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夜半,一个男人在我床榻边缓缓坐下,我知道,他是我的皇叔。身为嫡长公主的我,要和我的皇叔同床共枕,因为我的父皇已被他杀害,凡是知道我们丑行的都已被处死。
1
我又做了同样的噩梦。我如断线的风筝仰面跌下悬崖,下坠的瞬间残月自薄云后露出,清冷惨淡的月光倾斜而下,我向上望去,悬崖边上站着一个脸上没有五官的男人,正冷漠地「看」着我……
脚下坠落般地猛然蹬空,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已被冷汗浸湿。
有人将我抱起拥在怀中,温热的手掌轻拍着我的后背,低沉的声音焦急地响在我耳边,「阿蘅,阿蘅……」
我将脸埋在他胸前,深深吸了一口他身上的龙涎香,这才回过神来,软软糯糯地叫了一声:「皇叔……」
他抚着我后背的手一僵,片刻后才柔声问我:「又做噩梦了?」
我心有余悸地点点头,「我夜夜梦见有人追杀我,刚才更是梦到那人伸手将我推下万丈悬崖。」
他声音发紧,「这次你看清他是谁了吗?」
「没有,就差一点儿就能看到他的脸了。」我满是懊恼地说道:「我记得被追赶时的惊惶,记得身体腾空落入悬崖时的绝望,记得崖底冰冷的河水涌入肺腑时那种濒死的感觉……可我独独忘记了是何人要置我于死地,以及他为何要杀我。」
我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抖得仿佛一片深秋枝头将坠未坠的树叶,茫然无措道:「我的记忆出现了一道裂缝,仿佛画卷被裁去了一截,如果不修补上,余生都不会完整。」
他叹口气,将我抱得更紧,低声安慰道:「我定会彻查到底。你且放宽心,别总想着这件事了。」
我闷闷地「嗯」了一声。
灵犀宫的宫人听到我醒了,赶忙进来服侍。她见到我身边的人后一时僵在原地,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男人一道凌厉的目光瞥过去,那小宫女猛然醒悟,瑟瑟发抖地俯地叩头,「奴婢不……不知圣上在此,……请……请圣上恕罪……」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慌不择言道:「奴婢刚才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这个宫人是新来的,太冒失了。
果然,那人依旧保持着抱我的姿势,安抚地摩挲着我的背心。只是我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气势都变得冰冷,让我在他的怀中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我眼看着那个小宫女被拖了出去,却没有替她求情。撞见我和他相拥,还如此不知死活地喊出来,她必死无疑。
说起来这一年,因为看到不该看的,听到不该听的而丧命的宫人,尸首都能堆满一间屋子了。
大殿里恢复了安静,烛火在暗夜中拖出长长的光影,铜仙鹤的口中吐出带着甜香的烟雾,一切都显得静谧又寂寥。
他放开我起身,「夜深了,你早些安寝吧。」
我拉住他宽大的玄色袖角,仰起瓷白的脸看着他,泫然欲泣,「别走,我一个人害怕,陪我好不好?」
他垂眸片刻,方低声道:「听话,明日我再来看你。」
我放开了他的衣袖。
是啊,他怎么可能留下来陪我过夜?他是九五之尊,大周朝第八代帝王叶澜修。
我的叔叔。
我幽幽叹了一口气,落寞道:「你知道吗?我多希望我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而你还是莫小武」。
他闻言浑身一震,涩声道:「我永远都是你的莫小武,你一个人的莫小武。」
2
翌日午后,我正在寝殿中修剪一盆栀子,我弟弟叶渊嘴里叫着「阿姐,阿姐!」从殿外跑了进来。他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间或咳嗽几声,小脸通红。
我掏出锦帕心疼地为他擦去额上的汗,埋怨道:「跑这么急做什么?风寒刚好些,又勾出咳嗽来了。」说着端起桌上的秋梨汁,「阿姐特意为你熬的,润肺降噪,比药好喝。」
「阿姐,什么是野种?」渊儿乖乖地喝完秋梨汁,忽然问我。
我拿剪刀的手一抖,剪落了一个皓白的花苞。稳了稳心神,淡淡地问道:「你听谁说的?」
「瑞吉和珍珠在说悄悄话,我偷听的。」渊儿一派天真烂漫,「瑞吉说那个皇位本应是我的,却被那野种占了,不然的话他现在怎么着也是秉笔太监,珍珠就是宫侍姑姑。」
「后来呢?」我不动声色地问。
「后来苏姑姑进来了,骂了他们几句,他们就不敢再说话了。」渊儿锲而不舍地追问:「阿姐,到底什么是野种?」
我放下剪刀,把他抱在膝上。他如今七岁了,却因自幼体弱多病,显得瘦小,「渊儿,那是骂人的浑话。阿姐教过你,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我点点他的小鼻子,「以后可不能乱说了,就算听到也不能说出去,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我们渊儿要谨慎小心,勤勉用功,这样才能长成一个男子汉保护阿姐,知道吗?」
渊儿使劲儿地点点头,握紧了小拳头,「渊儿知道了,我要长成男子汉保护阿姐。」
「好渊儿,如今只有我们姐弟俩相依为命了。」我用额头抵着他的小脑袋,心中百感交集。
我父亲是皇祖父唯一儿子,却英年早逝。皇祖父本来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渊儿身上,谁料两年前认回一个流落民间的皇子。
当年戚贵妃怀有身孕,为皇祖母萧皇后所不容,指使太医院的院判李晋在戚贵妃的保胎药中加入红花。李晋不忍,以假死药协助戚氏逃出皇宫。
两年前皇祖母薨了,李晋才敢将当年秘辛告诉皇祖父。
皇祖父听后大喜过望,昭告天下要寻回流落民间的天家血脉。
讽刺的是,这个流落民间的皇子还是我帮着寻回来的。
于是市井小民莫小武,一朝成了皇子叶澜修。我和渊儿的亲叔叔。
一年前皇祖父驾崩,叶澜修继承皇位,定年号为元昭。我和渊儿也由皇帝的嫡亲孙辈,变成了皇侄。
叶澜修对外宣称怜惜我姐弟二人孤苦无依,将我们留在宫中。其实不过是将我们囚为笼中鸟。毕竟渊儿是他坐上龙椅最大的威胁,把我们囚于深宫,生杀予夺不过在他一念之间。
这些我自然不能对年幼的渊儿直言。他是这个世上我唯一的亲人了,我拼死也要护他周全。
我又看着渊儿临了一会儿字帖,才让小太监带他出去玩。
渊儿蹦蹦跳跳地出去了,我叫来跟随我多年的熙姑姑,简单吩咐道:「你带人去渊儿的长宁宫,传我的话,长宁宫上下侍奉主子不利,全都——杖毙了吧。」
熙姑姑微怔,随即试探着问:「苏锦和呢?她是您舅舅家送进宫来服侍渊儿的,是个老人儿了,一向还算谨慎可靠。」
我冷笑,「人是在宫里混得老道了,却忘了根本。底下的人说出那样的话就是她御下不严。渊儿身边出了瑞吉这样的祸害她不想着第一时间来禀报我,却只是一味掩盖,息事宁人。」我端起旁边的茶盏,以杯盖拨着茶叶,轻轻吐出几个字,「她死得不冤。」
熙姑姑垂下眼帘,恭谨道:「是,奴婢这就去办。」
大殿中只剩下我一人。我起身来到窗前,花园里渊儿在和小太监蹲在地上斗草,笑声银铃般的清脆。
曾几何时,我也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公主,只懂风花雪月,不知人间疾苦。如今在这深宫中,却早已磨灭了心性,沾染了满手血污。
两年前,我溜出皇宫,遇到了俊朗不凡的莫小武和他娘亲戚贵妃收养的痴傻义子小七。
那场邂逅有个美丽的开始,却最终滑向深不可测的深渊,也改变了我们所有人的命运。
3
邻国沧月派来使团,由沧月的大王子阿都沁带队。金銮殿上阿都沁声称为友邦和睦求娶大周的公主。
阿都沁还带来了草原上的夜明珠,当做聘礼送到了我的灵犀宫。因为我的几位皇姑姑们早已出嫁,如今大周能和亲的公主只剩我一个。
皇祖父的国丧过后就有大臣提出为公主招驸马之事,但都被叶澜修驳回了。如今我已年满十八,还留在宫中,地位很有几分尴尬。
渐渐有不堪的风言风语,说新帝与侄女有不伦之情,只是叶澜修手段刚硬,杀伐果断,流言才没有大肆传播。
我明白如今朝中的形式。新帝登基仅一年,内有我的外祖王氏一族作为朝中辅佐过几代帝王的百年门阀,一直着意于让渊儿继承帝位。外有沧月国在边境虎视眈眈,恣意寻事。
内忧外患下,将我这个烫手的公主扔出去是最好的抉择。
所以阿都沁提出求娶公主的后,朝中议论纷纷,都觉得我和亲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渊儿跑到我的宫中,哭得两只眼睛都肿了,「阿姐,他们说你要远嫁到邻国,嫁给什么月国的什么王子,是真的吗?」
我将他抱在怀中,像往常那样头抵着他的小脑袋,「傻渊儿,阿姐哪儿都不去,阿姐要一直陪着渊儿呢。」
送走渊儿,我让宫人请阿都沁到灵犀宫。我命宫婢将夜明珠奉还给阿都沁,「殿下如此厚礼,本宫愧不敢受。大周与沧月联姻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只是一切由大周皇帝做主。没有圣上口谕,本宫万万不能私自接受殿下的聘礼。」
阿都沁自从进入灵犀宫的宫门后目光就直勾勾地盯在我的脸上,他并没有接过宫婢手中的夜明珠,单手抚胸,躬身向我道:「阿都沁来大周前只想着求娶一位公主,并没有特定人选。然而此刻见到公主,阿都沁明白此行必是受草原天神的庇佑,您比草原上所有的珠宝和鲜花都更加美丽耀眼。阿都沁这就去向大周的皇帝陛下明言,我只想求娶公主殿下您。」
我还未回话,就听见一个威严低沉的声音响自大殿门口,「大周的公主还轮不到沧月王子挑拣。」
叶澜修自殿外大步而来,面色沉郁,不怒自威。
阿都沁微微一笑,「大周上下如今只有陛下的侄女灵犀宫的公主殿下适婚,还请陛下三思。若陛下许婚,阿都沁承诺每年都送来草原上肥美的羔羊和健壮的骏马。阿都沁静候您的佳音。」
阿都沁走后,我遣退了殿内的宫人,轻轻叶澜修环住了他细窄的腰,将头埋进他壮硕的胸膛,「沧月求亲之事已是满朝皆知,阿都沁王子志在必得,我好怕……」
「我并未应允。」他沉声说道。在我面前,他从不称朕,「阿蘅,我不会放你走。」
今天我穿着一件绯红的薄纱宫装,抬手间,宽大的袖笼滑下,露出赛雪欺霜的一截手臂。
我伸出手在他的胸前划圈,声音越发地绵软,「不要把我嫁给别人好不好?我只想待在你身边,就这样,每日能看到你我就心满意足了。」言语间我将手探入他的衣襟。
「阿蘅……我们不可以……」他一把握住我放肆的手,发紧的声线和额角的一粒汗珠却将他的克制和隐忍暴露无遗。
我伸出双臂攀住他修长的脖颈,凑近他的脸,呼气如兰,喃喃低语,「小武,我不管你现在是什么身份,有多尊贵,有多禁忌,你永远是我的小武,我叶蘅一个人的莫小武。」
他浑身一震,下意识地将我紧紧搂在怀中。
我在他意乱情迷的轻颤中拉着他倒在锦被上。殿中香雾氤氲,红烛摇曳出一室旖旎。
我伸手摘下锦帐,将这一方床榻变成与世隔绝的一叶方舟。
他的吻带着炙热的温度落在我的脸颊和颈间……
我分神地想,唉,这灵犀宫阖宫的宫人,明日不知还能剩下几个。
他似乎对我的分心不满,宽大的手掌握紧了我的纤腰。我嘤咛一声回过神来,捧起他英俊迫人的脸庞。
「阿蘅……」他喃喃地唤着我的名字,痴迷地看着我的眼睛,「我永不负你……」
永不负我?
我低着头弯了弯唇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扬起脸时又是一副神色靡绯的模样,闭目冲着他的唇吻了过去,将他的誓言吻成一片模糊的低吟……
4
翌日,灵犀宫中一声凄厉的尖叫打破了黎明的安静。
叶澜修睁开眼睛,怔怔地盯着我的床帐,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皇叔……」我衣衫不整地匍匐在地,痛哭流涕,「求皇叔赐叶蘅一死。」
他赤身翻身下床,先捡起地上散落的一件外裳裹在我身上,然后俯身将我打横抱起。
床榻上留下鲜红的印记,我仿佛被那抹鲜红刺痛了双眼,挣脱他的怀抱,带着求死的决绝一头向雕花的床栏撞去。
他一把拉住我,将我死死按住,焦急道:「你这是何苦!」
我力竭地放弃挣扎,将头抵在他的臂弯里嘤嘤哭泣,「你让我死吧,如今我还有何脸面活在世上。」大滴大滴的泪珠扑簌而下,我哭得哽咽,「是我不知羞耻,罔顾人伦勾引皇叔,我罪该万死……」
叶澜修紧紧将我搂在怀里,生怕一松手我就真的会香消玉殒,一叠声道:「你说什么浑话呢?是我一时意乱情迷,乱了方寸。这怎么是你的错?」
我伸手捂住他的嘴,神色哀戚无助,「皇叔如此说只会让我更加羞愧难当。皇叔一向克己自律,是我心思龌蹉,让皇室蒙羞,昨晚我也不知是怎么了,忽然就觉得浑身燥热,好像被下了蛊一样,心中只想着留住你,哪怕,哪怕用最卑劣的手段……」
叶澜修沉思片刻,扭头看向已经熄灭的香炉,眸色渐深。
检验之后,香炉中果真有助情的迷香,可以让人神魂颠倒,难以自持。
我惊恐地紧握着双手,指甲抠破了掌心而不自知,「谁?谁下得迷香?究竟是何人害皇叔和我犯下乱伦之祸?」
叶澜修已经披上了衣服,神色一片冰冷,「只怕要害的不是你我。」
我略一思量,「您来之前是阿都沁王子在灵犀宫中,难道……」我不敢说下去,浑身瑟瑟发抖,额角沁出大粒的冷汗。
叶澜修冷笑道:「不知何人如此计谋,意欲何为?」
我凄然道:「您将我深藏宫中,再小心也难免人多嘴杂,总是有人看不过眼的。此番设计让我失身于阿都沁,一来能让我不得不和亲沧月,二来也能从您身边赶走我这个眼中钉,果真是一石二鸟的好计谋。」
我言尽于此,并未指名道姓。倒是叶澜修下意识地看向皇后坤宁宫的方向。
叶澜修娶了当朝宰相许文锋之女许月璃为皇后,帝后相敬如宾,他给了她泼天的富贵和母仪天下的荣耀,却也仅此而已。
叶澜修整日徘徊在侄女的灵犀宫,宫人虽不敢多言,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身为后宫之主的皇后如何能不知道?若说有谁恨不得我原地消失,坤宁宫那位肯定位列第一。
我伏在他的膝头,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袍,「如今阿蘅唯有一死,方能保全皇叔和皇家的声誉不坠。」
叶澜修长叹一声拉起我将我拥入怀中,「阿蘅,今日之事我倒是颇多庆幸。幸亏我及时赶到,幸亏是我……若是那阿都沁……」他浑身一抖,心有余悸道:「我不敢想,我会发疯的,我真的会疯的。」
「可是,这番罪孽深重,让我如何能苟活于世?」我哭得梨花带雨。
他亲吻着我的鬓发,喃喃道:「天塌下有我挡在你前面。若是罪,也是我犯下的。若要罚,就让老天罚我一人好了……」
我眼中流着泪,却在他视线不及的地方笑得得意又畅快。
一把迷香不但解了我的和亲危机,还拉皇后许月璃和许氏一族下马,这个买卖着实不亏。
5
叶澜修于金銮殿上下旨封许皇后的侄女许灵芸为义女,赐皇姓,改名叶灵芸,并封为明月公主,和亲沧月。
有了突破禁忌的第一次,叶澜修食髓知味,一有空就往灵犀宫钻,有时候大白天就过来,非要跟我腻一会儿才回御书房。
我半推半就,这番欲拒还迎的姿态越发引得叶澜修痴迷沉沦,难以自拔。
我知道如何紧紧抓住叶澜修的心,如何利用那段宫外初遇的情意和他对我的愧疚。这是我在这深宫中唯一的倚仗。
没过两个月,沧澜江的水利工程出现纰漏,一处堤坝决堤,淹了江边大片农田。我舅舅王甫庭在朝堂上参奏工部尚书许洪林失职之罪,请求圣上严惩不贷。许洪林正是皇后许月璃的胞兄。
下朝后叶澜修来到灵犀宫时还在为此事烦心,工部确实是延误了水利工期,银两调拨不及时,但舅舅给许洪林安的罪名也太大了,大有死咬不放之势。
「沧澜江?」我用手指拨着冰盘里的碎冰,幽幽道:「就是一年多前我被人推落悬崖,落水的那条江吧?我没记错的话,沧澜江江水湍急,处处都是湍流漩涡,我还以为自己会命丧于此,还好被岸边的一个农户救了。我听闻如今那个农户家的田地被淹了,皇叔好好安抚那些农户吧,就当为我祈福积德了。」
不日许洪林因失职之罪被贬出京城。
国丈许文锋以年事已高为由恳请圣上恩准他致仕还乡。不过是许文锋不满儿子被贬的矫情把戏,只等叶澜修再三挽留。没想到叶澜修说了一堆许相为国为民日夜操劳,鞠躬尽瘁,劳苦功高之类的嘉奖之话。然后准奏了。
舅舅托人我给带话,许氏一族在叶澜修的刻意打压下败落,如今只剩下宫中的许皇后,空有皇后之位,却已是失势失宠。
许家落寞正合我意。当初我被人追杀,跌落悬崖,许家可是出人出力,没少忙活,在密林中搜寻我的那队人马就是许家的家丁私卫。
害我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尤其是那个将我推落悬崖之人。
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天真烂漫,心怀善意的小公主,残酷的现实让我明白人心既鬼蜮,再亲近的人都不能相信。面上带笑的,很可能就是在背后刺你一刀的人
当然,我也明白我舅舅他们是为了什么,王家始终没有放弃我弟弟叶渊。一个七岁稚童登基为帝,对其外戚母族而言,朝中的权势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这一日叶澜修下了早朝就直奔灵犀宫,我正捧着盆盂干呕,吐得鬓发纷乱,面色惨白。
他快步进来,一边轻拍着我的背,一边扬声让宫人赶紧去太医院请御医。
我拉住他的手,拼命摇头。
他怔了一下,挥手遣走了赶过来的宫人。
我哆嗦着端起旁边矮桌上的一碗漆黑的汤药,泪珠扑簌落入碗中。
随即,我闭眼将药碗端到唇边准备大口喝下,旁边的叶澜修劈手一把夺过药碗,厉声问:「这是什么药?」
我闭口不言,只拼了命一样跟他去抢夺药碗。
他将药碗举过头顶。我够不到,猛地一拉他的衣袖,药碗倾斜,洒了他一身的药汁。
我「哇」地一声哭出来,双手捂住脸颊,蜷缩成一团。
他赶紧扔掉空碗,将我抱进怀中。
我们就这样抱在一起,空旷的大殿中只有我肝肠寸断的哭声。
过了许久,我渐渐止住了哭泣。
他涩声问我:「什么时候发现的?」
「半月前。」我向他哭诉,「我的月信一直不准,便没往那方面想,直到日日干呕,无法进食才发现。不能再拖了,我怕……」
「生下来!」他忽然打断我。
「什么?」我从他怀里直起身,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把孩子生下来!」他的声音激动,目光炙热,「这是我们的孩子,若是男孩我便教他习武练剑,若是女孩必定如你一般聪慧可人。」
「你疯了?」我失声道,「你我是……是血亲,我们的孩子是受上天诅咒的,不能降生到这个世上。」
「不是的,你听我说……」他热切地握着我的肩膀,「我是皇帝,是受上天庇佑的真龙天子,上天不会诅咒我们的孩子,他一定会是个健康的婴儿。」
「即便是个健康的婴儿,你又如何让他认祖归宗呢?」我凄然一笑,「或者留子去母,你把孩子放在许皇后名下吧,还算是嫡出,那样我死也瞑目了。」
说到死,他仿佛被刺了一剑,将我紧紧抱住,神色郑重道:「不会的,我绝不会让你死。我还要立你为后,让我们的孩子光明正大地生活在世人眼前。」
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我之事若是暴露便是千夫所指,罪无可恕,这个孩子更是孽障祸端,必为世俗礼法所不容,如何生活在阳光之下?」
他低头想了想,飞快道:「昔日武氏为唐太宗的才人,太宗驾崩,武氏入感业寺为尼,后被太宗之子高宗封为昭仪。唐明皇心仪儿子寿王李瑁的王妃杨玉环,也是让她其出家,然后迎回宫中,封为贵妃,宠冠六宫。这二人还是他人之妇,他们可以,我们有何不可?」
我看着从窗棂透进大殿的阳光眯起了眼睛,轻声呓语,「真的吗?」
「真的,我以我的身家性命发誓,我对你的真心没有半分虚假。」他举起右手冲天发誓,「若我负你,便让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不。」我拉住他的手,直视他的双眸,「我要你以小七的名义起誓。若你负我,便让小七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我知道小七是他心中过不去的那道坎儿。叶澜修曾告诉我,他儿时在街上见到几个小乞丐欺负傻呆呆的小七,便将他救下,带回了自己与母亲戚贵妃的家。
戚贵妃心善,收留了小七,并认小七作义子。后来戚贵妃病逝了,他与小七相依为命。
然而就在叶澜修入宫前几天,他们住的房子意外起火,小七没有跑出来。
「小七……」叶澜修喃喃念着他的名字,脸孔一下子变得雪白,他颓然垂下右手,张了张嘴,却仿佛被禁声了一样无法说出誓言。
人都是怕鬼的,尤其当你心中有愧的时候。
6
元昭二年十月初六,宫中一道讣闻,灵犀公主叶蘅薨。
与此同时,一驾无徽无饰的马车悄然来带京城外的天和寺。
叶澜修已打点好了一切。我将在这里暂住几个月,风波过后他会迎我入宫,给我一个全新的身份,只说我是圣上出宫时偶遇的面貌肖似已故公主的官家女子。许皇后已等同被废,等我回宫诞下皇儿后叶澜修便会下旨封我为后。
不过是一招拙劣的金蝉脱壳的把戏,拿世人当猴耍罢了。如今叶澜修皇权在握,只需要给大家一个看似合理的交代。
叶澜修隔三差五便出宫来看我。远离了皇宫的我们,恍惚间如同回到了两年多前初遇时,我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他是粗布麻衣却英俊不凡的莫小武。
他会半跪在我面前,将耳朵贴在我的腹部上,也不知能听见什么。须臾抚着面颊难以置信地惊喜道:「他,他踢了我一脚。」
「真的?」我将手放在腹部,真切地感到掌心下的震动。
那一刻我们与俗世中的普通夫妇没有什么两样。
可我防范最深的仍旧是叶澜修。他现下能容下渊儿,一来因为渊儿年幼体弱,尚不足为惧;二来不过是为博我欢心罢了。他知道若动了渊儿,无异于要我的命。我处心积虑谋得叶澜修的宠爱,也是为了给渊儿留一线生机。
我将自己所有的亲信都安插在渊儿身边,生怕他在宫中遭遇什么不测。
入冬之际,京城一带开始流行疫病。宫中传来消息,渊儿所住的长宁宫中两名宫人因出宫办事沾染上了时疫。不过短短两日,渊儿也发起了高烧。
我心急如焚,不顾自己怀有身孕,乘车悄悄回到了皇宫。整座宫殿因时疫已经被封禁,任何人不得进出。
我手举金牌闯入殿中,我遣走大殿里的太医和宫婢,自己亲自照顾渊儿。
渊儿烧得满脸通红,神智迷糊,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道:「阿姐,我是要死了吗?你是来接我的吧。太好了,我想阿姐了,我们终于能在一起了。」
我心如刀绞,含泪将湿帕子盖在他滚烫的小脑门上,「别瞎说,阿姐还要看着你娶妻生子,长命百岁呢。」
叶澜修得到消息,风一样地赶来。
他拉住我的手腕将我扯离渊儿的床榻,怒道:「你回来做什么?你还怀着身孕呢,万一染上疫病怎么办?」
我甩开他的手,斩钉截铁道:「那我就与渊儿死在一处。」
我有孕在身,他不敢对我用蛮力,生怕伤到我,只能劝说,「你且回去,我自会派御医好好看顾渊儿。你又不懂医术药理,这里也是于事无补。」
我听了他的话眼睛一亮,「我记得泰贞二十八年,我十四岁时的那个冬天京城也发生过时疫,生病之人的症状与这次颇为相似。后来是当时太医院的院判李晋钻研了两个月,终于寻到破解之法,对症下药,结束了疫情。」
叶澜修摇头,「太医院有当时的药方记载,按照那个药方试过了,却收效甚微。」
「既是时疫,必定是与当初的疫情不用,用药也不能完全一致。只有针对本次疫病调整药方和治疗手法,才能奏效。」我攀住叶澜修的衣袖,「李晋呢?若能找到他,渊儿就有救了,还能解除京城疫情之困。」
叶澜修沉默不言,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
我甩了他的衣袖,声泪俱下:「莫小武,渊儿是我亲弟弟,我爱他护他之心就如同你对小七是一样的。他若有什么不测,我这个做姐姐的死都不会原谅自己。」
叶澜修神色动容,须臾深吸了一口气,哑声向他的侍卫道:「去天牢提一个人出来。」
在李晋的妙手下渊儿很快好转。我已在宫中逗留了两日,再待下去就要露馅了。
我与渊儿告别,点着他的小鼻子,「以后可要乖乖的,再不能不穿棉衣就往外跑了。」
渊儿听话地点头,继而又向我撒娇,「阿姐,你还没夸我呢,我演得好不好?真不真?」
「好得很,真得很。我们渊儿最棒了。」我笑着夸他,又赶忙警告道:「这话只能对着阿姐说,可千万不能在别人面前说漏了,尤其不能对你皇叔说,知道吗?他要是知道你明明没有病得那么厉害,还搞得兴师动众的,会生气的。」
「渊儿知道。」渊儿顽皮地冲我眨眨眼,「我就是想见阿姐,所以才假装病重让你回来看我的。」
渊儿并没有染上时疫,只是着凉染上了普通的风寒。
我得到消息后便联系舅舅他们演了一出戏,假传渊儿得了疫症,若不如此,如何让叶澜修从天牢里放出李晋呢。
7
天和寺中,身披黑色斗篷的李晋跪在我的面前,「多谢公主搭救之恩。」
我受了他这一礼。把他弄出宫可是费了我很大的周章,连一直潜伏在皇宫侍卫中的暗线都启用了。
我抬抬手让他起身,「李院判不必多礼。本宫也是对当年的事儿有诸多疑惑。」
李晋低声将所有隐情原原本本地向我诉说了一遍。
「你确定戚贵妃当年诞下的皇子左腰侧有红色胎记?」我沉声问他。
「臣确定。」李晋神色笃定,「贵妃出宫后一直与臣暗中有联系。臣为贵妃把脉,知道她身子娇弱,又在孕中颠沛流离,忧思过重,于是她生产那日臣为防不测特意赶去她藏身之处。不出臣所料,贵妃果真难产,先出来的是胎儿的手臂,臣让产婆将胎儿手臂送回母体,又让产婆推拿贵妃的腹部,将胎儿转到头冲下才生出来的。那孩子生出时因产程过长,浑身青紫,臣抢救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有哭声。臣看得真切,胎儿的左部腰侧有一片红色胎记,状如梅花。」
「你可将这个隐情告诉过别人?」我问李晋。
「臣只告诉了先帝。」李晋答道,「两年多前,先帝从市井中接回当今圣上,臣也曾替圣上检查过,圣上左腰侧有片烧伤,位置正是那片胎记之处。」
叶澜修身上有什么印记我自是再清楚不过了,我冷笑道:「那烧伤怕不是旧伤吧。」
「不是旧伤是新伤,圣上说入宫前几日他的住处着火了,他往外跑时被一根燃烧的木头砸中侧腰。」李晋恭敬道:「先帝当时欣喜若狂,圣上又能准确说出胎记的位置形状以及戚贵妃的所有事情,臣便未敢质疑。只是……」他语带迟疑。
「只是什么?」我追问道。
李晋进一步说道:「皇子半岁时,臣曾为那孩子把过脉,可惜那孩子因生产时脑子受了损伤,有些痴傻。贵妃伤心不已,带着孩子离开不知去向,再未与臣联系过。可是圣上回宫,臣观圣上头脑聪慧,丝毫没有损伤。」他又补充道:「当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许是臣当年诊断有误,也许是圣上贵人天佑,都是有可能的。」
我已了解了全部始末,更是印证了当初的猜想,只是还有一事不明,「本宫好奇,圣上为何没有杀你,而是一直将你关在天牢中呢?」
李晋苦笑,「说起来臣也是愧不敢当。贵妃因臣的救助曾许下一诺,『李院判来日若有所需,本宫必倾力相助。如若本宫身死,吾儿也要知恩图报,否则本宫魂魄不宁。』当日圣上确实对臣起了杀心,臣说出贵妃当年的许诺,圣上便留了臣的性命,让人将臣投入天牢。本以为此生永不见天日,幸亏公主殿下仗义相救。」
原来如此。换了我是叶澜修也会将李晋杀人灭口,我说他怎么突然就心慈手软了呢,原来是戚贵妃的诺言救了李晋。毕竟戚贵妃于叶澜修来说恩重如山,他但凡一丝良知尚存,就不敢违背戚贵妃的诺言。
李晋复又拜下,「臣的性命是公主殿下搭救的,不知殿下还有何吩咐,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久坐有些腰酸,起身踱了两步,「西城外十里有一处墓地,上面写着『小七之墓』。你带几个人去刨开看看,当日那人死于大火,但尸身损毁不厉害。葬他的人心中有愧,用了上好的楠木,想来两年时间也不至于腐朽太甚。若我所料不错,尸身左侧腰上应有红色的梅花胎记。」
李晋浑身一震,猛地抬头。
「另外本宫记得太医院现任院判夏幽方是你的学生吧,让他调出我皇祖父的医档记录你仔细查看。叶澜修回宫后不久我皇祖父就得了风邪之症,卧于病榻,口不能言,不到一年就驾崩了。本宫怀疑他是被人所害。」
李晋悲愤不已,落下泪来,「当时臣在狱中听闻先帝卧病的消息还觉得奇怪,臣一直为先帝诊脉,先帝身体康健,怎么会突然发病!」
我打断了他的悲鸣,哭有什么用,不若把满腔悲愤用来复仇,「我派几个得力的人手助你。你且将所有的证据收集齐全,再着人在市井中散布出去。」
李晋走后,我站在窗前,久久地看着天上的皎皎明月。
曾几何时,人心本也如明月般无暇,只是沾染了世俗,沾染了权欲便扭曲了,污浊得连自己都不忍直视。
那个熏风醉人的夏天,那个丰神俊朗的莫小武都离我越来越远。
8
几个月后叶澜修如约而至,以半幅皇后仪仗将我风风光光地接回宫。
他牵着我的手自皇宫正门穿过,在我耳畔轻声道:「刚才为你诊脉的太医告诉我,你腹中胎儿健康,且是个男胎。待皇儿降生,我便封他做太子。」
我手抚着已经显怀隆起的肚子,笑得娴静优雅,「全凭圣上做主。」
时至今日,我称他「圣上」而非「皇叔」,他听了越发欢喜,在宽袍大袖的掩映下摩挲着我的指尖。
为了让我安心养胎,在我回宫之前叶澜修就以忤逆的罪名将许皇后贬为庶人,打入冷宫。如今后位空悬,就待我诞下皇子,便能入主中宫。
回宫的第一晚,我住进了叶澜修着人为我修葺一新的凤鸾宫中,宫婢都是眼生的面孔,皇宫内熟悉灵犀公主的宫人不是遣散出宫,就是莫名暴毙了。
再也没有人叫我公主,如今我是圣上亲封的梅贵妃。梅嫤如是我的新身份。
午夜,睡在我身旁的叶澜修忽然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浑身汗湿。
我在黑暗中握着他冰凉的手,轻声问道:「圣上,臣妾刚才于噩梦中醒来就听见你的呼喊,你也会做噩梦吗?」
他浑身僵住,低声叹息道:「每晚梦魇,备受煎熬。」
「阿蘅,」他翻身面向我,「你在梦中又看到那个害你的恶人了吗?」
我沉默片刻,摇头道:「没有。」
他松了一口气,「我希望你永远也看不到那个恶人的脸。」
「若有一天,我认出他了呢?你会替我报仇吗?」我忍不住问他。
他呼吸清浅,几不可闻,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只需记住,即便我作恶多端,永沦地狱,我也绝不会害你。」
我轻声笑了,「我也是。」
叶澜修在朝堂上的时间越来越长,常常是三更半夜才能结束议政回凤鸾宫陪我。我知道他如今腹背受敌,朝堂上我舅舅王氏一族联合了不少大臣于政务上处处掣肘,许氏旧部也对他有诸多不满,暗中与王氏形成联手之势。
坊间突然传闻肆起,直指皇室血脉的正统问题。叶澜修惊怒下以武力镇压,却依旧压制不住来自各方的质疑。谣言一旦兴起便如洪流,堵得住人口,却堵不住人心。
元昭三年二月十二,天降陨石,砸塌了西山皇陵地宫的一角。
皇室血统不纯招来天谴之说越演越烈。连带我腹中的胎儿也被传为是妖童转世。
叶澜修回到凤鸾宫时已是身心俱疲,见我脸色不好,仍上前扶我坐下,关切地问:「今日可还腿肿?吃了什么?腰酸不酸?」
太医过来请脉,为我诊脉后满脸忧色,「贵妃忧思过重,气血有亏,心脉渐弱,臣恐怕生产时……」
叶澜修大惊,痛骂了请脉的太医一顿,拉来太医院所有的御医会诊,又让他们开了一堆补药和安胎药给我。
看着我喝下安胎药后,叶澜修忧心忡忡地将我揽在怀中,「天塌下来有我呢,你哪来那么多的忧思。」
我在孕期并未发胖,反而瘦了,越发显得形销骨立弱不禁风。我睁着大而无神的眼睛,神经兮兮地抓着他的袖口,「这两日孩子动得厉害。你说,我们的孩子会不会生下来有三条腿,或是六根手指?」
他吓了一跳,「你浑说什么!」
「我记得以前听宫里的姑姑说过,」我在他怀里缩成一团,「血亲作孽生下的孩子会是畸形怪胎。」
叶澜修睁着通红的眼睛,苦笑着摩挲着我的头发,「阿蘅,你且放宽心,我们的孩子绝不会是畸形怪胎。」
9
内忧外患之际边境又传来战报,沧月国的阿都沁带领草原两万骑兵越过天漠山,占领了大周边境的三座城池,理由竟然是和亲的明月公主身份低贱。
阿都沁声称大周将许氏宗族的女儿嫁给他,如今许氏落寞,许皇后被贬为庶人,这桩联姻是对他甚至是对沧月国的羞辱。他不信叶蘅已死,坚称叶蘅的死讯是大周懦弱无耻的障眼法。阿都沁逼迫大周将真正的公主嫁给他,不然他就挥兵南下,直取大周国都。
叶澜修于金銮殿中接到阿都沁的战书后怒不可遏,当即决定御驾亲征。
「大周的武将那么多,为何你要亲自去?」我为叶澜修奉上一杯暖茶,轻声问他。
他接过茶盏一饮而尽方缓缓说道:「我登基不过两年有余,根基不稳又没有母族支撑,很多臣子质疑我的出身,如今更是有我并非先帝血脉的谣言。此次御驾亲征便是要博个贤名威望。此役获胜,朝中便再不敢有质疑之声了。」
「天子以身犯险,终是大忌。」我面露忧虑,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
他看着我的双眼,仿佛能将我看穿,淡笑道:「我若死了,便无从再考证血统,你和我们的孩子才能不受世人的诟病。」
那一刻我们心照不宣。我知道他所有的阴谋,他也明白我所有的欺骗。
但我们都没有点破,我如常地为他打点出征的行装,他也如常地反复叮咛要我保重身体。
这一出戏,我们都已经演累了,只是大幕还没有落下,便还要尽职尽责,不能提前散场。
天子御驾亲征果真令大周的军队士气大增,不过两个月就以摧枯拉朽之势夺回被阿都沁占领的城池,将沧月的骑兵赶回天漠山以北。
然而在归程中叶澜修身中流矢,战报说是小股遗留在大周境内的沧月国散兵游勇所为。但我知道舅舅王甫庭豢养了一队私兵,尾随大周的军队出征。这支私兵以弓箭精良而著称。
大周军队班师回朝那日天降暴雨,叶澜修在疾风骤雨中被抬到凤鸾宫。
他胸口缠着的白布透出殷殷血迹,面颊凹陷枯败。我知道他已是油尽灯枯,不过是撑着最后一口气回来见我一面罢了。
叶澜修无力地挥挥手,屏退了殿内的太医和宫婢,空旷的大殿只有我们两个人。
恶有恶报,天道轮回,这是我想看到的结果吧,可是我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喜悦。
都结束了,这场争斗他输了,我也没有赢。我们都失去了最重要最宝贵的东西,纯真、善良、信念、内心的富足与平静……
在这场皇权之争中我们机关算尽,不择手段,被同化,被腐蚀,被吞啮,最终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10
闪电撕裂雨幕,将大殿照得雪亮。
在轰隆的滚滚雷声中,一声叹息冲破叶澜修瘦骨嶙峋的胸膛,他幽幽道:「其实在我决定御驾亲征之时便已报赴死之念。死对于我来说是最后的救赎。当年我只是流落街头的一个小乞丐,看到小七被人欺负救下他。小七的母亲戚贵妃收我为义子,教我读书识字。可她做梦也没想到她收留了一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他停下来喘了一口气,接着道:「义母去世时将小七托付给我。我答应义母会照顾他一辈子的。我以为自己的一生会这样过去,谁知你像一道耀眼的光闯入我的生活。我从你随身的腰牌上窥视到你的身份,你是那样的高贵,是我不敢奢望的幻梦。我身不由己地被你吸引,却又知道自己与你有云泥之别,终此一生都无法企及。直到有一天我从衙门处得知先帝正在寻找失落民间的皇子,生辰八字与小七一模一样,其母的容貌特征也与义母无二。我便存了心思,在你面前假借了小七的身份,又带你去义母的墓地,让你看到墓碑上她的名字。」
他咧嘴无声地笑了笑,「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利,犹如做梦一般,我入宫做了太子,成了你的叔叔,又做了大周的皇帝。可我不甘心放弃你,于是回绝了所有为公主招驸马的提议,把你藏在深宫,拴在我的身边。」
「小七是你杀的吗?」我终于问出了一直折磨我的问题。
他摇摇头,「我没杀他,但他确实是因我而死。那天你得知我变成了你的叔叔,哭着跑走了。我追了出去,跟在你的后面走了一个多时辰。你失魂落魄,并未发现我。我回家时发现院子里一片火海。小七见我久久不回,自己烧火做饭点燃了灶台边上的稻草,他不懂得逃跑,等我把他从火海中背出来,他已经没了气息。」
他愧疚地闭上眼睛,「我对不起义母,没有照顾好小七,还恬不知耻地盗用了他的身份。」
他继续忏悔着,「先帝将我接回宫后,许文峰找到我,说能助我早日登基,条件是拜他为相,并娶他的女儿许月璃为皇后。我自知身份虚假经不起推敲,唯恐夜长梦多便答应了。我联合许文峰在先帝的寻常药剂里加了超量的乌头,先帝服用后引发风邪之症,浑身瘫软,口不能言。我又怕自己身份败露便想将李晋杀人灭口,举剑之际他说出义母的许诺。我再丧心病狂也不敢罔顾义母的诺言,于是我留了他一命,将他囚禁在隐秘的天牢之中。」
他苦笑,「阿蘅,你如此聪慧,肯定是一早便怀疑到了我的身份。你是如何发现的呢?」
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再做戏的必要,「小七每次说起戚贵妃都唤她是娘亲,亲切自然,倒是你对戚贵妃毕恭毕敬,尊敬有加,亲热不足,不似一般母子。再有就是你对我的态度。你在得知自己是我的叔叔后看我的目光依旧炙热,没有丝毫改变。」
「阿蘅,」他叹息道,「所以你并未失忆,你一直知道悬崖上是我在你身后对吧?」
没等我回答他继续道:「你为先帝的病情忧心忡忡,翻看太医院的记录,又抄录药方拿去宫外的药房询问,你恐怕不知道,你去的那家药房正是许文峰的侄儿开的。许文峰知道你已察觉端倪,恐事情败露便在你出宫时派了家丁侍卫追杀你。我得到消息赶去救你,就在悬崖边上,你回头见到我惊恐万分。我没有推你,真的,我发誓,我可以用义母和小七的灵位向你发誓,我没有推你。你惊惧下往后退,脚下一滑,向后倒去。我伸手想拉住你,却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落下悬崖。」
「那一刻,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多恐惧吗?如果你死了,我要这泼天的富贵,要这皇位有何用?我发疯一样跑到悬崖下,沿着沧澜江寻找,心中只想着你若死了,我便也不再独活。皇天有眼,你被一个农户救下了,苏醒后还丢掉了最关键的那段记忆。」
他低声笑了起来,「其实一直是我自欺欺人罢了,我心里一早明白你的失忆是假装的,你恨我害你落崖,恨我害死你的祖父,恨我抢了你弟弟渊儿的皇位,你留在我身边与我周旋,只是为了复仇。而我却心甘情愿地陪你演这场戏,沉沦在你为我编织的旖梦里。我只想留你在我身边,哪怕只是做个戏中人。」
他说了太多的话,气息越来越微弱,眼睛中光芒也越来越黯淡,仿佛将息的炉火。他祈求地望着我,「阿蘅,告诉我,你是爱过我的对不对?」
一滴泪涌出我的眼眶,顺着我脸颊滑落,最终落到他的脸上。我仿佛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空气中弥漫着花香的夏日,身着布衣的男子抬眼间便俘获了我的心。
「我爱那个坐在大树下为我编草鞋的莫小武。」
他眼中的神采骤然一亮,仿佛盛放的烟花,随即又黯淡下去。在生命的最后他叹息着说道:「我死后将我随便埋了吧,我不想进皇陵,这个皇位本就是我偷来的,可我……不后悔……若不是偷得皇位,我又如何能与你相守这两年?阿蘅……带着我们的孩子好好活下去吧……」
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吐出了盘踞在胸肺中的最后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元昭三年六月初九,叶澜修驾崩。他死前给我留下一道遗诏,遗诏中封我为皇后。
11
国不可一日无君,舅舅王甫庭拟出奏章,奉我弟弟叶渊为大周第九任帝王。
渊儿蹦蹦跳跳地跑进凤鸾宫,伸出小手指着我的腹部,「阿姐阿姐,小堂弟何时出生啊?他出来后能陪我玩吗?」
我微笑着掏出锦帕擦去他额上的汗珠,「等他能陪你玩了,你怕是又要嫌弃他烦人了。」
渊儿苦恼地拍拍自己的脑袋,「不对,不对,舅舅说了,不能叫小堂弟,应该是小外甥。」
我敛了笑意,抚着浑圆的腹部淡淡说道:「舅舅说得没错,是该叫小外甥。」
渊儿坐在我身边,以小大人一样的口吻说道:「可我还听舅舅跟身边的人说,最好是个女娃娃,不然会有诸多的麻烦。可我还是喜欢男娃娃,女娃娃又不能和我玩弹弓。这样吧,若是女娃娃,我就封她做郡主,若是男娃娃,我就封他做个大将军。」
曾几何时,渊儿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亲人。然而随着腹中的小生命即将诞生,我即将成为一位母亲,心中的天平悄然发生了变化。
姐弟之情终不如母子连心。
我在这吃人的皇宫中浸淫十数载,早已深谙皇权争夺下的黑暗与龌龊。是做皇帝见不得光的姐姐,还是做皇帝的生母,两相比较,优劣不肖言说。我手中留有叶澜修给我的遗诏,是否搅动朝堂风云只在我一念之间。
桌上是一碗汤药,最近天干物燥,渊儿有些咳嗽,这是我特意让太医院熬得清火药。清苦的药香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
「阿姐,你会一直陪着我对吧!」渊儿信赖地将小脑袋靠在我的胳膊上。
我端不住药碗的手抖个不停。心中几经挣扎后终究是将药倒进旁边的花盆中。
皇宫是一个尔虞我诈的牢笼,身在其中的人都会迷失本心。
我不知道自己此刻的选择是对是错,但我不愿意再放出心魔,为了一己私欲和不可预知的未来而伤害身边最亲近的人。
我伸手揽住渊儿,缓缓道:「对,阿姐会一直陪着你。」
正文完
番外.初遇
我是皇宫中最尊贵的小公主。当今圣上是我的皇祖父。五年前我爹爹薨逝了,我娘亲悲痛欲绝,不几日也撒手人寰,追随我爹而去,只留下了我和不满周岁的幼弟。
我朝子嗣一向不甚兴旺,爹爹身为太子是皇祖父唯一的继承人。太子英年早逝,皇祖父仰天长叹下急扩内宫,皇宫中一时多了很多年轻娇媚的女子。只是几年过去,宫中也没能多个小皇叔或者小皇姑。
皇祖父于是把全部心血放在了我幼弟叶渊身上,可惜渊儿体弱,太医说是娘胎里带的病灶,很难去根。
上个月渊儿又大病一场,皇祖父忧心焦虑下犯了心疾,缠绵病榻数日。
朝中一片恐慌,大臣开始进谏,让皇祖父从皇族中选一个德才兼备之人封为皇子以保国祚延绵,万无一失。
皇祖父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就在此时,皇祖母萧皇后薨了。太医院的院判李晋捧着官符跪在大殿外请罪,他带给皇祖父一个惊天的秘密。
十九年前贵妃戚氏怀有身孕,为皇祖母不容,指使李晋暗中在戚贵妃的保胎药中加入红花。
李晋良知未泯,以假死药协助戚贵妃逃出皇宫,之后还在戚氏难产时赶去相救。
戚氏艰难产下一子,在京城中躲藏了半年,后来带着孩子消失了,不知所踪。
皇祖父听闻这个消息后又惊又喜,马上召集群臣,「朕有一子流落民间,众卿家速速将此子寻回,事关大周的江山社稷,不得有误。」
然而找了数月却毫无进展,宫里宫外忙个人仰马翻,自然无暇顾及我。
我换了一身普通的衣服,带着腰牌溜出皇宫游玩,在市井中正好遇到几个小混混欺负一个痴儿,揪着他的头发在地上拖来拖去。
那个痴儿虽然话都说不清楚,却有一双纯净如水的眼睛,仿佛孩童般的清澈无邪。
我上前喝止了那些人:「住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怎么欺辱一个失智的人?」
为首的是个三角眼的胖子,闻言放开了那个被折磨的痴儿,向我走了过来,「哪里来的多管闲事的小娘皮,看着细皮嫩肉的。让我们哥几个放了这个傻子也行,你来陪我们玩玩?」
我堂堂大周朝的公主几时受过这等羞辱。我狠狠地一脚踩在那个胖子的脚上,趁着他抱着脚嗷嗷叫的时候,拉起地上的痴儿夺命而奔。
身后的混混呼啦啦地追过来,「抓住他们,别让那个小娘皮跑了!」
耳中是呼呼的风声,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后的混混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抓住我们了。
千钧一发之际,他出现了。他功夫很好,三下五除二将那几个混混打得落荒而逃。
他扶起累瘫在地的痴儿,细心地替他拢好凌乱的头发,方向我躬身一揖,「多谢姑娘仗义相救!」
他与我在宫中见过的人都不一样,既没有文人的酸腐,也没有武将的倨傲。俊朗非凡,磊落大方,一身粗布麻衣,却掩不住周身不凡的气度。
他目光向下,瞥了一眼我的裙角,又立刻转开了视线。
我后知后觉地发现我的一只鞋子不知何时跑丢了。我掩饰地将那只裸着的脚蜷起来,藏在裙底。
女子的足只能给夫君看,这是宫里的姑姑告诉我的。
他背过身去,撕下自己的一截衣摆,递给我。
我红着脸用那块月白色的麻布包住裸足,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们两个回到了他们的住处。
这是个小小的院落,陈旧简陋却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在院子里的大树下,他给我编了一只草鞋,修长灵巧的手指在草席间翻飞,煞是好看。
我托腮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看着他的侧颜,忽然想起了女官教过的《神弦歌》中一句诗词「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胸口犹如小鹿在撞,活了十六年,我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赧。
他告诉我他叫莫小武,被我救下的痴儿叫小七,是他的义弟。
我慢慢知道了他们的身世。小七本是个孤儿,在街上以乞讨为生。莫小武在街上见到几个小乞丐欺负小七,便将他救下带回了家。莫小武的母亲心善,收留了小七,还认他做义子。母亲三年前病逝,如今只剩下他与小七相依为命。
小七最喜欢我带来的点心,于是我每次去找他们玩都会包一大包宫里御膳房做的点心,什么荷花酥啊,杏子糕啊,茯苓饼啊……
小七吃得香甜,啃出一脸的点心渣。他心智不全却简单快乐,虽然比我还大两岁,但我待他就像待弟弟一样。他也依赖我,每次见到我都开心不已。
我拿起一块雕刻成海棠花样的点心捧到小武面前,「尝尝看,我家的点心肯定比平安大街上杏花楼的还好吃。」
他微蹙着鸦羽一样的眉毛,「我不喜甜。」
「尝尝嘛,我特意嘱咐御……嘱咐家里的厨子少放糖的。」我执着地将糕点递到他的嘴边。
他咬了一口,在我殷殷的目光注视下点点头,「嗯,还不错。」
我笑弯了眉眼,仿佛受到莫大的鼓舞。
小七吃完点心,围着小武团团转,「哥,娘亲……娘亲……」他急急地表达,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小武合上正在看的书,「今日是母亲的忌日,我们哥俩要去扫墓祭拜。」
我手脚麻利地把几块点心放在盘子上,自告奋勇道:「祭拜不能少了贡品,我陪你们去。」
一座荒冢,一面石碑,碑上刻着:慈母戚氏雁容之墓。
戚氏雁容。没有几个人知道雁容是戚贵妃的闺名。我也是一次偶然偷听皇祖父和大理寺卿的谈话才知道的。
我的脸孔一下子变得雪白。我看向莫小武,怪不得他如此气宇轩昂,文武双全,一点也不像是市井中人,原来他真的是天潢贵胄。
我因找到皇祖父流落民间的皇子而立下奇功,皇祖父非但没有怪罪我私自溜出宫,还赏赐了我许多的奇珍异宝。
皇祖父为莫小武赐名叶澜修,开启奉天殿,在大周朝列祖列宗的灵位前将他的名字记入皇家族谱,并昭告天下,皇子失而复得。
我却一点儿高兴不起来。
我知道我永远失去了我的莫小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