫌蔡琰再嫁之身,多年无子亦以礼相待,终得片瓦遮身,不至于零落世间。丞相大人既怜吾父蔡公子嗣凋零而救蔡琰,又如何杀董祀,董祀获罪,蔡琰终又飘零天地间,唯一死而已。求丞相大人怜悯,饶恕董祀,琰,叩拜!」
我闭上眼睛,以首触地,心知这一拜,我与师哥的情分,就算是断个干净了。
曹操许久没说话,我也维持着叩拜的姿势。
没有属臣敢在这时说话。
良久,我听见他说:「蔡琰,我的谕令已经发出了。」
「丞相大人马厩里的好马成千上万,勇士不计其数,请留董祀一条性命!」
「好,就依你言。来人,去追回诛杀董祀的谕令。」
「是!」
「带蔡公之女去整理一下。」
我被侍从带到后面去,穿上鞋袜,整理了头发,见我神不守舍,为我更衣的侍女说:「夫人请放心,丞相大人一下令,三公子就骑马去追了,一定追得上的。」
是曹彰……
侍女轻声说:「三公子怕夫人担忧,特意让奴婢来伺候。」
我想让侍女替我谢谢他,却觉得欠他太多,不知从何说起了。
更衣整理好后我回到大殿谢恩,曹操问我:「蔡公家藏书千卷,听闻你记忆过人,如今还回忆得起来吗?」
我抬头看他,师兄目光澄澈,我忽然又见到了当年那个玄衣青年。
他怕世人诟病我,便刻意提起藏书,为我立名。
我眼底微热,「回丞相大人,家父藏书四千余卷,多年来散落殆尽,蔡琰不才,记下四百余卷。」
「我派十个人助你,你能把它们写下来吗?」
「不需十人,请给我纸笔,今日内交予丞相大人。」
「好,蔡琰大才,不输男儿,不愧为蔡公之女!」
曹操坐在很高很远的地方,高声夸赞。
我忆起多年前我们初见那天,他也是当着我的面夸我:
「听蔡公说昭姬长大了想做当世大儒,我看过你写的文章,有少年英气,写得好,志向也好,不输男儿。」
我也像那年初见时一样笑了笑,「谢丞相大人夸赞。」
谢谢你,师哥。
52
大雪纷纷中,曹彰带着董祀出现在我面前。
两人是策马而来,发间眉梢都是风雪。
曹彰说:「希望他真的那么重要,值得你为他放弃尊严。」
「是我先犯的错,这个结果自然要我承担。曹彰……」
曹彰离我几步远,可这几步似乎就是我们之间永远的距离,他永远都走不过来了,「蔡琰,别谢我,这是我自愿的,你不欠我。」
他又转头用马鞭指着身后的董祀,「对蔡琰好点,不然我就杀了你,把她抢回来,我说到做到。」
他又对我说:「我走了,你……保重。」
「保重。」
曹彰牵着马离开了,那是我与他最后一面,互道再会,彼此珍重。
没有遗憾。
我走到董祀面前,认认真真看着他的脸,在他开口之前说:「对不起,是我错了。」
「蔡琰……」
「我太自以为是,践踏了你的心。」
「很久以前我有个朋友,她死的时候很年轻,我答应了她会把她那份也好好活下去,可是我却封闭自己的心,假装自己还活着。」
「我的心还没有死,你说得对,我还会哭,会笑,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依然是蔡昭姬,只要还活着一天,我就应该去爱,去恨,去记得,而不是假装自己什么都不在乎。」
「我会弹琴,会吹笳,会写文章,也背得出许多古籍,我的飞白书写得很好,以后我会写给你看。」
「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董祀?」
董祀往前走了一步,却又停下。
「蔡琰,那么,你也会爱我吗?」
「我会。」
董祀终于到我身边,「只要你的眼里有我,有一些爱我就好,不用勉强。我知道,你已经很累了。」
我与董祀在漫天大雪中相拥,我并不后悔,也奇异地不觉得悲伤。
因为我还活着,因为我还配爱与被爱。
因为我是蔡昭姬,天底下独一无二的蔡昭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