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散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二十四岁的史清芸成了本朝第一个女将军,但也成了男人都避之不及的「母老虎」。
不过她本来也没对自己的婚姻大事有念想——五年前她的竹马卢子俊去世后,她的心也死了。
所以她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人主动向皇上赐婚要娶她,皇上还偏偏答应了。
皇命不可违抗,可洞房花烛夜那天,史清芸还是跑了。
因为娶她的王爷薛玮,与卢子俊也太像了。
1)
成婚第一日,史清芸再次荣登「宋城小道消息」榜首。
她不仅洞房花烛夜一脚把王爷踹出屋,还收拾行囊跑了。
她弟弟大早上起来看见她在屋里坐着,正打哈欠的下巴差点脱臼。
「这不是胡闹么!」她娘闻风赶来,急得快把手里的佛珠扯断了,「嫁人又不是行军打仗,哪能说走就走。趁你爹和皇上还不知道,快点回去!」
「知道了,阿娘。」史清芸用力揉了一把脸。她知道自己不该脑子一热跑回来,但还是难以接受事实,「等会我就回去了。」
史府夫人疑惑道:「你没招惹他吧?」
「……没,阿娘你别多想。」
史清芸想了想昨天晚上的事,心虚地蹭了一下鼻子。
史府夫人拿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脑门,唤了仆人去取东西:「这些东西你拿着,若是王府问起来,就说是阿娘一定要你回来取的,别让他怪罪你。」
昨日拜完堂,史清芸在屋里等得都快睡着了。只听嘈杂的声音渐渐传来,屋门「吱呀」一声打开。
「王爷,这洞房我们可闹不起,您还是自个儿进去吧。」
她闭着眼,心想:算你们识相。
王爷不知说了什么,突然大笑几声。他走进来,把喧嚣关在了屋外。
她还在想着如何用理由搪塞过这一晚,盖头就被人挑开了。
看着凑近的那张脸,顿时困意全无。
眼前的人和她无数次在梦中思念的那个人,如此相似。
只是卢子俊的眼神,永远是坚毅和柔情并存,而面前人的眼神,却带着几分狡黠。
这让她没由来的烦恼,从思绪中抽出来,她条件反射猛地一踢,结果弱不禁风的王爷直接踉跄着撞开门,倒在外头偷听的人堆里。
他趴在地上摇摇手:「王妃脚痒了,拿我练练脚。」
众人看了眼坐在床榻上的史清芸,安静如鸡,散得飞快。
她的脸黑得像锅底:「……」
然后王爷就这么被关在了门外。
辗转反侧到半夜,她怎么也睡不着,溜到后院,从马厩里顺手牵了匹马偷跑出来。
心跳的很快。
自从卢子俊死后,史清芸便没有情绪起伏这样激烈过。
卢子俊大她四岁,十岁出头正是刚开始被卢将军带着苦练的年纪,史清芸就在一旁看着。
父母让她学习女红,可她偏偏抱着叔父卢将军放在墙边的红缨枪不肯撒手。
卢将军看着她,发出一声爽朗的笑:「这下我们家子俊可有对手喽!」
卢子俊不在意父亲笑他,只是悄没声地进屋找了金疮药,撒在她不小心蹭破了皮的手背上,还给她呼呼。
但她以为是卢子俊要抢自己手里的东西,顺势给他了一巴掌。
那些消散许久的回忆又回来了。在她心里慢慢地凝聚,最后清晰地露出卢子俊的模样。
史清芸身侧挂了大包小包,走在回王府的路上,心里卢子俊的影子却挥之不去,慢慢又和昨天掀盖头的王爷薛玮重合在一起。
薛家先祖帮助太祖开创大宋朝,被封为三大外姓王中的一个,爵位世袭。三大外姓王分管东城、北漠和江南,前几朝的皇帝为巩固地位已经削弱了其余两处外姓王势力,好在薛家居东城默默无闻,一直维持到现在。
开朝功臣的提亲,皇上拒不掉,哪怕她是大宋唯一的女将军,一样没得选。
但如今成婚第一天就逃出来,虽然不知道回王府后面临什么惩治,但逃都逃了,史清芸决定索性逛个痛快。
反正她从来没来过东城,路上也没人知道她是谁。
街道两旁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她牵着马走过一个又一个的摊位,觉得这充满烟火气息的生活恍如隔世。
她停在了一家首饰铺子前。
展在桌子上的发饰不少,但她一眼看中了一朵淡黄色的簪花。
像极了当年卢子俊为她戴上的那朵。
风西虽是边界,但不同于北漠到处都是滚滚黄沙。这里放眼望去皆是绿草,休息的时候,史清芸喜欢骑着马去溜达。
卢子俊说他发现了之前没见过的东西,两人策马来到溪旁,她发现这里居然开满了不知名的小花。
「我看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家都戴簪花,哥没见你戴过,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
他在采来的花中寻了最娇嫩的一朵,笨拙地别在她的耳旁,握住她的手,两人的脸都红了。
「等战争结束……我们就成亲吧。」
……
「店家,这个簪子我买了。」
一道声音突兀地在史清芸耳边传来,打断了她的回忆。
下一秒,她被一个怀抱包裹起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她身后伸来,把银子递给小贩。
是薛玮。
她对这个怀抱莫名的抗拒,但想到昨晚已经惹出是非,只好努力克制自己动手的冲动。
薛玮拿过店家递来的簪花,插在她的发髻上,轻笑一声:「看夫人盯着这个簪子挪不开眼,都没发现我到身旁。」
打趣完,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夫人选的颜色素了些,却格外适合。」
史清芸往旁边挪了一步,与他拉开距离:「你怎么找到我的?」
她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毕竟是自己从王府里偷跑出来,这下子还被抓了个正着。
好在薛玮似乎没有追究的意思。
「玄雪在夫人旁边,我眼力再不济也认得出来。」
玄雪是那匹被她牵出来的马,通体都是黑的,只有脖子处有一道月牙儿一般的白印,故名玄雪。史清芸摸了摸它的脖子,它高兴地打了个喷嚏。
站在一旁的随从忍不住插话道:「王妃有所不知,玄雪脾气可大了,平日里碰都不让外人碰一下,有时候连王爷都不认!有次王爷喝多了,它还把王爷颠了下来,差点摔得王爷走不了路……哎哟,在下多嘴了。」
薛玮背在身后的手拿扇子狠狠地敲了一下随从。
卢子俊从不拿扇子的,也不会被马摔下来。史清芸没由来地想,再看向薛玮,眼里的嫌弃顿时增加三分。
2)
史清芸有点怀念在风西战场的时候了。
手上经常使劲的虎口被磨出一层又一层的茧子,她没喊过疼。
如今让她拿着针线绣花,却硬生生把她熬出脾气。
或许是见她已经坐立难安,薛玮主动上前接过那些针线。
「我知道夫人受不了这些,对着外人做做样子便好,在我面前,不必装这些贤淑的样子。」
薛玮的好意史清芸心里知道,但听到最后还是忍不住腹诽,「莫非我和贤淑不搭边吗?」
也不知是不是赌气,过了段时间,史清芸决定开始学习书画。
用她的话来说,便是,「挥笔泼墨倒是有几分挥刀弄枪的意境在。」
听得如此,薛玮当即抱了一摞子书画站在史清芸的门外。
画师在一旁笑得慈祥:「王妃学画像,不如就从身边人画起,我看王爷是个不错的选择。」
薛玮听完也满脸欣喜地看着她:「如果夫人需要我的话——」
「给他画?」
当薛玮不做表情,正正经经地端坐在史清芸面前时,她手上画的,心里想的,全然是卢子俊的样子。
卢子俊有着一双和薛玮一样的桃花眼,史清芸在军营训练的时候,最欢喜的便是卢子俊眯着桃花眼,笑着夸她的剑术又精进了不少。
她当时随卢子俊去风西练兵,战场上他保护史清芸,指点她动作要领,在她受伤时总为她亲自包扎。
军营里的人刚开始还颇有意见,直到史清芸把他们打得心服口服,全都敬她三分,谁也不敢再对她的身份不满。
后来又有新兵进营,第一天饭桌上认错了人,对着她张口就喊「嫂子」,惹得周围人哄笑一片。
「看卢哥这样子,真是把咱芸妹当老婆宠呢!」
史清芸直接扔下筷子,撂了说话的人一个大马趴,其他人也连呼求饶。
她手上不饶人,其实心里慌得很。抬眼看向主座,正好对上卢子俊似笑非笑的眸子,她连忙移开视线,脸却烫了起来。
直到那顿饭结束,他都没有反驳。
那天的战场上,卢子俊被远空的长鸣箭射中,战马倒在她的面前。史清芸杀红了眼,拼尽全力用长剑砍下敌军将领的头颅,再回过头去寻找他时他已是奄奄一息。
她握住他的手,把他扶上马,紧贴自己的后背就往营地里飞奔。
她的手从未这样颤抖过,几乎要拿不住马鞭。
马疾驰过一个泥坑,卢子俊半睁开眼睛,用尽全力也只能很轻地拉了一下她的衣服,告诉她不必了。
「别担心,我一定会救活你!我一定会救活你!」
她没有回头,急切的声音中带上了哭腔,但她强忍着泪水没让它落下。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卢子俊在她耳边说,笑了一声,「你一定……要成为大宋……最了不起的……将军……」
史清芸猛地勒马,大吼一声,军医们连忙把卢子俊抬下来。但等她再掀开帐门时,军医们只是朝她摇了摇头。
她拉开军医,慢慢瘫跪在地上。她伸手抚摸着卢子俊满脸的血污和尘土,最后还是没能抑制住,俯在他身旁放声大哭。
那年她十九岁,她从小爱的人,就这样死在了她的面前。
画是画不下去了,史清芸收回思绪,强忍着回忆的痛楚,和薛玮说了声身体不适,便回房休息去了。
薛玮似乎看出了什么,竟然也没有往日的戏谑嬉笑,起身走到史清芸刚刚驻足作画的地方。
画纸上,浅浅的泪痕还印在上面。
即便是失宠无权的外姓王爷,也有自己的脾气,断然不会允许自己的王妃心里想着旁人,而将自己当做替身。
回到房里的史清芸回想刚刚的经过,突然意识到,也许是薛玮太过纵容,竟然令她忘记自己的处境——
毕竟没有见过面,薛玮不会无缘由地利用王府仅剩的余荫,向皇上求娶一个当朝炙手可热的女将军。
可如果是为了她在军中的威信和手上的兵权,如今她贵为王妃,名和权说到底还是看皇上的恩泽。
一时理不出来,史清芸也没继续往下想。反正以后的日子还长,只是再看薛玮时,总不能再把他看作卢子俊了。
第二日,史清芸主动端着茶去敲薛玮的书房。
但隔了许久无人回应,她便推开门,却瞧见薛玮在塌上酣然睡觉。
史清芸有点哑然失笑,靠近后小心翼翼将茶放在案上。
薛玮懵然醒来,瞧见史清芸竟有点喜不自禁,「这是夫人第一次主动来书房找我吧。」
「你贵为王爷,倒是闲散的很。」
薛玮耸了耸肩:「人生三大乐趣,升官、发财、死老爹。我三不沾,人生当然无聊点。」
史清芸:「……」
3.
话虽这么说,但没过几日,薛玮便整天见不到人影。
回来的时候见了她,眼神还躲躲闪闪,一脸心虚的样子。
府中的小侍女偷偷说王爷这样子估计又是去花楼了,还有人闻到了王爷披风上的脂粉味。
史清芸倒是不关心他去了哪里。她最近在晚市上遇见一个小乞丐,从他的口中知道了不少东城最近发生的怪事。
小乞丐没有家,每晚都会去城南郊的破庙中睡觉。但近日他醒来的时候,总能见到有人无故横死的尸体,害怕不已。
这件事本来应当交给官府处置,但她看了尸体,发现这样处理尸体的方法像是风西边陲的做法。
东城与风西差了数千里路,向来没有交集,为何此处会出现那里的手笔?
或者说,为何她来到之后,这里会出现风西边陲的人。
史清芸眸光一凛,给副将写了封信。
从年关捱到正月,史清芸虽然多年不忙家务,但是小时候还是帮母亲准备过年货。也就是她在府里忙碌的这些时间,府里的小侍女们发现她并不是那么不可亲近。
而且一时间成为了众多小侍女的崇拜对象。
「王妃这叫上得了战场,下得了厅堂。」
史清芸帮着她们剥豆子,随手砸了一颗给说话的小侍女:「少贫嘴。这要是放在军营里,我早给你打趴下了。」
那小侍女故意「哎呦」一声,逗得旁边的人笑声不断。
史清芸从厨房里走出来,恰好撞见一个姑娘把薛玮扶进房间。
「这是谁?」
「她啊,是花楼里的孟枝姑娘。」方才跟着剥豆子的小侍女撇撇嘴,「王爷之前身体一直不好,她说自己来服侍王爷,实际上就是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天天粘着王爷。」
「王爷身体不好?」
怪不得那天他帮她收拾府中的冬衣,没多久就开始喘不上气,还说自己是屋里太冷了,冻得他头晕。
这样想来,他的身子虽不如军营里的人扎实,但对于成年男子来说也过于单薄了。
小侍女点头:「对啊,王爷的身体其实娇贵得很,动不得气不得,而且奴婢进府的时候有次给王爷端错了菜,还被管家骂了好久一通。」
史清芸看着孟枝从房里退出来,她脸上的笑意还没收回去,眼里的恭敬带着三分不舍。
但她抬头看见她们,只微微欠了欠身,就快步离开了。
小侍女当即就不满起来:「见了王妃都这副模样,王府是规矩松,但是她也不能这样啊!」
史清芸制止了她。
她不怨孟枝。
因为曾经,她就是这样看着卢子俊。
今夜是十五,史清芸被薛玮的手下请到南街。
但是到地方她就后悔了。
南街的河边不知为何围了许多人,十七带着史清芸挤进去,她才发现从远处开来一艘画舫,稳稳停在岸边。
那画舫有两层高,一层檐边挂满了灯笼,美得人移不开眼睛。二层是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五颜六色的彩灯,有人在上面载歌载舞,大多都是从花楼找来的姑娘。
她只看着他身后的画舫:「这些日子你就是去准备这个?」
薛玮从楼梯上走下来,向史清芸伸出手。
「准备不周,不知夫人能否赏脸,与为夫同游?」
今日史清芸穿了一袭月色裙子,锦缎在华灯下流动着光彩。她的发髻上虽只插了一支玉簪,但却让花枝招展的姑娘们自愧不如。
在众人的目光中,她把手放在了他的手里。
薛玮带史清芸来到画舫二层坐下,面前的桌上摆满了水果点心,精心打扮的孟枝走上前来为他们斟了酒,莞尔一笑后退下了。
史清芸指着眼前的莺莺燕燕:「她们……?」
「她们都是薛家培养出来的线人。一定要说的话,整个大宋的花楼估计都有薛家一份。」薛玮一双眸子在彩灯中流连。
「所以夫人如果听下人说我在花楼,可不许生气。」
她面无表情地打了他一巴掌:「说正事。」
薛玮手拿酒杯,借着琵琶声响起时开口说:「夫人最近在查什么?」
「城南郊的事,想必你已有耳闻。」史清芸与他碰杯,饮酒时用袖子遮住自己的脸,「你我想法该是一样的,有人耐不住,想要东城这块地了。」
薛玮不是一个真的草包王爷。
史清芸去薛玮的书房留心过,里面规整到让她惊讶。
她也找机会翻了桌子上的簿子,上面记录了重要商铺的全部进出账,有几处被人用朱红笔圈出。
这些全都出自一个当铺。每个月初都会有人去典当一件物品,月底赎出,而当铺老板开的价自年初到年末都是同一笔固定的银子。
里面肯定有问题。
「真的眼线我还没查出来,所以才出此下策。今日如此一闹,所有人的注意都放在画舫上。若边沙的人真的混在里面,定会有所行动。」
薛玮好像看见了什么,刚说完话就装成一副吃醉酒的样子,往她身上倒。
「夫人……为夫今日见到你一笑……觉得心情甚好……」
薛玮嘴上这样说着,手指沾了茶盏中的水,在桌子上写着:
来了。
史清芸看清了他写的话。
她一边僵硬地笑着支撑薛玮,一边用目光在人群中不停搜寻。
直到她看见楼梯处闪过一个人影,一个舞女打扮的人裹上斗篷,消失在人群中。
史清芸想要站起来去追,却被薛玮拉住了。
「抓人的事,将军可以,王妃的身份可不合适。」薛玮招招手,那女子又端着酒壶走上前来,「孟枝,你通知十七去跟人,要活的。」
他扭过头,嘴角勾起一个笑。
「说完了正事,夫人,我们来谈谈私事。」
画舫开到河上,声乐没有停止。
史清芸站起身推开窗子,风冲淡了胭脂香气,让她的头脑清醒不少。
薛玮站在她的身后,轻声说:「往年的传统,在正月十五这天晚上,东城的百姓要告慰死去的人。」
河上漂来星星点点,史清芸定睛一看,是街边的人将花灯放进了河中,它们顺着水流,进入长夜亘古的无垠,照亮灵魂回家的路。
史清芸想到这些日子在东城的生活,她看着河面,悠悠开口道:「我从未想过,若有一日彻底脱下战甲,会是怎样一幅场景。」
「我知道你心中所想。但我想告诉你的是,生死并不仅仅代表着战斗,而且生命是一种美好的存在。」
「所以,歇一歇吧,除了生死,你还有整个人间。」
她已经习惯了风西处处充满杀戮的生活,有的人活在边界与动荡之中,战争的胜负即是生死,他们的肩上担负的是整个大宋的安危。
但在东城她才明白,生死也可以只是一份简单的幸福。
薛玮向她张开手,放在手心里的是她小时候最爱吃的麦芽糖。
他的脸色变的异常认真,山河一点点沉入他的眼眸,远处升起了无数孔明灯,温暖的光照亮了整片夜空。
史清芸恍惚又迷茫起来。
她年少时最爱的人给她带来无法抹去的印迹,那种心动和悸动已经许久未再感受过。
但现在她体会到了。
「……抱歉。」
史清芸抽回手,没有去接。
她不知道自己的心动究竟是为谁,是薛玮本人,还是他与卢子俊相似的那张脸?
这样会愧对他们两个人。
在确定自己的心意之前,她没法以别的态度面对他。
4.
十七死在了破庙中。
薛玮没能把这件事瞒下来,史清芸知道后,亲自领人抓回了那夜的舞女。
王府内。
「不说是吗?你的下场将会和你杀死的人一样。」
史清芸拿出一张纸,放在了舞女的面前。
舞女眼中闪过恐惧的神情,但还是强硬地摇了摇头。
史清芸笑了笑:「看来你是真的想要尝试一下,那我可以满足你。」
她说完,又写了几个字,扔在了舞女的手中。
舞女接住那张纸,慢慢打开来看。只见上面写着的却是边沙话:「我知道你们想要干什么。」
她看了看史清芸,只见史清芸脸上挂着一丝笑容,显然是在等待自己的回答。
舞女已经知道了这个女人不是普通人。
她咬了咬牙,用不太熟练的中原话说道:”我告诉你。你想知道什么,尽管去查,只要我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史清芸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她已经不敢再隐瞒下去了,不管是不是有用的消息,她都要全盘托出。
她说了几句,一直盯着史清芸的眼睛,史清芸发觉不对时身体竟已经无法动弹。
那舞女看起来瘦小,力气却奇大,猛地一挣,几个侍卫都无法钳制住她。她抽出腰间的刀对史清芸一挥,匕首狠狠捅进她的腰腹。
她的眼神凶狠得像一匹狼。
「想知道更多,下辈子吧!」
舞女还维持着方才的表情,一支箭突然凌空出现,声音像鸟鸣一般,正中她的心口。
史清芸连忙躲起来,她捂住自己的伤口,手指指着府外不远处的树梢,上面闪过一个人影:「还有别人,快追……!」
她昏倒之前,听见了朝她而来匆匆的脚步声。
「快去请太医!快!!」
薛玮原本在中原,知道史清芸抓住了人之后立刻往回赶,结果刚进门就看到她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他将她打横抱起,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袍和他的手。
孟枝跑过来抓住他的袖子,眼眶泛红:「王爷,您的身体要紧……」
「让开。」薛玮抬眸看了她一眼,径直向前走,「若是王妃有什么闪失,你们所有人都得给她陪葬。」
孟枝踉跄着跌倒在地上。
她看见了薛玮眼中的冰冷,这样的王爷是如此陌生。
几个太医匆忙赶过来。
薛玮将史清芸放到床榻上,太医救治过之后告诉薛玮:”回禀王爷,王妃伤口不深,气血亏损过度,臣等已经将其包扎起来,目前并无大碍。但王妃晕倒这件事,微臣有一点疑惑……王妃像是中了蛊毒。”
蛊毒?
薛玮的眉毛皱起来:「那现在可有治愈方法?」
太医回答道:「王爷,恕臣无能。王妃之前没有中下蛊毒的经历,虽说这次的经历并不严重,但她之前在战场受损的经脉并没有完全恢复。按照现在的状态,王妃少则三五天就能够醒来,多则……就难说了。」
薛玮回过头对太医说:「把我的解毒丹服给她。」
「王爷!」孟枝忍不住上前,「那是您保命的东西!」
「照我说的做!」
他的视线落到史清芸惨白的容颜上,心中充满了自责。
太医给史清芸服下解毒丹,她的脸颊开始慢慢有了血色。薛玮坐在床沿,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脸庞,心中一阵酸涩。
如果他能够早些察觉,或许就不会让她陷入这样的危险之中。
孟枝在心里叹息,她看得出来,王爷非常爱史清芸。
但是,他的爱却太过于沉重,而且太过于压抑,他的心里承担了太多的负担。
他太累了,孟枝不知道这样的王爷还可以维持多久。
薛玮坐在床畔,静静看着躺在床榻上的人。
「你真的很厉害。」他开口说道。
孟枝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王爷,您不要忘了自己为什么娶她。」
那日花楼一遇,史清芸走后,薛玮回房躺进花娘怀里,嘴上与她们调笑着,实际上眼睛却没有看她们中任何一个人。
他细细品着花娘递到嘴边的酒,想起刚刚那张脸与画像上有七八分相似。
薛玮早有听闻杜丞相在暗中做手脚,,新登基的皇帝不知是否想要收回权利,所以他为了保住薛氏不得不开始行动。
其实只要仔细去查,就能发现薛家的势力犹如一张细细密密的暗网,盘根错节,从宫外蔓延到宫内,只差一步——兵权。
几天前他调查了所有将军的背景,发现只有史清芸的人际关系极其简单,人也几乎全年待在风西。他看着她的画像,思考着自己的下一步计划。
但没想到,自己能在这里遇见史清芸。
她眄过来,一双眸子美艳而锋利。
倒是比画像上鲜活许多。
「我记得,所以我现在更对不住她。」
很多事情的发展不是自己能控制的。
就像他对她的感情。
先帝联合杜丞相害死了他的父母,希望年幼的他成为一个傀儡,好在控制东城的同时保全自己的面子和名声。
圆滑和放浪只是他的外在,他从小就明白人心险恶,但作茧自缚,困住的永远是自己的心。
他想要的从来就不多,只是保全薛家而已。
但有人连这个愿望都不想让他实现。
最开始只是想装出一个爱史清芸的假象,利用她手中的兵权而已。但演着演着,自己好像真的无法自拔了。
孟枝看他这幅样子,心中一疼。
薛玮是她见过最坚强的男人。
他从来都是笑嘻嘻,没有半分愁云惨雾,从未在她面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但史清芸对他来说是特殊的。
因为她的存在,让他有了温暖。
因为她的出现,让他重新有了生命的意义。
他的心里有了史清芸,有了牵挂,整颗心也随之变得丰富多彩。
孟枝岔开话题:「王爷,王妃的伤势已经稳定下来了,您不如先吃点东西吧?您本就虚弱,这样下去,只怕会熬坏身子。」
薛玮摇摇头,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个了。
他看着窗外,天空中飘洒着细碎的雪花。
「孟枝,你觉得我是不是做错了?」
「王爷……」孟枝犹豫着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继续追问道:「是不是你心里早就有了答案。」
孟枝抿着嘴巴没有说话。
「孟枝,你不用瞒着我,我知道我自己做错了,我不应该让她受这样的苦,是我没有保护好她。」他自言自语地说道。
「不是这样的。」孟枝摇摇头,鼓足勇气说出了这句话,「其实,王爷,我们不应该把她当成是王妃。」
「什么?」
薛玮听见她说的话,心猛地跳动了几下。
「她是风西的将军,生来就是属于战场的。」
5)
史清芸在受伤的第三日醒来,薛玮伏在她的床头小憩,还紧紧地抓着她的手。
感受到她的颤动,他猛然惊醒。
她的嗓音沙哑:「舞女的事……」
「放心,我已经处理妥当。」
薛玮眼中尽是疲惫,但听到她说话时的欣喜根本掩不住,
他轻笑一声,眼眶却湿润了:「夫人醒来第一件事不先问我这几天是怎么过的,真是绝情。」
史清芸在王府里养伤的这几个月里太医来了几次,说她身体恢复极快,只字未提蛊毒的事。
王府平静到让她产生怀疑。但薛玮不愿透露更多,她只能暗中得知舞女的事其实并未有后续。
她坐在画桌前,发了半天的呆。
康复后,她收到副将传信,说边沙最近有异动。
已经是深夜,史清芸收拾了回风西的包裹。
这时却有人来敲她的门。
她将擦好的长剑收回鞘中,拿着烛台打开了门。
外面是孟枝扶着薛玮,烈酒交织着暴雨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散。
「你先退下。」薛玮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史清芸,「本王有事与王妃说。」
史清芸面色不改,上前关门:「你喝醉了。」
「醉了总比醒着要好。」
薛玮抬手扒住门框,看见了放在桌上的剑,嗤笑一声。
「你看,你终究还是要走的。」
「为什么呢。」薛玮看着她的眼睛,「为什么有时候我觉得你我就像这层烛光,你就在我的面前,可我却怎么也触碰不到你的内心。」
「是因为卢子俊吗?」
窗户突然被风吹开,雨珠劈头盖脸砸进来,打湿了他们的衣裳。
一道闪电划亮了半边天,他突然凑近,不知哪来如此大的力气,将史清芸压在墙壁上,蜡烛都因两人路过时的力道而熄灭。
她用手肘抵着他的胸膛,一时竟无法挣脱。
「为什么我和他长得如此相似。」他的鼻息喷在她的颈间,「你的眼中却从来没有我!」
「你清醒一点!」史清芸重重给了他一掌,「我从未将你看做是他来对待,你也从未甘愿是他的替身。」
「更何况你娶我,不也只是想要借我的兵权,保住你在东城的地位吗?」她的话语与窗外的闷雷融为一体,「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夫人知道我的目的,我何尝不知夫人的。」他拉开与她的距离,声音沉下来,「皇上为何会不假思索给你我赐婚?」
中央一般管不到外姓王,他们的属地有自己的分管方式,每月按时上报总情况即可。但若没有皇上的一次微服私访,也不会发现薛氏的异常。
「东城的繁华与和谐都是空壳,这种现状维持不了太长时间,就会出现暴乱。现在有更适合的法度摆在面前,你应当有所取舍。」她抬眼看着他,「皇上也想要除掉杜丞相,和他连手是最明智的选择。」
薛玮抚摸着她耳旁的发,轻声说:「可他真的是为你我着想吗?」
史清芸神色微微一动。
她在风西的名声日益扩大,难免不会有人上书皇上提防她谋反。但她的父亲暗中已属于皇帝派的人,若真的谋反,皇上手中也有可以要挟的人。
这次薛玮特地去请旨赐婚,皇上不是傻子,知道人人都虎视眈眈史清芸手中的兵权,想假借成亲来夺得兵权。
皇上得知杜丞相极其在乎新法的推进,可薛玮迟迟没有动作,他便想将东城吞下成为自己的地盘。
薛玮突然开始调查外来人员,想必一定是注意到了杜丞相的举动。
皇上希望史清芸可以帮自己在东城做接应,稳住薛玮。
条件就是他会帮她保住在风西的兵权,她避过风头后可以回去继续当将军。
薛玮侧身咳嗽起来,毫无预兆地吐出一口血。
史清芸在黑暗中看不到,却敏感地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味。
「你怎么了?」
孟枝在门外候着,她听见薛玮的咳嗽声愈演愈烈,恨不得立刻推门进去。她的话音颤抖,眼泪几乎涌出来。
「王爷自小就被人下了蛊,他活不了多久了!」
又是一声惊雷。
史清芸愣在了原地:「为何你从来没同我说起过?」
「说不说都是一样的。」薛玮揩过血迹,淡淡地说,「没人能改变我的命运,你改变不了,现在的皇上也一样。」
「你已经有了杜丞相造反的证据,皇上不会动你。」她大为不解,「为何不将此事上报给皇上?」
光亮闪过,她第一次看清薛玮眼中的恨意。
「你只知道除了薛家之外的异姓王都被历代皇帝除掉了,但不知道先帝早就打过东城的主意了。」他的五官投出阴影,增添了几分冷酷的意味,「我如他所愿,假装做一个游手好闲的王爷,但我日日都想着有朝一日我一定亲手杀了他。」
「可还没等我动手他就先死了。我知道现在的皇帝对先帝的做法很不满,他虽是先帝的儿子,但我和他无冤无仇。
「只是我不会再信任皇家的人。」
史清芸欲言又止,最后叹了一口气:「怎么做是你的选择。」
「夫人说我固步自封,自己难道不是这样吗。」薛玮松开她,说,「我于东城,你于风西。你我都在守着念想而已。」
史清芸抓着衣袖的手猛然收紧了。
「卢子俊对我来说,已经远远超出了爱人的范围。如果不是他,我不知道已经在战场上死多少回了。」
但在她心中卢子俊到底该是什么呢,究竟是她年少时永远失去的遗憾,还是只是一个已经习惯了对着袒露心事的执念?
她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薛玮说对了一件事。
她总是太固执。
「所以我离不了风西,也忘不了他。」史清芸将自己的衣服整理好,发高高竖起,眉眼间重拾将军的凌厉,「我们的婚约,还是作废吧。」
她拿起放在一旁的包裹,薛玮突然从后抱住她。
「我好像真的爱上你了。」
他的声音沉闷得像屋外的雷。
「孟枝喜欢你,我看得出来。」
史清芸将他的手从自己腰上拿下。她向前走,没有回头。
「她是可以托付终身的好姑娘,你要好好待她。」
薛玮没有追出来。
门外的孟枝静静地撑伞站在那里。
「那年战乱,他在一群野狗口中救下我,所以我愿意为他卖命。」孟枝说着说着,突然落下一滴泪,「我和他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为什么最后他娶的是你。」
「我知道你哪里都比我强,但如果你爱他,我绝不会多说什么。」
史清芸的嘴唇颤抖了几下,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只是听着孟枝说。
「他在我面前从来都不是这样的。我喜欢他,喜欢他的聪明,喜欢他的冷静睿智,喜欢他的果敢决断。」孟枝说着,看向史清芸,「但是你受伤的时候,我从未见他有过这样的慌张。」
「你真的很美,也很有能力。」孟枝说着,脸上露出了落寞的神色,「他的心从来都没有放在我身上过,从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史清芸冒雨一路骑到宫中。
文华阁内。
皇上坐在屋内批奏折,对她的突然到来并不意外。她单膝跪在地上,告诉了他边沙舞女的事情,以及从她身上搜到杜丞相府中才会有的东西。
她想到他们的对话,犹豫了一下,只说东西放在了薛玮那里。
「朕希望你是真心帮朕。」皇上看向她的目光意味深长,「朕许你官复原职,前提是你不会动任何私人情感。」
史清芸面无表情地回答:「在陛下面前,清芸知无不言。」
皇上大笑几声,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起来。
「东城的事,朕自有定夺,你先继续去当你的将军。」
外头已经变得蒙蒙亮,空气依旧黏腻得喘不过气来。
又一声炸雷在耳边响起,她突然勒马,看着不止不休的漫天大雨,心中的情绪更复杂起来。
怕是要变天了。
6)
史清芸调回风西后的第七天,边沙突然宣战,她挂帅出征。
这场仗来的猝不及防,史清芸一心扑在战场上。两年来她都没感受过驰骋在战场上的爽快,刀剑触碰在一起的声音真正唤醒了她的灵魂。
她一直觉得权谋、利益争斗、甚至是感情,都是她不愿再去触碰的东西。
东城那段美好、安宁到不真实的日子对她来说,竟在尘烟中渐渐模糊了。
但她觉得这是好事,就算自己死在战场上,也有无数故人的灵魂作伴。
转眼就到了十月末。
风西往年从未在这时候下过如此大的雪,积雪几乎把整个山路封死,人和马在雪中根本迈不动脚,看不清远处的东西,边沙和宋军都无法出兵作战。
宋军的物资还没有到,如果再不到,他们怕是撑不到这场雪结束了。
军帐中众将领围坐在一起,商量着作战计划。
一个小兵破帐而入:「大帅,瞭望台上有人传情报回来,说外边有个人带着一队人马来了,看样子不像是边沙打扮。」
史清芸放下兵书,警觉道:「可看清了?」
「脸看不清,但那人骑的马挺特别的,黑身子,脖子上一圈白毛。」
外头突然嘈杂起来,许多宋军警惕地拿着武器走帐门。
但传来的是她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本王奉皇上旨意,来给各位送来冬衣。」
史清芸掀开帐门,冷风夹杂着雪粒扑在她的脸上,模糊了她的视线。那个人踏着茫茫风雪赶来,脸颊和鼻尖都冻红了。
他下了马,看向她时,眼神却好像把所有的呼啸隔开,整个世界只剩他们两人。
史清芸回过神,转过身去。
副将看史清芸脸色不对,连忙出来打圆场,边叫人去取物资,边要领薛玮往给驿使搭的帐走。
薛玮表面上情绪隐藏得滴水不漏,但在走到她身后的时候,他在她的耳侧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他说:「我好想你。」
史清芸深吸一口气,拉住了他的衣袖。
「皇上已经将你的决定告诉我了。」
她突然回身抱住他。
「谢谢你能来。」
这话是真的。
在风西待着的前几年里,她没少受缺衣少食的苦,尤其是到了冬天,发下来的冬衣外头看着好好的,但只要裂开一个口子,就能看到里面填的其实全都是碎棉破絮。
她和卢子俊的家里多少能补贴上一点,但是其他穷苦人家的孩子呢?
他们没有优渥的家庭条件,没有千里迢迢差人送来的棉被,他们的家里还需要军饷勉强维持生计,而这些军饷辗转到他们家人手里,或许还买不了几袋米。
先皇在世时,卢子俊和她几番上书都石沉大海,经手军火的官员更是问不出什么。
这次风暴来得出乎意料,若不是薛玮亲自带人提前送来了朝廷拨来的物资,恐怕整个军营都不知如何度过这寒冬腊月。
那夜她冒雨离开王府,半道上被自己的衣袋硌得不舒服,掏出来一看不知何时被塞进了一块护心镜。
其实他早就料到了自己留不住她。
这早就不是薛氏的时代了。
他什么都明白,只是强装自己不明白。
他的执念太深,她不是圣人,没有把握能改变他,索性追求自己。
但皇上告诉她的话让她吃了一惊。
前段时间驿使给她送来密函,皇上说薛玮决定与她一同对付边沙的敌人。
她长舒一口气,竟生出些许期待来。
薛玮反而手足无措了。
他的臂环在了半空,眼睛惊讶地放大,他从未想过他们再重逢时史清芸会抱他。
雨夜后他和史清芸从未联系过。他曾经如此执着于守护东城,若不是她的一番话点醒了他,他或许还是一个刚愎自用的人。
史清芸走得决绝,根本没给他留后悔的时间。那夜的雨在他心里还没停过,她话说的干脆,坦荡地斩断了自己强求的暧昧,如今自己已经没有立场再站在她身边。
他知道边沙战事紧迫,既担心又不敢打扰她,只能托人偶尔打听她的消息。
但有一件事他始终放心不下。
史清芸在年前要多给府中的人做几身冬衣御寒,但按东城的气候来说过厚的冬衣并不适宜,但她的神色认真到固执的地步,一定坚持要这么做,这引起了他的怀疑。
他动用人力,暗自调查了军队现状和过去几年从国库里拨走银子的走向,才得知地方暗通款曲竟如此严重。
思索良久,他决定去中原找皇上谈谈。
上次东城舞女一事,史清芸和他已经有了杜丞相与边沙军来往的证据。他用情报换取东城的实控权,皇上想利用他手中的关系网,让他做清整边沙贪污的眼线。
为了见史清芸一面,他向皇上申请此次调物资自己全程看护。但半道赶上风雪,他怕没法及时运到风西宋军手中,顾不上自己身体不适,硬是一路快马加鞭昼夜不停。
他现在还不知史清芸如何看待他,但……
就当是自己最后自私一次。
薛玮的手轻轻搂住她的后背,笑着在她的额头落下一个吻。
史清芸的脸红了个彻底,一把推开他。
旁边的宋兵吓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我的乖乖,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大帅露出这个表情!」
整个军营里因为这句话热闹得不行。
史清芸脸上的红意还没退下去,破天荒第一次没有反驳他们,扔下薛玮就走。
他们闹得更凶了。
薛玮眨眨眼,一脸无辜。
但其实史清芸这样,他的内心更慌了。
7)
薛玮在驿使帐中住下了。
风雪停了之后,史清芸带着人练兵。回到营中,侍卫总会告诉她,薛玮独自一人在帐中不知做什么,一待就是一整天。
知情的老将看着行军帐皱了皱眉头:「王爷和小卢将军……」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史清芸看着篝火烤手,头也没抬,「但他们不一样。」
老将没再多说什么,军中所有知道卢子俊的人对他们的长相也从此噤了声。
这天薛玮从刚起来就觉得心跳很乱,他慌忙赶到史清芸的行军帐中,却发现她放在桌上的东西都不见了。
他快步走到军营总帐中,问道:「今早起来,谁见过大帅了!」
众将领面面相觑,说没见到。
一个没答话的老将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严肃起来:「今天是小卢将军的祭日……快!去北山!」
薛玮的眼神一下就暗了下去,手紧紧攥住剑柄。
「本王与你们同去!」
史清芸像往常一样,趁天还没亮,带了一壶酒去给卢子俊扫墓。结果回去的半路上遇到了勘测地形的小队边沙军。史清芸武功高强,对付他们不成问题,奈何她的肩上中了边沙军的暗器,伤口很深。
那几个边沙军将她逼到崖边。眼看无路可走,旁边突然出现一个人,抱着她从半山腰滚了下去。
「怎么是你?!」
好在山坡不高,史清芸被薛玮抱在怀中,没有二次受伤。山脚下是一片树林,她未受伤的手撑着地快速站起身,薛玮还没说话,她连忙拉着他跑进树林中修建的暗道里躲起来。
她把暗道洞口封好,划亮了火折子。
「帮我。」
薛玮看着史清芸肩胛上狰狞的伤口,时间太久已经结成了一道血痂,与里衣粘连在一起,又因为刚刚滚下而再度撕裂,渗出点点鲜血。
她掏出一把匕首,在火折子上烤过,递给薛玮。
薛玮用匕首小心翼翼地划开她的衣服,将金创药涂抹在她的肩头。
她的手紧紧地攥着衣服,嘴唇苍白,汗珠顺着鬓发滚下。
她哭不出泪,只好将自己咬出血。
现在她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过去展现在他面前。
薛玮的手指抚摸过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喉头动了动,艰难地开口说道:「……你曾经,就是这样过的吗……」
你曾经就是这样活在危险之中,也不忘怀念他吗。
她舔了一下口中的血珠,每牵动到伤口都会钻心地疼,但还是强忍着不让说话的声音听起来过于虚弱:「这算什么,我在府里差点没命的时候,不也挺过来了吗。」
「你怎么会过来?」
「你的护心镜不在。」
暗道很窄,一呼一吸都清晰可闻。
史清芸用扯碎的里衣把伤口粗略包扎起来,眉头紧皱:「你知道自己贸然出来有多危险吗?」
「那你呢。」薛玮收回手,他的双眼像是深不见底的潭水,「那你知道有多危险吗?你一定要让整个军营的人都陪你冒这个险吗?」
「是我考虑不周。」史清芸说,「但我是来与他告别的。」
「我已经准备尝试新的生活了。」她拾起放在地上的长剑,说,「走吧。」
直到腊月二十九,边沙军都没再有动作,宋军又在风西过了一个新年。
军营里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结束后史清芸揣了一壶酒去马棚,薛玮跟上前去。
她吃多了酒,眼睛却在月光下格外明亮。
他们一路驰骋,来到北山脚下的树丛。七扭八拐,找到一片全是石头的地方。
「北山脚下埋着的都是大宋的烈士。」史清芸将酒洒在地上,朝着远处鞠了一躬,手中火折子的光亮显得如此渺小,「知道名字的,我就给他们在石头上刻上,但更多的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有的人连尸体都找不到,也用石头代替了。」
薛玮看着她的侧脸。他感觉史清芸距离他这样近,又这样遥远。
他见过了她练兵时的英武,与其他将领论兵时的沉着,还有在军营吃饭、与人交谈时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像是落在茫茫草原上的一颗星。
这才是她选择的人生。
她说:「我要去见他。」
薛玮垂下眼。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明明知道她要去见谁,但这次他什么都没说。
她说了与卢子俊道别,最后还是放不下他。
转身要走,她却叫住了他。
「你和我同去。」
树丛中的光线很暗,但这条路她就算闭着眼也能找到。
史清芸斟了最后两杯酒,一杯放在卢子俊的墓前,一杯拿在手中,一饮而尽。
她弯下腰,手指抚摸着冰冷的石碑。
「哥,有的事……我该去弄明白吗?」
回答她的只有呼啸而过的夜风。
8)
草原上新冒出一缕青葱的时候,整个风西都紧张起来了。
薛玮抹了把脸,他刚勘察地形回来。远远望去,军帐前好像有什么人在等着。他原以为是朝廷派来的驿使,可等走近了却发现那一干人等竟是边沙军打扮。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问道:「这是?」
「边沙王派了使者前来。」帐前守卫朝他一拜,「大帅和其他将军正在帐中讨论。」
薛玮点点头,心里好像明白了什么,解下自己的披风走进军帐。
军帐中点着昏黄的油灯,史清芸和诸将领围坐在帐中。从对面赶来的徐卓一身正装,神色严肃地和他们一同端详面前的沙盘。
自徐卓领导凉州一役兵败,诈降边沙已四年有余。他带着边沙王乌利齐的旨意来劝说史清芸,但她早已收到暗线禀报,乌利齐带领八千轻骑赶来和前锋大军汇合,显然是要速战速决。
史清芸最先打破了宁静:「寡不敌众,进攻之事还需从长议之。」
「此河道极为重要。现如今边沙军官均坚持驻扎在河畔,而乌利齐认为半渡更可主动出击。」徐卓起身,指着伊河与两方军队的位置,「边沙内部已产生分歧,这是天赐良机。」
「我军已经损失众多,边沙军队攻势凶猛,在漠北援军未到之前,一味攻击必是贸然送死,理应以防守为主。」
薛玮上前去,将宋军军旗放在伊河位置处:「本王认为这位兄台所言有理。边沙对我方境地尚不明晰,我军方可借天时地利,以心理战术攻之。」
徐卓点头,说:「边沙的锐气多来自于前锋部队。我方人数不占优势,但若施巧计打败其前锋部队,在他们丧失士气之时便可将其一举拿下。」
烛火倏忽跳跃了一下,史清芸眸光一闪,显然有些动摇。
守卫进帐,告诉徐卓时候到了。外头的黄土裹挟着呼啸的风声顺着缝隙钻进来,徐卓站起来,闪烁的火光将他的脸颊映得忽明忽暗。
「徐某暂时没想出别的好法子,还得烦请诸位斟酌谋划。」
他朝众将领深深一拜,神情中多了几分辛酸与不舍。
「收复失地,全靠各位了。」
徐卓怎会不知,乌利齐派自己来炫耀军威,实际上是在用他讽刺宋军。
他转过身,一席帐门将他与帐中人分隔在黑夜中。
夜风刺骨的凉意扑面而来,鼻腔里充斥着在空气中弥散开来的土腥味和炭火味,远处是战士们擦拭武器时不小心碰撞在一起清脆的声音。
他一步步走进月光,却没由来想到自己久未谋面的故乡。
行至半路,徐卓身后的边沙军中有人抬起了头,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举起了手中的刀。
她早该想到乌利齐不会让行军如此简单。
翌日,史清芸率军出兵,趁其渡河时大破边沙军队,但手下来报未找到乌利齐,反倒是发现了徐卓的尸体。她惊觉大事不妙,但还没来得及撤军就被隐藏起来的边沙军包围。
乌利齐早已让一批边沙军偷偷渡河潜藏在附近,又在徐卓放出假消息后杀他灭口,就是为了将风西宋军一网打尽。
「让王爷去接援军!快——!」
史清芸拉过身边一个战士,边吼边用力为他劈开一条血路。
耳旁是打斗声、喊叫声、马蹄声,以及血肉破裂的声音。也不知已经过了多久,史清芸手上的动作快要麻木,鼻腔中充满了血腥味。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活着的仍奋力抵抗着,但边沙军好像怎么也杀不完。
远处,坐在高台上的人看着这一切,轻蔑地嗤笑一声,好像是在看一场毫无悬念的游戏。
「大帅小心!」
她被敌从后偷袭,躲闪时从战马上摔下,头盔掉在地上,她滚了一圈就飞快站起来,扬剑杀死了上前来的敌军。温热的血溅在脸上,她却毫不在意。
「上马!」
一声马长长的嘶鸣声传来,薛玮破开众人,将她拉上马背。
援军终于到了。
他把另一把剑也塞进她手里:「还是双剑最适合你。」
史清芸束好的发已经散开,她用双剑将敌军挑下马,轻易地划破那人的喉咙。
眼见边沙军节节败退,宋军逐渐占据上风,高台上的人终于坐不住,取了弓箭上了战场。
「小心!」
薛玮猛地勒马,玄雪腾起半边身子,前蹄堪堪躲过一支射来的长鸣箭。
史清芸的眉头顿时紧锁起来:「是他。」
边沙国的王,乌利齐。
也是害死卢子俊的那个人。
乌利齐拦在他们面前。他骑在马上,像一匹在追捕中的猛兽,仿佛下一秒就能将他们拆吃入腹。
「我记得你,你是卢将军身边的那个小姑娘。」他从箭桶里又抽了一支箭搭在弦上,歪头看着他们,「奇怪的是,你身后的那个人,为什么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他狞笑着放出一箭,史清芸挥动双剑,生生将箭杆在空中折断。
「怎么可能!」乌利齐震惊地地上看着断成两截的箭,「边沙长鸣箭从不会折断,为什么你可以做到!」
「因为他的死,这些年我一直在研究如何攻破长鸣箭。」史清芸握紧了手中的武器,突然夹了一下马腹,朝乌利齐奔去,「你以为这次我会重蹈覆辙吗!」
她上次没能护住卢将军,绝不能让薛郎再步后尘。
乌利齐没有防备,被史清芸一箭刺中侧腹,掉下马的时候狠狠向前一抓,将她也拽了下去。
「去找沈将军!」
玄雪因为这一举动受了惊,载着薛玮向前跑去。
乌利齐顾不得自己的伤口,从怀中掏出一把弯刀,大吼一声就朝史清芸砍去。
她用剑去挡,但乌利齐的力气大得出奇,这一撞险些将她的虎口震碎,弯刀勾着剑柄,她的剑脱手掉在了地上。
乌利齐将史清芸扑倒,刀口朝着她的门面直直刺下去。史清芸用手肘用力抵抗的同时膝盖顶在他的伤口上,乌利齐吃痛,弯刀一偏,从她的右眼角至鬓间划出一道口子。
史清芸双掌击在他的太阳穴上,快速从地上爬起来。她踉跄着去捡远处的剑,视线被红色模糊。
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
乌利齐缓过劲追过来,弯刀划破空气发出声音,史清芸连忙往旁边躲闪,没能拿起那把剑。他又一拳打在她的背上,她吐出一口鲜血。
「你和他一样,还不是都死在我手——」
他掐着史清芸的脖子举起刀,但这句话还没说完,手突然松开了。
史清芸费力地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他身后面色阴沉的薛玮。
薛玮从跑马上一跃而下,飞奔回他们打斗的地方,恰好看到史清芸被乌利齐掐着脖子拎起来。
他来不及多想,随手拾起一把长剑,狠狠刺进乌利齐的心口。
没想到乌利齐猛地向拿剑的方向一扑,丝毫不在意剑没入身体,他的弯刀对准了薛玮,最后反手捅了下去。
史清芸立刻一脚把乌利齐踹倒在地。但刀刃太过锋利,薛玮躲闪不及,手臂还是被划出了一道伤口。
「你怎么样?!」
薛玮朝史清芸摇摇头:「不要紧。」
没走两步,他突然跪下来,吐出一口黑血。
「刀上抹了十倍的剧毒,他也活不了了。」乌利齐突然大笑起来,眼睛却直直地看着天空,「边沙才是草原的王,大宋,永远都是手下败……将。」
然后他抽搐了几下,死了。
9)
沈重行率领众军找到他们时,史清芸正架着薛玮往军营走。薛玮紧闭双眼,气息奄奄,而她自己脸上的伤口也狰狞地可怕。
「他中了毒……快带他走……」
这是她昏倒前的最后一句话。
她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自己还是在不断杀敌,杀到双眼通红,杀到双手麻木。身后突然传来了马蹄声,她回过头,却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棵树下,远处漫山遍野开满了不知名的花。
而树下的卢子俊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说:「你该走了。」
「我该到哪去?」
「到你爱的人身边。」
她顺着卢子俊的手指方向看过去,一片灯火通明中,薛玮站在薛府门口,伸手去接落下的雪。
……
思绪又渐渐陷入混沌,史清芸挣扎着醒来,掀开帐门,一眼就看见旁边营帐军医们进进出出。
沈重行守在帐门口,看见她后手里抱着剑走来,眼中情绪复杂。
他轻声叹了口气,说:「清芸,你进去吧。」
薛玮已不再吐血,他躺在营帐中,这里只有他和史清芸两个人。
史清芸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她看着他苍白的脸,突然想到了许多往事。
她想起他拉着她的手,说:「歇一歇吧,除了生死,你还有整个人间。」
他带她登上画舫,看漫天飞起的孔明灯,山河一点点沉入眼眸。
他在床榻前握住她的手,眼眶泛红。
他从背后环住她的腰,求她别走,叹息声遮不住滚滚惊雷。
他穿越半个大宋,踏着霜雪赶来,在她耳侧说「我好想你」。
……
她想起那个艳阳天,他轻笑一声,把簪花插在她的发间。
她抬眸看着他的脸,有一瞬间的慌神。
不愿承认的人,执着于过去的人,未曾表露过心意的,一直都是自己。
她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爱上的,就已经是他了。
不知不觉,眼泪就落下了。
「夫人别哭啊……」
薛玮慢慢挪动手指,抹去她的泪珠。
「薛某福薄……恐怕无法与夫人共度余生……」
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在她的唇上印下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
「好在终于有一次……你眼里看的……是我了……」
作者:奈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