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青梅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1
明德九年,荣宠一生风光无限的陈贵妃薨逝。
「这杯毒酒,臣妾先喝为敬,在地下恭候皇后娘娘!」陈婉瑜说罢将毒酒一饮而尽。
不多时便断了气,一代美人,香消玉殒,结束了这数十年的荣宠。
我站起身俯视她,踏过她华美的衣衫,推开宫门,阳光洒进来,照亮了尘封的记忆。
景和二十七年,先帝驾崩,邝诩及位,我为后,封号敬德。
世人皆知帝后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相敬如宾是真,琴瑟和鸣是做给外人看的,我与邝诩只维持了面上和谐,实则两见相厌。
景和十一年,那年我五岁,还是个懵懂的孩童。任由乳母将珠钗别进我头上的双丫髻中,仔细端详着我的模样,极满意的点了点头:「姑娘这般模样,颇有皇后娘娘年轻时候的风采。」皇后娘娘便是我嫡亲的姑母。
早些年滑胎伤了底子,膝下多年无所出,皇帝恩准将六皇子邝诩予其抚养。
姑母虽是六宫之主,别人敬她畏她,就连邝诩都不敢在她面前多言。可她待我极好,不仅会早早的准备好吃的点心给我,还会为我裁好看的衣裳,外人都羡煞不已。
姑母告诉我,以后,我会坐在她的位置上。
我从小就知道,我的姻缘不会由得我做主。
姑母隔三差五将我接进宫中小住,为的是和邝诩培养感情。
我不喜欢他,他亦如此。
邝诩面上答应姑母带我好好玩耍,却在拐角处故意将我丢下,在姑母找来前又露了面,一副乖巧顺和的样子。
他将我丢在御花园,我那时年岁小,恰身边没了亲近的人,只能蹲在假山旁偷偷掉眼泪,我不敢发出声,生怕被人听见。
我入宫前我娘三令五申的告诉我,不可在皇宫里哭哭啼啼,要欢欢喜喜的,否则姑母再不会喜欢我。
我实在怕的紧,又记着娘亲的话,只能躲着哭。
可最后姑母问过,我还是语笑宴宴地告诉她,邝诩待我可好,在宫中甚是开心。
邝诩看了我一眼,他长我四岁,高我一个头,那一晚里像是嘲讽我这件事的虚伪。
邝诩仍然不待见我,但我从未和姑母说过他半句不好,总是在他抛下我被姑母知晓后,为他找借口粉饰太平。
2
其实那日,段将军带着独子段溯回朝,段溯被公公引入御花园,他向来耳力过人,在假山中找到我,把我抱在怀里,用衣袖帮我擦尽了眼泪。
段溯彼时也不过是个未及冠的少年,轻声细语的哄着我,陪我玩了好一会便要离开了。
临走前,我叫住他,将头上的珠钗塞进他手上:「哥哥,我叫沈明姝,你叫什么?」
段溯半跪着和我平视:「我叫段溯。」
我有些舍不得他:「哥哥,我父亲是沈云岑,我家住在沈国公府,你能不能常来找我玩。」
他摸了摸我的发顶,和我约定道:「好,我会常去找你玩。」
我伸出短短的小拇指:「拉勾!」
「好好好,拉勾拉勾……」
可后来,我在家日复一日的都没有等到段溯上门,为此我难过了许久。
再后来,我年岁渐长,这件事也就淡。
多年后再见时,他已经是独当一面的镇南将军。
他伸出手想要摸我发顶却又缩回去了,只是哑着嗓子笑着说了句:「你都长这么大了。」
我看着他,却不记得他。
夜里蝉鸣真酣,我穿着中衣立在窗前,望着院中树影摇动,有片刻失神。
景和十四年,那年我八岁,正是孩童好玩的时光,母亲待我却极为严苛。姑母为我请了教养嬷嬷,白日教我诗书琴画,夜里教我规矩。
直到我没有半点错处,才能赢得半刻喘息时间。
她带我去赴花会,同龄姑娘皆不如我妥当,外人皆夸赞我举止得体,颇具姑母年少风采。
而我却羡慕那些姑娘可以放一尾纸鸢,纸鸢高高飞在上空,姑娘们笑声如银铃般悦耳。
邝诩曾送过一位姑娘纸鸢,只因他失手将她的纸鸢射下,作为赔礼,邝诩亲手做了一尾纸鸢赠予她。
我在一旁看着他仔细将纸鸢描上金粉,挂上八角的铜铃,好不精致漂亮。
待他们走后,我拾起那个被他射破的上还存着脚印的纸鸢,那也是一尾漂亮的纸鸢,虽不如邝诩送出的那一尾。
当日夜晚,我躺下后不久,因半夜口渴起来吃茶在枕边发现了一尾纸鸢,比起邝诩白日送出的那一尾更加精致好看,不仅挂了铜铃还在背面写了我的名字「沈明姝」。
我小心翼翼的将它收起来,很长时间那都是属于我的秘密。
3
景和二十年,那年的花灯节上,母亲特许我出门,说白了也是为了和邝诩一起游灯会。
邝诩照例在出门后丢了我,独留我一个人在这街市闲逛。
花灯节人满为患,我平日极少出门,没多会便迷失了方向。
我被往来的人群挤到河边,眼看着就要掉下河去却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揽住腰,这才没掉下去。
我向他行了礼道谢,还未抬头看过便听见他叫我名字:「明姝,你可还记得我。」
我抬着头,看着恩人,恩人穿着一身深紫锦衣,高高束着发,眉眼精致如画却又英气逼人,是个极漂亮的青年。
虽没有邝诩好看,却比邝诩多了份凌厉英气,可我实在想不出他到底是何人。
他样了样我的身高:「长高了许多,不记得我了吗?」
我轻轻摇头,他勾唇一笑却是比空中明月更明媚皎洁:「我叫段溯,沈家小丫头。」
可我始终想不起来他究竟是谁,他只是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大事,小丫头,你跟着我走,别又被挤下去了。」
段溯带着我四处逛,猜灯谜,放花灯,吃那些我未曾接触过的东西。
段溯猜灯谜很厉害,不一会手上就捧满了他赢来的小东西。
他从里面选了一支精致的珠花别在我头上,颇为欣赏的看了又看。
我们蹲在河边放花灯,对着花灯许愿,我学着他的模样闭着眼许愿,睁开眼却看见河对岸的邝诩。
隔着那条河,邝诩和一位姑娘也在放花灯,姑娘看着花灯,邝诩看着姑娘。
我认得那位姑娘,那就是邝诩送纸鸢的姑娘,她叫陈婉瑜,是个漂亮的姑娘,也是邝诩的心上人,他将我丢下就是为了陪那位姑娘。
邝诩看见了我,淡淡的转过头去,他大概又是觉得我在跟着他吧。
段溯将我送回府,他告诉我,他明日就要出征了,临行前特意来见我一面。
我有些舍不得他,但是我知道这是军令,他必须要去,我只能祝他凯旋而归。
我从颈间将从小带到大的平安扣卸下塞给他,希望他可以平安归来!
翌日,段溯将要出征,我偷溜出府,这大概是我十多年来最放肆的一次。
我站在城楼上目送他,他回头,像是看见了我,冲我挥了挥手。
我回府后,母亲知道我偷偷出门的事,罚我跪祠堂,受了罚我心里并没有不快,只是在担心他是否平安。
4
景和二十一年,已是太子的邝诩不顾姑母阻拦执意要将陈婉瑜纳入府,他这一举动不仅是打了姑母的脸,也是打了我的脸。
母亲在我面前哭诉邝诩的行径,而我却心不在焉,我刚收到段溯的信,他的信上说了这次大获全胜,还说了不日就要班师回朝。
我试探的问母亲:「即使如此,他有心上人,我便成全了罢!」
母亲又指责我,说我没有将他看好,竟让别人钻了空子,如此一番数落,我便知道,再无其他可能。
那番数落也冲淡了我心中的欢喜,我将心里那份妄想吞入腹中,再也不提起。
景和二十三年,邝诩登位,他心爱的陈婉瑜封为贵妃,那时,他们已经有了一对儿女,好不恩爱。
大婚那日,邝诩未曾和我同卧一榻,就连帕子上的血都是我割开手腕留下的。
我坐在桌边看着燃烧的龙凤烛,火光闪烁,他看着我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厌恶。
我也懒得装贤惠,半个眼神都未曾给他。
自那日之后,他再未踏入我宫中,我懒得和莺莺燕燕周旋,就免了她们的请安。
时间一长,宫中只知贵妃荣宠,不记皇后才是正宫娘娘。
我手下的女官多次和我抱怨陈贵妃手下的仗势欺人,我只是摆摆手,不理俗世。
姑母年岁已高,早早退居后宫,成日吃斋礼佛。
日子也一天天过了去,母亲常来宫里,她只是着急我入宫多年未有所出,我面上不显,心里暗笑,我与邝诩从未同房,何来子嗣。
比起怎样得到邝诩的宠爱,我更关心南疆的战事,忽有一日,南疆传来捷报,将军失踪,生死未卜。
我正拨弄着琴弦,听闻这一消息不小心崩断了弦,琴弦勒红了我的手,刻下深深的印记。
我急了,我在心里安慰自己,不会的,他不会有事的,可颤抖的手却出卖了我。
平日我最厌恶见到的邝诩此刻变成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去往御书房寻他,却被拦在门口,好些时辰过后,他才宣我入内,我知道他是刻意刁难我。
我跪在他面前,他皱着眉:「你这是何意?」
我低头不语。
他冷笑一声:「沈明姝,你是为了段溯而来?」
我看着他:「求陛下派人去寻段将军,臣妾愿意退位让贤。」
邝诩将案上的镇纸砸向我,我没有躲避,任由他砸破我额角。
顷刻间,血流如注,血顺着我脸颊流下,染红我的衣裳。
他走上前,钳住我的下巴:「沈明姝,这是朕的天下,而你是朕的女人,希望你认清这个事实。滚吧,朕不想再见到你。」
我知道求他无果,站起身向他行了礼,便离开了。
额角的血染红了我的视线,我被宫人搀扶着一步步离开了御书房。
我没有在意自己的样子有多狼狈,我也不想管明日宫中嫔妃该怎样议论我。
5
我关了宫门,让本就冷清的中宫更加冷清。
身边的女官又急又气,急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气外面传的太过于难听,而我只是笑笑,便又去弹我的琴。
秋后,平日冷清的中宫来了位稀客——已经是贵妃的陈婉瑜。
我像是没看见她一般,弹着琴,她将一样东西放在我面前,琴声戛然而止,又断了一根琴弦。
她穿着华美的衣裳,虽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却美得动人,她笑得极好看,说出来的话却让我肝肠寸断:「这是从段将军的尸体上寻来的,他到死都握着这枚平安扣。」
我拿过那枚平安扣,青白的玉扣上面刻着安康喜乐的小字,分明是寻常可见的平安扣却叫我胆战心惊,在细微处有一道划痕,那就是我赠予段溯的平安扣!
我再绷不住平日的面色,眼泪不自觉的往下掉。
段溯,当真死了。
我挤出笑问她:「你为何要告诉我?」
陈婉瑜摸了摸耳上坠着拇指大小的东珠:「你这个位置坐得已经够久了,如今也要换个人了。段溯死了,皇后娘娘却如此伤心,莫不是有私情?我想想,莫非,沈家都是知晓的?」
听着她三下两下就给我定了罪,我觉得荒唐可笑。
「陈婉瑜,本宫不死,尔等终究是妃。」我站起身俯视她。
陈婉瑜讥笑道:「沈明姝,你和沈家都逃不掉,如今你做什么都是徒劳。」
夜里,邝诩来了。
他带着一身寒气,直直的盯着我。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像是被我激怒了。一把将我扛起在肩,扔到床上。
成婚数十年来,我们从未有过夫妻之实,他压在我身上,我有点讽刺的着看他,他遮住我的眼,像是不敢和我对视。
泪水顺着耳鬓流下淹湿枕头,我闭上眼,可泪水却如断了线的珠子。
明德十年,三月,春,我生下了我此生唯一的孩子,邝诩给他取名邝嘉。
我望着这个孩子,小小软软的一团,他静静的躺在我身边,触手的温软填补了某个空缺。
邝诩好像很喜欢这个孩子,数十年踏入中宫屈指可数,却为了孩子多次留宿中宫。
他小心翼翼的抱着孩子,即便有过好几个孩子,他轻手轻脚生怕弄疼他,会和我请教怎样带孩子,那时他确实像个父亲。
想来真是可笑,我们相识近二十余年,竟能像平常夫妻一般相处。
这样的平和也只短暂的存在了,宫中孩子易早夭,邝嘉也不能幸免于难,他中了毒。
小小的一团,高烧不退,烧了好几天,身体烫得出奇。
宫中太医用尽办法却不能挽救他,那一刻我的心就像是死了一样。
邝诩大概也很难受,他像他在的时候一样,每日都来,站在我旁边,看着我摇晃邝嘉曾经睡过的摇篮。
他拽住摇篮,让我不得晃动,一把将我搂在怀里:「沈明姝,我知道邝嘉死了,你很难过,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我哭着喊着要从他怀里挣脱:「不会的,不会的!」
他死死的搂住我,亲吻我脸上的泪水:「明姝,会的,一定会。」
我踢他,咬他,让他滚,他还是死死地搂住我,好像是在安慰我,也好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我将邝嘉的东西都烧掉了,就像邝诩说的那样,重新开始。
他日日留宿中宫,我像其他妃子一样迎合他,我们也像寻常夫妻一样。
而我却整宿合不上眼,我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邝嘉对我笑。
他告诉我,娘亲,我好疼。
6
陈婉瑜大概没想到我这般软弱的人竟会回手,而且是用那样的方式,一击毙命。
陈婉瑜本就是个独大的,入宫这些年在她手上不知道折损了多少子嗣,我本不愿理睬,如今件件事皆有证据着落。
我将那些证据扔到她脸上,冷冷地看着她。
本身这些事情都是宫中污秽的手段,而我却将它铺开,放大,闹的众人皆知。
邝诩即便有心护住她,却抵不住众臣上书。
「毒妇陈氏,迫害皇嗣,罪无可恕!」我一字一顿的念给他听。
我笑着看他,眼里满是讥讽,你也感受到我的痛了吗?
这种有心无力的感觉。
他把我抱在怀里,任我如何挣扎都不放开。
谁也没想到,一代君王竟会流泪。我在他怀里他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衣襟,我冷笑着,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明德十一年,三月,春。太医把脉,说这是喜脉,邝诩很高兴,而我却开心不起来。
他轻轻摸我平坦的小腹,对我腹中的孩子充满期待。
我不知道在报复谁,我并不期待这个孩子,很多时候,我竟然想喝下断子汤流掉这个孩子。
后来,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
邝诩要给他取名,我冷冷的说:「邝嘉。」
他皱了皱眉,却没有反对。
我看这个孩子就想到了上一个孩子,我是一个没用的人,我只能将自己躲在祠堂,和姑母一样,吃斋礼佛,仿佛这样才能减轻我的罪孽负担。
明德二十七年,国君驾崩,而我在那一方小小的祠堂忏悔了十七年不曾出去。
我终于出来了,我的孩子也十七岁了,看着他眉眼精致,像极了年少时的邝诩。
我看着他穿着皇帝的朝服,恍然间我像是看见了那年河对面放花灯的邝诩。
我回到曾经的宫殿,与记忆中的无差。我走到邝嘉的摇篮前,像是他还在,晃动着摇篮,却不小心露出了摇篮底下的东西。
我拿过来看,那是一尾纸鸢,与刻着我名字的那一尾一样,只是更加崭新,铜铃上刻着的是「吾妻明姝。」
7
番外,纸鸢。
景和七年,我母妃死了,那年,我五岁。
我跪在她床上,她撑着最后一口气扇了我一巴掌,让我把眼泪咽下去,就断了气。
不久后,我就被送去给皇后抚养。
皇后没有子嗣,她对我极为严厉,我谨记母妃的话,处处小心,谨小慎微。
我的人生早已被皇后安排好,即便我不喜欢我也会很尽心完成,她很喜欢我的顺从,甚至有那么一瞬,我竟将她看作是我的娘亲。
她想将娘家侄女嫁与我,常让我带着她玩。我极排斥她强塞给我的东西,连带着沈明姝一起讨厌。
我故意丢下她,想见她被吓的大哭,再不纠缠我。可她骨子里流着沈家的血,那份姿态端庄,故作大方的虚伪看着就叫人作呕。
景和十四年,我遇见一个姑娘,她牵着纸鸢的线笑魇如花,像极了记忆里那个爱笑的女人。
我射下她的纸鸢,她瞪着一双娇俏眸子,叫我赔。
她和我遇到的其他的姑娘不一样,她见我没有害怕讨好,只是像和寻常人一样。
我重新做了尾纸鸢赠予她,而眼却不时的在瞟她,她和沈明姝不一样,她的眼睛灵动的。
沈明姝站在我们身边,看我赠她纸鸢,看我们语笑宴宴。我似是无意的看了她一眼,她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旁边,心里有种报复成功的畅快。
夜里,我合上眼,脑子里挥之不去的都是她孤单的身影。
鬼使神差的,我绘了一尾纸鸢,比起白天更加仔细,虔诚的像是在做什么神圣的事。
连夜,我仗着学了几年功夫,偷偷翻墙进了她的房间。
我站在她床边,有片刻的失神。
床上的小姑娘睡得很熟,安静地合着眼,眼角还有淡淡的泪痕。比起白日里不符合年纪的死板和木讷要生动许多。
我伸手想摸摸她的脸,却又停在半空,突然间我有些烦躁,将纸鸢小心翼翼的放在她枕边就离开了。
当夜风吹在我脸上的时候,我脑子清醒了,扇了自己一巴掌,我这是在做什么,这算什么。
景和二十五年,我像往常一样故意和沈明姝走散,我站在她身后不近不远的地方,看着她被人群推搡到河边,我下意识想去救她,却被人群推开。混乱之间,我听见了一个姑娘的哭声,我以为是她,急忙跑过去,可看清不是她后,心里不知道为何有些落空。
那个姑娘和家人走散了又伤了腿,无奈,我只能背起她将她带到一旁去。
那个姑娘伤了腿还是生龙活虎的,在我背上喋喋不休的自说自话:「我叫陈婉瑜,公子你呢?」
我随口回应道:「邝诩。」
「邝诩,」她一字一顿的读着我的名字:「你名字真好听!」
……
她叽叽喳喳的和我吵了一路,看见有人放花灯吵闹着要去。
她腿上还有伤,我陪她放花灯,还要时刻盯紧她怕她掉到河里。
像是有了心灵感应,我抬头看对岸,沈明姝和一个男人正有说有笑的放花灯。
我转过头,不再看她,心里憋了一口气,却又觉得自己可笑。
一路上,陈婉瑜叽叽喳喳说的我都不记得了,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河对岸她的模样。
我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那么无拘无束的笑,比起平日里行尸走肉得模样,生动就像妖魅。
和她一起放花灯的人是段将军的独子段溯,我从未想过她会喜欢别人。
那年我第一次见她,我故意将她丢下,躲在一旁看着她哭。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她受了欺负,就像从皇后手上扳回一局。
段溯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和她相识。
景和二十年,这一年我成为太子入住东宫,我以为我可以脱离皇后的掌控,可偌大的东宫遍地是她的眼线。
沈明姝及笈,我们就要成婚了,我心里并无欣喜,她待我比起从前甚至多了些许疏离。
渐渐的我在朝中站稳了脚跟,甚至将皇后的人手全部换成我自己的人。像是和她宣战似的,我婉拒了和沈明姝的婚事,执意将家境平平的陈婉瑜纳入府中。
我成功了,成婚当日我为这场长达十四年的首胜喝得酩酊大醉,睡在了书房。
混沌又清醒中,我脑子里竟都是她的模样,或是端庄,或是乖巧,就是没有她喜笑颜开的模样。
我从未见过她对我笑,她脸上总是挂着一副面具似的刻板笑容,那种恰到好处在我眼里却刻意得不行。
景和二十三年,我坐上了皇位,那位皇后退居后宫,再无法控制我。
我明明可以不按照她们的为我定下的路,可我偏要将她放在那个位置。
成婚当日,她面无表情的看着我,甚至连她惯来的笑都不愿假装,眼里一片死寂。
她割开手腕,将血滴在雪白的帕子上。
血落在帕子上,像是雪地里的梅花,却染红了我的眼。
那日以后我再也没踏入她的宫中。
我放任陈婉瑜,专宠她一人,不论她做什么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8
明德十年,她第一次主动来找我,她跪在地下,我看着她头顶,看着她顺从的跪在我脚下。
她是为了段溯来的,我气极了,她已经是我的妻子了,为什么还时刻挂念着旁人?
我将镇纸砸向她时,她动都没有动,血从她额角低落在地下,我想伸手去扶她,却将狠狠的按下心思。
我派人去南疆寻了段溯,甚至放出我的亲卫,数月后,南疆传来消息,段溯死了。
我第一反应竟是让人瞒住,不能叫她知晓。
可她到底知道了,是陈婉瑜告诉她的。
陈婉瑜添油加醋的告诉我,她为了段溯哭的痛不欲生,几欲先走。
我气急了,去她宫中找她。
站在门口时却畏怯了。
她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我在她心里的重量还不如一片羽毛。
我不顾她的意愿强要了她,我轻轻的吻她额角的伤疤,心里一遍又一遍的自责。
那日后,我知道,她大概恨透了我,我也不再踏入中宫。
明德十一年,她生下了邝嘉,我们的关系终于缓和了。
我借着看孩子来看她,偶尔还能留宿中宫。
我们过了一段很平和的日子,如今想来,那段日子大概是我此生最好的时光。
后来,邝嘉死了,是陈婉瑜害死的。
她很难过,甚至有些恍惚,失去这个孩子我也很难过,这个孩子让我真正成为了一个父亲。
她杀了陈婉瑜,为孩子报了仇。
她说,让我也感受一下有心无力的感觉。
我苦笑,我比谁都懂那种感觉,可我不能告诉她,就像我不能,也不敢说出爱这个字。
她装作放下了的样子,烧掉了孩子的东西,她就像所有人都期待的样子,争宠迎合我。
很快,我们又有了一个孩子,她执意为他取名邝嘉,却在生下这个孩子后躲进了佛堂。
她这一躲就是十七年,这十七年间我将寝殿搬到佛堂旁边。
我想去看她,站在门口却胆怯了。
我偷偷的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就那么不远不近的跟着,从不会让她知道。
9
番外,难归兮
那个和我有婚约的少年郎,死在了战场上。
秋雨方歇,还有些凉意。
听闻这个消息时,我坐在窗前纳鞋底,边疆的冬天极难挨,我怕他冻着,因此做的仔细,鞋底糊的厚实。
我手上动作不停,好像未曾听见一般。
丝线上下翻飞,鞋底上的针脚细密如蚕子,银针终于在吱呀难忍的声响中不堪重负断了。
我抱着还纳好的鞋底,心里的大坝坍塌,眼泪同洪水一起倾泻。
都怨我自己。
幼时两家父亲酒后一句戏言,我却当了真。
爹爹是个武将,驻军塞北苦寒之地。
娘亲带着年幼的我去往塞北看望征战三年未回家的爹爹。
我拽着娘亲的衣角,怯怯的看着面前胡子拉碴身形魁梧的人,他笑着朝我张开手:「阮阮,来,爹爹抱抱!」
我许久没见他,面前的陌生的爹爹竟害怕的躲在娘亲身后。
娘亲摸着我的头,朝着爹爹温柔的笑道:「这孩子怕生,三年没见你了,怕是忘了。」
爹爹叹了口气,蹲下身子看着娘亲身后的我:「阮阮,爹爹带你出去玩,塞北好玩的可多了。等回头一下雪,地都是白的,爹爹带你去捉小鸟,你在南方没见过下雪吧!」
我稍稍从娘亲身后探头,看着高大的爹爹蹲在地上,脸上带着笑,有些讨好的和我伸着手。
南方没下过雪,我从未见过。
我朝爹爹伸出手,爹爹好像极开心,那双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的牵着我,生怕将我弄疼了。
那些天,我与爹爹逐渐熟悉,甚至会伸出脸去蹭他硬硬的胡茬,爹爹又欣喜又心疼,大手一挥,要带我去军营看练兵。
我看着许多和爹爹一样魁梧的将士,一见爹爹抱着我一窝蜂的围上来要逗我,吓得我躲进爹爹怀里,爹爹冲他们凶:「格老子的,都练功了吗?我闺女胆子小,围上来,别把她吓到了。」
「呦,枕辽啊,弟妹来了?」一个爽朗的男人拍着爹爹的肩膀招呼着。
「嗯,没两天。」他低着头轻声哄我:「阮阮乖,叫段伯伯。」
我看着面前的男人身形修长,比起爹爹的不修边幅,看着要好看许多,我小声地唤了声,男人伸出粗糙的手指捏了捏我的脸:「真没想到,你这么个糙汉子,生个女儿还跟个粉面团子似的。」
爹爹忙把我护在怀里,冲他道:「去去去!我闺女自然生的玉雪可爱,用得着你说?」
段伯伯招呼爹爹:「去我那喝点?」
「我去了我闺女怎么办?」爹爹亲了亲我的脸,拒绝了段伯伯。
「我家那小子跟你宝贝闺女差不多大,让那小子陪她玩。」段伯伯伸着手想要抱我,我躲在爹爹怀里。
爹爹皱着眉:「老段啊!你这小算盘打得还挺响的啊!」
段伯伯弯着眼笑:「我家那小子也不差,你去看看再说!」
10
我第一次见到段溯时,不大的小人穿着一身劲装,舞着半人长的银剑,动作干净利落,就连爹爹都赞赏的点了点头。
我盯着他,看他动作极漂亮,而他转过脸来一张脸更是好看,眉眼精致,就像是观音座下的童子。
段伯伯吩咐段溯陪我玩,他与爹爹好去喝酒。
段溯虽也是个孩子,却像个小大人似的。
怕我离了爹爹会不适应,特地拿着香甜的蜜饯哄我。
我跟在这个和我一同大的小哥哥身后,小心翼翼的牵着他的衣角,段溯像是看出我的局促,紧紧的牵着我的手,生怕把我弄丢。
我与娘亲一直住在江南老家,这是第一次来北方,诸多不适应。娘亲一连几日都躺在床上休整,可我只是个孩子,跟着爹爹后面玩闹了几日,也算熟悉了许多。
段溯带着我,偷偷溜上了街。
看着许多身材魁梧,长相各异的邦人,我有些害怕。
段溯捏了捏我的手,安慰道:「别怕,这里是番市,大家交换物件的地方。」
我看着高我一个头的段溯,心里却踏实了许多。
这里有许多江南没有的东西,我看着好奇极了,段溯跟在我身后,也不嫌烦,陪着我东看看西瞧瞧。
一个外邦老妇人,长得慈眉善目,笑眯眯的看着我,手上举着一串红珠子串成的手钏,嘴里叽里咕噜说着听不懂的话,我看着段溯。
他笑着帮我翻译:「她说的是,小姑娘长得跟朵花似的,要不要来看看这串手钏。」
我被人这么直白的夸了,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想蹲在段溯身后,他看着我,鼓励的笑着:「别怕,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
我看着段溯,放开了胆子,仔细蹲在地上挑选摊子上的物什。
老妇人手中那串手钏很好看,可我一眼便看中了一串榴花剑穗。
我鼓足勇气指着剑穗和段溯说:「我喜欢这个。」
段溯见我终于开口想要,很大方的从口袋掏出银子买下了,也没问我要这些做什么。
老妇人将剑穗放在我手中,她笑眯眯的说了我听不懂的话,可我还没来得及听段溯翻译,一匹惊马仰天长啸刺破了嘈杂的声音。
段溯连忙将我拉到一旁,可我没注意将剑穗丢下了,我想回头去捡,却被段溯按住了。
眼看着惊马踏着浓尘在街道横冲直撞,商贩行人慌忙躲避,而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却被人群冲撞跌倒在地。
我想要冲过去拉她起来,段溯将我往后推了几步,让我乖乖待在原地别动。
他身影一闪,躲避着慌乱的人群,想要冲过街道。
只可惜,马匹受到惊吓,横冲直撞根本看不见路,直冲冲的朝着老妇人的方向踏去。
鲜血撒在扬起的灰尘上,溅在不远处的剑穗上,血尘染红了段溯的袍子。
段溯红着眼踏在马背上,将随身携带的匕首狠狠插进它的脖子上,不消多时马儿重重的倒在地上,扬起一大片猩红的灰尘。
段溯红着眼,一身血尘,他看着惊愣在原地的我,忙赶过来,将我的眼睛捂住:「阮阮,别看。」
他身上带着的锈腥味,将我整个人笼罩在其中,让人有些作呕。
刚才笑眯眯夸我的老妇人就这么活生生地死在我面前。
11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去的,老妇人的笑脸,和满地血尘染污段溯的白袍,一直在我脑中回想。
一回家我便狠狠的烧倒在床上,眼睛呆愣愣的看着前方,吓坏了爹爹。
娘亲用帕子蘸着冷水敷在我头上,爹爹握着我的手,那么强壮的汉子却哆嗦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阮阮……你……爹爹在……阮阮不怕,阮阮不怕。」
爹爹一直哄着我,一双眼通红,和段溯一样。
眼前像是被血尘笼罩,只有一片猩红,耳边逐渐模糊,什么也听不见。
一连在床上躺了几日,头晕晕乎乎的,眼睛里只能看见那瘆人的红色。
直到段溯站在我床头,哑声喊我:「阮阮,对不起,我没能救她。」
我看着段溯,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好像这几天的恐惧都释放了出来:「她就死在我面前……明明上一秒,她还在和我说话……」
段溯握着我的手,将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塞进我手里:「对不起,是我没能救她。」
段溯眼睛红红的,和那日不同,像是强忍着泪水,不让它流出来。
我泪眼朦胧的看着手中的被血染红的剑穗,将它放在段溯的手中:「我本就是想送你的。」
他看着我,有些错愕。
我带着还挂在脸上的眼泪冲他笑:「哥哥,我要回家了,剑穗送给你,你一定要成为大将军,一定要保护更多更多的人。」
段溯点了点头,压着哭腔:「好。」
后来,他终于成了名声在外的将军。
爹爹被调到京城,于是举家迁至京城,也再少能见到段溯。
从边塞频频传来的捷报我才知道,他这次大获全胜,不日便回京听封。
我不日便缠着爹爹问,段伯伯何日进京。
爹爹盘算着,与段伯伯多年未见,此次他父子回京定要喝个痛快。
我嘴上是问的段伯伯,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在心中窃喜,爹爹粗枝大叶没发现我的小心思。
娘亲拉着我的手,感叹着:「上次去边塞都是六年前的事了。」
过了这么些年,娘亲还是那样,是典型的江南姑娘,温柔文弱。
她摸着我的发髻:「我们阮阮再过两年就要及笄了,以后就是个大姑娘了,很快就要嫁人了。」
爹爹愤愤不平的说着:「阮阮才多大?哪家小子敢嚣想老子闺女,老子打断他的狗腿。」
成亲,对我来说是一个很遥远的词,可不知为什么,娘亲说起嫁人的时候我想着的却是舞着银剑的段溯,一时间脸上烧了起来。
娘亲摸了摸我滚烫的脸,打趣道:「我们阮阮这是有心上人了啊!」
还没等爹爹说些什么,我便逃似地离开了,生怕被他们看出端倪。
12
再见到段溯时,他与小时候很不一样,不再是那个会带着我偷溜出府的小哥哥了。
段溯高高束着发,是个极漂亮的少年,眼眸明亮,身板挺直。
他朝我行礼,再没了小时候的亲昵,规矩得当。
而只多看他一眼,我便心动许久。
酒桌上,段伯伯和父亲许久未见,吃多了酒说着胡话,将我许配与段溯。
我红着脸躲在屏风后偷听,段溯嗓音清润,语气有些无奈:「爹,你喝多了。」
我心里的雀跃扑空,他好像并不喜欢我,也是,他要成为大英雄。
大英雄怎么能被儿女情长牵绊住。
可爹爹和段伯伯的话又总让我心烫。
我一面期待着,一面小心翼翼的隐藏着我的心意,害怕被人看见。
段溯在京城待了几日便离开了,而我却守着那句酒后戏言心中止不住的欢喜。
娘亲带着我去赴花会。
一位皇子不慎射下一位姑娘的纸鸢,作为赔罪给那姑娘重新绘一幅,许多姑娘围着看。
我站在人群外,看那位皇子身边一个小姑娘,看似在看纸鸢,眼睛里充满了艳羡,我有些不解,不过是一只纸鸢罢了。
那些姑娘围在皇子身边,许多都不是为了看纸鸢。
我心里装着心思,不愿凑上去,一个人溜到了小河边逗鱼。
遥遥见到一个人,他穿着白色的袍子,坐在凉亭中吹笛,像极了栖息我梦里的段溯。
我不自觉的想要走上前去,笛声泠泠似水,猛然惊醒,那人不会是段溯。
段溯的手握着的是剑,不会是笛子。
察觉我靠近,那人的笛声戛然而止,我朝他行了礼,逃似的离开了,也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
后来,那个吹着笛子的白衣少年,成为了我的夫婿。
他说,他第一眼看到我,就心悦于我。
我苦涩的笑了笑,可那时我心里装得不是他。
段溯喜欢的也不是我。
我及笄那日,段溯出征,我等了许久,只等来了一串红珊瑚手钏。
我抱着它,欣喜若狂,日日将它戴在手腕上。
段溯在外做大英雄,我戴着他送的手钏,好像也增添了许多勇气。
偶遇一群少年围着一个瘦小的姑娘扔石头,骂她是怪物,我带着府里的侍卫拦下了。
这是我平时绝不会做的。
见到那姑娘时,我也有些惊讶,她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仍旧可以看出那红得发烫的颜色,一双眸子里竟有两个瞳孔。
我握着她的手,将荷包赠予她。
赤发小姑娘很是感激,她说,她爹娘都死了,所有人都把她当怪物,她不知道该去哪里。
我要带她回府,她拒绝了。
她说,不能给姐姐惹麻烦。
她问我,哪里可以去。
我看着她一头红发,我知道,她这样特殊的模样留在中原还会有旁人欺负她。
我让她去塞北。
去邦市。
那里有许多黄头发,蓝眼睛的人,他们不会说她是怪物的。
有段溯在那里,他是大英雄,他会保护好她的。
爹爹只有我一个女儿,舍不得将我许配人家,直到十九岁都没有嫁人。
这年,段溯回来了。
他好像并不是很开心,坐在座上心不在焉的喝着酒。
段伯伯又提起我们的亲事,段溯苦笑着说:「我心里有人了,不想让阮阮受委屈。」
此话一出,爹爹和段伯伯都傻了。
段伯伯性子急,不断问他,险些就要掀了桌子打他。
他看着酒杯,将烈酒一口灌下,绝口不提。
我不知道他心里的人是谁,但我知道不是我。
我躲在房间伤心连段溯走了都没有去送。
待我出来时,娘亲将段溯留的信拿给我,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他说:
抱歉阮阮,我心中有了喜欢的姑娘。
虽然我知道我与她再无可能。
但我不想辜负你。
我看着泪水模糊了墨迹,上面的字模糊成一团,看不清楚形状。
13
娘亲知道我难受,日日陪着我,也不说些什么。
爹爹见我模样,气的直骂娘,说要把他绑回来。
我看着爹爹和娘亲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娘亲摸着我的头,说我还小,很多事都不明白。
我看着手中的红手钏,告诉娘亲,其实喜欢也不一定要在一起。
娘亲沉默的摸了摸我的手,许久,才说:「阮阮是大姑娘了。」
我去庙里上香,遇见一人,正是那年的站在一旁看纸鸢的小姑娘,她叫沈明姝。
她好像认识我,拉着我的手,很温和的笑了:「看来你很喜欢。「她看着手钏,却像是在看别人,眼里却没有笑意,更像是在妥协。
她,大概就是段溯心里的人吧!
沈明姝是要嫁给那位皇子的。
他们的确不可能。
可我明明知道她是段溯的心上人,可我却对她恨不起来,反而很心疼她。
她看着我,就像是那年看纸鸢一样,满是艳羡。
我知道,比起她,我要自由许多。
我将手钏卸下送给她,好像要将这份勇气也一起送给她。
卸下手钏那一刻,我好像并没有那么难过了。
好像我对段溯的喜欢,全都放进了手钏,送给另一个,他喜欢的姑娘。
我对他的心动,也慢慢冷却成幼时一样。
苏家上门提亲,爹娘知道我心悦段溯,小心翼翼的找我商议。
我看着爹爹,他是个粗人,说不出好听的话,只说:「苏家那小子我见了,虽说弱得跟个小鸡子似的,但他答应,以后不会纳妾。」
娘亲看着我,将爹爹支开,说起了她与爹爹如何在一起的。
她说:「一开始,我并不喜欢他。
可他对我极好,上门求娶时,口笨说不出好听话来。
我向来喜欢话本子上的佳人才子,他只说了一句话,便打动了我。」
我问:「哪句话?」
娘亲温柔地笑了笑,她眼中的秋水泛起涟漪:「他说,他是个粗人,不会说好听话,但他会一直对我好。」
我知道娘亲是想劝说我,可她不知道,不知从那刻开始,我好像并没有那么执着于他了。
他就像是我回忆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是那个要成为大英雄的哥哥。
从前,他会保护我,现在他是大将军,他会保护许多人。
14
嫁给苏澄后,我与段溯反倒没有断了联系。
他时常与我写信,大多是有关战役的事,大概是真的将我当作了妹妹,甚至还会和我打听沈明姝的事。
苏澄待我很好,下朝时会特地给我买我爱吃的糕点,捂在心口,生怕凉了。
他喜欢穿我亲手缝制的衣裳,每次收到后都会欣喜得跟个孩子似的,生怕弄脏了。
那年宫宴,我随苏澄一同进宫。
入宫前,他絮絮叨叨叮嘱我,让我站在他身边,不能走远。
我觉得好笑,取笑他:「在外正经古板的苏御史在内竟是这个模样。」
苏澄无奈的朝我笑:「一切以夫人为重。」
不知为何,许久没有跳动的心竟在此刻悸动。
我看着苏澄,他一身官服,可我却记起了他少年时的模样。
我问他:「你是不是当初吹笛子的……」
苏澄打断我的话,颇为无奈道:「夫人现在才发现。」
许多年前,我因为他像段溯而心动,许多年后,我为了和段溯不像的他,再次心动。
宫宴上,苏澄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我。
我看着坐在皇帝旁边的明姝,她比从前更加端庄,可那双眼睛,再也看不出其他的情绪了。
那位皇子如今已经成为皇帝,高高的坐在主位上,明姝的下位就是传闻中宠冠六宫的陈贵妃。
可皇帝却数次不经意的将目光放在明姝身上,却又很快移开,不让她发现。
我想,他大概也是喜欢明姝的。
回府后,苏澄问我:「怎么一晚上都心不在焉的?」
我摇了摇头:「就是觉得挺遗憾的。」
他不解:「为何?」
我将看见的告诉他,他却笑了:「有时候,并不是喜欢就可以的。越是身处高位,越是身不由己。」
我不懂,他明明已经是皇帝了,为什么不能将自己的心意表达。
苏澄笑而不语,没有再说话。
许多个日子后,我怀孕了,苏澄初为人父,显得极为欢喜。
每日下朝都会小心翼翼的抱着我的肚子听,我看着他孩子模样,傻气的和我说,他听见了,这是个小姑娘。
我摸着尚为平坦的小腹,有些不可思议,这里面竟孕育了个小生命。
看着苏澄的样子,我不禁想,若是个男孩,我定要让他成为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像段溯那样,保护许多人。
段溯收到我的信得知我怀孕了,寄了一把木剑回来,说是给孩子的贺礼,作为舅舅的一份心意。
我看着木剑,苏澄现在我身后,说:「塞北苦寒之地,冬日极冷,给舅哥做件冬衣吧!」
我看着苏澄温和的脸,一下有些心燃,紧紧的抱着他。
其实他什么都知道,他比谁都聪明。
可他却愿意毫无芥蒂的接纳我,慢慢对我好,直到占据我整个心。
我摇了摇头:「我只给你做衣裳,给哥哥做双鞋吧!」
苏澄喜欢我亲手做的衣裳。
段溯算是我的义兄,给家中哥哥做双鞋,也算是一份心意,算不上逾矩。
15
可我鞋底还没糊好便收到了他战死沙场的消息。
那时,我即将临产,哭得不能自已,险些小产。
我执意要纳完那双鞋,看着靴子终于在我手中成型,可我却开心不起来。
明明他信中说,若是个男孩他会教他学武,女孩的话,就送她许多许多京城没有的稀罕玩意。
可他还没等到孩子出生就走了。
苏澄抱着我,他说:「阮阮,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看着他,苏澄已经不是那个身影像极了段溯的少年。
他面容端正,一身书生气眉宇之间尽是坚定,他不是段溯的影子,苏澄只是苏澄。
临产那日,我疼得不行,苏澄站在我身边,紧紧握着我的手。
他的手一直在抖,比起我,他比我还要害怕。
一向恪守规矩的苏澄,不顾产婆阻拦,执意进入产房陪我。
他蹲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给予我许多勇气。
可这种疼痛,让人时刻要昏迷,恍惚间,我见到许多人。
是满脸血污的段溯,死在马下的外邦老妇人,姿态端庄的明姝,还有,满脸泪痕的苏澄。
他哭得像一个失去糖果的孩子,他说:「阮阮,我们不生了,不生了……」
我忍着疼,笑着将他脸上的眼泪拭去。
索性,还算幸运。
过程虽艰难,可我还是平安生下一子。
我看着满脸皱巴巴的婴儿,这一刻,我不想他成为什么大英雄了,他只要做自己就好了。
我想,做大英雄太辛苦了,他平庸一点也好。
苏澄给孩子取名苏洄。
苏澄说,生这个孩子费了许多力气,以后他一定要保护好他娘亲。
他说,孩子的舅舅是英雄保护了许多人,即便不在人世,但他一定一定要记住。
我笑着看着孩子,我不要他保护我,只要他平安就好。
只是记忆中那个举世无双的少年再也回不来。
他的名字在史书上可能只有寥寥几笔,可在我的回忆中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惊艳了我少年的时光。
他始终是我心中最崇拜的兄长,是所有人的大英雄。
苏澄,他不是艳丽的色彩,墨水淡淡染透我全部的心。
16
番外,折枝
「我嫁给了我的青梅竹马,他的心上人不是我。」
这是手札上的第一句话。
我叫苏折枝,是这大昌第一位女史。
前些日子,太后薨逝,我从太后的遗物中发现一只有些年头却保存完好的纸鸢,和一本手札,也因此推开了尘封多年的往事。
信纸上洋洋洒洒一篇,笔墨流畅,偶有停顿,最后的字迹有些潦草,几不可闻。
合上手札,我深深叹了口气,记忆中很少见过这位太后,大多时候,她都是守在佛堂中。偶有遇见,也只能看出她是位极威严端庄的人,竟想不到有这段故事。
我看着那句「唯一的孩子」眉头紧锁,不知是否应将手札呈给皇上。
思量片刻,我还是决定将手札呈给邝嘉。
邝嘉果然和我想的一样,看完手札后沉默许久,最后深深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母后一直过不去。」
我小心翼翼的问着:「你的意思是?」
「就是你想的那样。」
一时之间,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邝嘉抱着我,头埋在我颈窝里,闷声道:「折枝,答应我,撰写完这段,就入宫好不好。」
我安抚的摸着他的后背答应道:「好,不过我一定要弄清楚那段历史。」
邝嘉顿了顿,像是想到些什么,又说:「宁安长公主不日就入宫,你可以问问她,有些东西,我也不太清楚。」
宁安长公主是陈贵妃的女儿,说起来也奇怪,陈贵妃被赐死后,她膝下一对儿女并未受到许多影响,只是曾经如日中天的陈家却一振不起,没了声音。
而太后的母族也逐渐式微,让人不禁多想。
不多时,我便见到那位长公主。
听宫中老人说,昔日的陈贵妃长得明艳动人,而我面前这位长公主虽也有了些岁数,可眼神纯澈,比起豆蔻少女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亲切的拉着我的手,笑问:「阿嘉一直不愿立皇后,原是为你留着的,我原还想,到底是哪位佳人,现下看来,确实是个娇俏美人。」
长公主夸的我直脸红,只是我父亲不过是个四品太史令,邝嘉想我进宫顶多也就是个昭仪,哪里敢嚣想皇后之位。
面前这位长公主却是真娇俏美人,也难怪,她这是真尚了位心投意合的好驸马。
那位驸马是她真心悦见的,也是位寒门状元,两人感情极好,这厢我同她说话,驸马便静候在偏殿喝茶。
从公主口中,我也得知了一个和太后手札中更加鲜活的陈贵妃。
她说:「母妃要强了一生,自我有记忆来,她便将我当作儿子来养,哥哥所学,我也一个不落。
只可惜哥哥天生愚钝,许多简单的文章都难以吞咽,消磨许久,才能悟出三四。
而我,偏不是这方面的料,想着左右我只是个女儿,随便糊弄就好。
我记忆中的母妃极美丽,站在一众嫔妃之中也是最为出彩的。
因此,她也要求我们争气,常常有些过于严厉,让我和哥哥都有些畏惧。
而她在父皇面前却又如小女儿一般,我也撞见过几回,娇痴的模样与教我们默书时的大不相同。
而父皇走后,她又正颜厉色的训诫我们不争气,读书不成,就连哄父皇欢喜也不成。
一直以来,她活得都很累。
即便位同副后也从未掉以轻心过。
刚开始,她将宫中稍貌美的妃子当做威胁,再后来,更年轻貌美的秀女入宫,让她如临大敌。
母妃心狠,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母妃生我时动了胎气,难产,九死一生,寒气钻进身体,每逢小日子都痛得直冒冷汗。
那时候有个妃子父亲是手握兵权的将军,为人极娇蛮跋扈,与母妃也极不对付。
我站在旁边瞧着,那妃子原就不是个聪明的,母妃讥讽两句便动起手来,一把将她推向湖里。
彼时春深,湖水冰凉,母妃不会水,那妃子见她快要沉入水中,忙跳下去救人。
可她没想到,自己已有一月不到的身孕,坠了孩子不说,身子也被冰冷的湖水泡坏了,往后再想生育都是难事。
而我母妃却彻底失去了生育的机会。
父皇得知后盛怒,不仅降了妃子的位份,也连累了她那手握重权的爹。
母妃躺在床上,一张脸毫无血色,苍白如纸,她紧握着哥哥的手,告诉他:「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定要一击毙命。」
果真,父皇再未宠幸那位妃子,她也渐渐的消没在鲜活的时光中。
听闻一直守在中宫的皇后差人送了碗汤给父皇,母妃不顾病体,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描眉画唇,直到看不出半分病弱的样子。
她穿着锦绣的衣裳,耳边拇指大的东珠熠熠生辉,如同芍药灼灼。
她回来后,果然疼得几近昏迷,可嘴角始终带着笑意,像是胜券在握一般。
我看着她,心里有些心疼,可我还是不喜欢她这个样子。
后来,皇后娘娘有孕,父皇也很少来了,母妃嘴上不说,却更严厉的鞭策我与哥哥读书,教人喘不过气来。
皇后最后生了个皇子,母妃急得嘴边起了一圈燎泡,脾气也更是郁躁,就连舅舅求见也拒之门外。」
她端起茶碗轻抿:「后来,你也知道了。」
后来,陈贵妃的弟弟,陈思华因为贪污被许多大臣联名上书,而陈贵妃谋害太子与其他众多皇子妃嫔,罪无可恕。
盛极一时,如日中天的陈家就此没落。
17
公主走后,我仔细看着手中的梨木簪。
这簪是陈贵妃的旧物,与她往日华贵的首饰不同,这簪简单得有些粗糙。
见我盯着看,公主卸下发簪,只是说:「这是母妃的,放在妆匣中,我瞧着顺眼便一直戴在头上。你若喜欢我便赠予你。」
我连拒绝:「这是贵妃留给你的,做个念想也是好的。」
公主笑道:「与其一直念着过去,如今活的痛快就好,况且我此次来也没给你带什么东西,就当是见面礼了。」
她这么说,我也没再拒绝,只是收下。
这簪虽不够精致,可见制作者也用了心,若不细看,很难发现祥云样式的簪头有一道细微的缝隙,我拽下簪头,果然这簪是中空的。
而梨木簪中掉出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诗:「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陆生。」
公主离宫后,我便一直整理明德年间所发生的事,查过许多记录着宫中大小事宜的册子,一个名字跃然于纸上。
「陈连衣。」
这是陈贵妃的陪嫁丫鬟,入宫后便成了才人,与陈贵妃共处一宫,也是那件事中唯一幸存者。
我找到她时,她已经是个有些苍老的妇人,从脸上沧桑的痕迹仍能瞧见年轻时的风华。
当我问及陈贵妃时,她笑着和我说,当年的贵妃是个极美的人,年近三十的人了,一嗔一笑都跟个小姑娘一样。
而我提起陆生时,她却愣住了,那双不再清明混沌的眼里也泛起涟漪,很快她回过神,语气也不如之前从容:「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将那只梨木簪和里面的纸条递给她时,陈连衣双手有些颤抖的接过,仔细端详着。
许久不语。
我有些失落,要离开时,她张开口,语气极为疲倦叙说起另一段往事:「陆生是已故光禄寺卿陆大人的独子,也是我们小姐的青梅竹马。」
她没有再称呼贵妃,像是那段回忆将她带回许多年前,豆蔻年华的陈贵妃,以及自己。
「这簪是那年小姐及笄,陆公子托我带给小姐的,簪是公子自己做的,为这簪甚至磨破了手。
公子性子温吞,一双手写得出锦绣文章,做出的东西却没天分。
小姐嫌簪丑,扔进妆匣中不愿戴,出嫁那日,我偷摸着将它戴上,公子大概不知,小姐至死都没戴上过,也不知其中玄机。」
她看着纸条上端正秀丽的字:「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陆公子与小姐青梅竹马,本我家老爷官至五品侍郎,陆大人万看不上眼的,可他执意要娶,这才妥协。
那年花灯会上,公子就想将簪送与小姐,可恰巧那日人满为患,我们与小姐走散了。
再找到她时,是六皇子,也就是先皇亲自送她回来的。
公子这簪就没能送出去。
再后来,小姐成了六皇子妃,这簪便再未拿出来过,更不知公子的心意。」
两滴老泪自她眼中流出:「我本还劝说公子换句,却没想一语成畿。」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陆生对陈瑾瑜的心意如山上的雪一般纯洁,像云间月亮一样皎洁。
却没想到,陈瑾瑜意不在他。
18
「景和二十三年,孝广帝及位,皇后沈氏,端庄淑娴,封号敬德。帝后琴瑟和鸣,伉俪情深。」
我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邝嘉来了,看着笔墨还未干透的册子,薄唇紧抿,没有说些什么。
我看着身穿龙纹朝服的邝嘉,沏了杯茶给他:「一下朝就来了?」
他接过茶盏,想了片刻,最终开口道:「折枝,我要娶皇后了,钱大学士的孙女。」
我点了点头:「钱大学士的孙女是极好的,品性温顺,往后你可要待她好些。」我见过那位姑娘,气质如兰,谈吐得当,是极好的。
他又说:「可我不愿。」
我有些不解:「为何?」
「我不想和父皇一样,情埋心口吐不出,左右顾忌。」
「折枝。」他唤我。
我轻声答应着:「嗯。」
邝嘉像是很疲倦的揉了揉眉心:「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
那年我五岁,父亲带我入宫,而我贪玩,和领路的宫女走丢了,在御花园中兜兜转转,找不到出口。
那时年幼,和熟悉的人走散了,不免有些害怕,又想起母亲耳提命面的说,不能在宫里哭哭啼啼,便偷偷躲在假山旁捂着嘴哭。
却不想,遇见了一个穿着锦衣的小哥哥。
他牵着我的手,帮我擦掉了眼泪,可我还是哭个不停,他便叫来他爹一起哄我。
后来我才知道,那日哄我的小哥哥是太子,而那个一直逗我笑,给我扎纸鸢的伯父竟是皇上。
奇怪的是见到我哭成那样竟没半句责怪。
直到我看了太后那本手札我才明白。
邝嘉又说:「小时候,我觉得父皇没有担当,既是想见她,早已是万人之上却只不远不近的偷偷看着她。」
「他那时说了个故事,他说,皇祖父那时有一个极喜欢的妃子,他不敢对那个妃子有过多的宠爱,甚至死后都不敢给她名分。」
「我问为什么,他明明已经是皇帝了。」可只有坐在这个位置上,邝嘉大概才能知道他们的难处。
越是身处高位,越是身不由己。
「你知道吗,当你得到一些东西的时候,你也会失去一些东西。不是每个人都是圆满的。」我笑着回答他,当我答应邝嘉进宫的时候,我便失去了与相爱之人同衾共桲的资格。
再后来,我年岁渐长,这件事也就淡。会不会变,我会不会成为下一个陈贵妃,但我不后悔我的选择。
邝嘉却笑说:「我知道。」
明知答案,可我心里还是有些失落,邝嘉握着我的手:「我选择你。」
我有些诧异,权衡利弊之下,这如何都不是个聪明的选择。
他又说:「我选择遵从本心。」
19
封后前夕,长公主进宫见我,送了一对成色上佳的镯子于我:「我早知,这对镯子终究还是给你。」
我笑道:「公主极聪慧,这世上难有公主猜不到的事。」
我面前这位娇憨的公主便是个顶顶聪明的人。
「我猜不中的是你。」公主半眯着眼,眼中清明,好像能透过我的皮相看清楚内里。
「公主哪里不解?」
「你一直打听当年那件事,到底为的是什么?」
「你不是能猜到吗?」我半真半假的说着。
「但你亲口说出来的,不是更准确吗?」
我看着染得鲜红透亮的指甲,意有所指道:「可我说的,也不一定都是真的,不是吗?」
她像是略微思考了下,随即笑道:「的确。」
我有一位舅舅,名段溯。
成为女史,打听那段历史,不过是为了知道他究竟是怎样死的。
每个人说的都不同,而人往往会把自己最肮脏阴暗的地方藏起来,那段有关先皇,太后以及陈贵妃的故事中,舅舅的死大概也是机关算尽最清白。
陈贵妃不爱陆生,也不爱先皇,她为的是从小到大那口气,甘愿为此明知先帝对她无情还是处处配合。
先皇和从前许多皇帝一样,对沈家的顾忌大过于太后。
太后和先皇是一种人,在某些方面,他们的狠心不亚于陈贵妃。
可她终究是个母亲,她不敢见邝嘉,她躲在佛堂画地为牢,为他们赎罪。
而先皇直到死,都没能再见她一眼。
母亲对于舅舅的死一直耿耿于怀。
而舅舅的确是战死的。
邝嘉力排众议立我为皇后,我有些意外。
我与邝嘉也算青梅竹马,我对他从来都是直呼其名,自他坐上那个位置就变了许多。
新婚之夜,龙凤烛灯火摇曳。
邝嘉揭开我的盖头,目光温柔,如一汪春水融化,他唤我:「折枝。」
我依礼:「陛下。」
邝嘉皱了皱眉,最后独自将合卺酒灌进腹中。
「折枝。」他靠在榻边,轻轻合上眼,有些疲惫:「其实,第一次见你并不是在假山旁。」
我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他继续说:「第一次见你是在国子监,那时你大概有这么高。」他在腰间比划着。
「你穿着一身脆生生的绿罗裙,扎着一对双螺髻,踮着脚去够树上还未成熟的果子。
可你还没摘到果子,你爹就来了,训斥你让你不要放肆。
那时候我就想,这世上怎么有这般可爱的姑娘。若我以后能娶到她,我一定不会训斥她,一定让她摘到果子。
如果她摘不到,我就帮她。」
我小时并不是个守规矩的姑娘,静不下来,总喜欢乱跑乱动。
他又说:「可我终于娶了你,你却因我固守成规。」
邝嘉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坐在他旁边,让他靠在我身上。
「你说的对,世上什么事都有代价,可我希望我的小姑娘能踮起脚,若是踮起脚也够不到,她可以不用顾忌,跳起来去够。而不是因为所谓规矩,放弃她想要的果子。」
我抱着他,顺着他的背:「但是你不知道,小姑娘为了你,愿意放弃果子。」
可能青梅竹马会像太后与先帝一样,情埋心口说不出,只能心生嫌隙,相行渐远。
可能青梅竹马也会像陈贵妃和陆生一样,郎有情,妾无意。
可能他会爱我很久,再去爱别人。
可那都是很以后的事。
可能青梅竹马也能恩爱两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