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凉生玉枕时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他笑着对我说:「皇后不能是你。」
我恍惚了一瞬,虚虚地环住了他的脖子,乖巧地躺在他怀里,问他为何。他没有答我的话,只是拧着我的鼻子,说我贪得太多。
他是东宫太子,程仪潇。
我是程仪潇捡回东宫的,我那时不懂事,还咬了程仪潇一口,他险些将我掐死。
1
我当时是个小乞丐,在城墙根边上跟一群叫花子起了争执。我没爹没娘,那群叫花子便拿我取乐子,将我手中冷硬的馒头夺去,丢着玩就是不肯给我。我性子烈,上去就抓住了那领头乞丐的头发,硬生生扯下了他一撮头发,他摸着头上的血,叫了那四五个人围住我,拳打脚踢的,我差点以为我要被活生生地打死。
「停。」
我听到远处叮叮当当的响声和一个人的说话声,说话的是一道慵懒的男声。
我的眼睛让血糊住了大半,看不真切外面发生了什么,我紧紧捂住头,不敢松手。我的喉咙里冒出了腥味,我觉得我的肠子让那群杀千刀的给踢断了。我抽着气,就是不肯哭出声来。
蓦然,身上的拳脚都停住了,我缩了缩身子,想睁眼却睁不开。有人过来抬起了我,将我的脖子锁上链子。我紧张地挥舞了几下拳脚,却听见不远处有人嗤笑一声,我不知道他是谁,只是冲着他的方向呲牙,不停地扯动脖上的铁链。
那人似乎朝我走近了,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香味,使劲耸了耸鼻子。他似乎在打量我,我不觉得他是人牙子,我浑身上下没一个地方是好的,听老乞丐说,人牙子都喜欢拐细皮嫩肉的小孩,能卖个好价钱。
那人「啧」了一声,似乎是在嫌弃我。
「拖着走吧。」
说话的还是那人,他的声音可真好听。我从小到大,没见识过这样的人物。
铁链子的另一头被人拽着,我没设防地颠了一下。我只听得一阵铁链碰撞的轻响,我被系在了什么东西上。突然那东西动了起来,我听见了声响,是马蹄落地的声音,「哒哒哒」的,我只觉得那人是个疯子。
马匹跑得快,我听见后头的马车叮叮当当的,是金玉相撞之音。偷鸡摸狗的事我干得多了,因而能听出来,这是辆富贵人家的马车。
2
我被马拖着,跌跌撞撞的,那群乞丐将我的右腿打折了,我站不起来,脸一直贴着地,被地上的石子擦得生疼。
我的嘴角溢出血来了,头有时撞上东西,手使不上劲,我没穿鞋,我能感觉出来,我的右脚趾被磨烂了。
马一直跑,越跑越快,我胳膊上,肚子上,腿上的衣衫都被磨烂了,血流了出来,我使劲睁了睁眼,看见在我的身后,是蜿蜒一路的血迹,断断续续的,触目惊心。
奄奄一息之际,马车停了,有人解下拴在马匹上的铁链,又在我身上泼了一通冷水,我打了个激灵,紧接着被拽着扔到了一片柔软之中。
「命还挺大。」
我糊住眼的血块化开了些,我费力地睁眼看。这是个顶好看的人,一双顾盼风流的狐狸眼,嘴角挑着一抹玩味的笑,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知晓他就是那疯子,鼓足了全身的劲冲上前去,狠狠咬住了他的手臂,直到见了血。他甩开了我,我撞在了马车的木杆上,闷哼一声,背部一阵钝痛。那木杆断了,有木刺扎进了血肉里。
那人踩着我垂在马车上的手,柔软皎白的皮毛毯子被我手上渗出的血染红了。他逼近我,慢慢抬起双手,我瞥见了他手上的扳指,知道他定是个权势滔天的厉害人物,我想我今日算是得罪贵人了。
他缓缓掐住了我的脖子,慢慢收紧,我渐渐喘不上气来,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绝不吭声。在我濒死之际,他收了手,随意拿过旁人递给他的帕子,细细地擦了擦手便一把扔到了我身上。
他问我想不想杀了他,我点点头,他笑出了声,用舌尖舔了舔牙,便让人将我扔到了马背上。
我嘴角一抽,又有血溢了出来,心里想着,最起码今日保住命了。
有人将我从马背上拖了下来,脑袋昏昏沉沉的,我睁眼看到了头顶上方的牌匾——东宫。
我想起那人手上的扳指,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我惹了全天下最不该惹的人。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太子程仪潇,传闻太子心狠手辣、性情暴虐、喜怒无常。
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觉得活不过今晚。
侍卫小声询问他该如何处置我,他没将我放在心上,只轻蔑地说了一句:「留着。」
我仔细听着,突然昏了过去。
3
再醒来时,我不知自己被扔到了哪里,只是平躺着,身上被上了药。我略动了一下胳膊,疼得直吸凉气,程仪潇下手狠辣,我背部的伤口都被扯裂了。
听到有脚步声走近了,我警惕地回头,狠狠地盯着那人,是个跟我一般大的女孩。她被我凶恶的眼神吓得一愣,继而轻轻揉了揉我的头,与我说以后便在这里住下。
我没吭声,她见我冷落她,她也不恼,还说她叫澜澜,与我一样,是东宫的下等宫人。我往四周瞧了一眼,这屋子破破旧旧,我躺在地上,只铺了一层褪了色的单布。
澜澜问我的名姓,我闷声不吭,澜澜见我不说话,只是嘱咐我这几日切莫乱动。我见她要走,闷闷地说了一句:「我没有。」
我没有爹娘,哪会有人给我取名,生下来就是一个人,要不是城墙根的老乞丐见我可怜收养我,我怕不是要在三伏天里活活饿死。
澜澜一愣,又揉了揉我的头,「声音这么好听,像小摇铃,以后,叫你瑶瑶,好不好?」
我没作声,澜澜便当我默认了,那之后,她常常唤我瑶瑶。
我的伤养好了,便在东宫内当了个粗使宫人。东宫有重兵把守,左右我逃不出去,捡个差事还能混口饭吃,便应了下来。我们这种人是最下层的宫人,干最累的活,还要受旁的宫人的欺压。
我一开始还是个烈性子,跟一个太监打了起来,后来被扔到柴房,险些被乱棍打死。澜澜来照顾我,问我是何苦。我吊着一口气,说那太监非要我孝敬他银子。澜澜拉着我的手,哭着说:「咱们比不得他们,那是有主子的。」
我咬咬唇,没吭声。澜澜将我抱在怀里,小声说着别去招惹他们,看见澜澜哭,我的心软了。澜澜是这十三年来,唯一对我好的人,我将她看得很重。
宫人看病请不得御医,宫外头的医官也不肯到这乌烟瘴气的地方来。澜澜掏出自己进宫带来的小药瓶给我上药,澜澜说这是上次用剩下的一些。我扭过头,鼻子一酸,我知晓那是澜澜带进宫里唯一治病的东西,全都糟蹋在我身上了。
我小声嘟囔:「我以后再不招惹他们了。」
我听澜澜说我将那太监的左腿打的青肿了,她还说我命大,竟没被打死。我点点头,算是回应。
只是那之后,那个太监常常让人给我使绊子,三天两头的我便要受点皮肉哭。我话不多,因为相信多说多错,何况在宫里要处处留心。后来有人经常找我麻烦,有次夜里,直接将我套了麻袋一阵乱打。
那夜下了雨,雨点子打在裂开的伤口上硬生生扯着我的心。这些,都是那太监的狗腿子干的。我是管着浣衣的,可那次,我手底下的衣裳全不见了。上头管事的大太监说是我偷了衣裳换了银子,我百口莫辩,没人帮我,澜澜也是。
4
我服软了,学会了谄媚奉承,趋炎附势。东宫跟乞丐窝不一样,我学乖了,也学坏了。原来我性子烈,不肯低头,现在我性子还是烈,可是怕死。我认了干娘,是我们管事的嬷嬷,她瞧上了我的脸蛋,越看越讨喜。
我长相不难看,在一众的下等宫人里实属鹤立鸡群。我陪着笑,孝敬银两,嘴巴又甜,管事的嬷嬷越看我越顺眼,没人再找我麻烦了。
浣衣的都是一群丫头,我因着以前干多了偷鸡摸狗的事,头脑机灵,手脚也灵快些,背后又有干娘给我撑腰,就这么顺了个管人的差事。
我知道这些丫头怕打,我没打过她们,有些好吃的我也都多少分一些给她们,干娘说我手腕子不硬气,她们得闹起来。我多少也吓了吓她们,这么两相无事。我甚至以为在东宫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在宫里过了两个年了,我今年十五了。
澜澜说,十五是及笄的日子,欢天喜地地送了我新衣裳。我嘴上说着不要,却将新衣裳抱在怀里,不肯撒开。澜澜说我性子别扭,一点没变。
我升了奴籍,与干娘平起平坐的,干娘心里头不舒服,我便拿出更好的东西来讨她的欢心。我会说话,管事的看我也顺眼,又见我年纪小,多少照顾我一些。我混得风生水起,差点忘了这是东宫,不是我的地盘。
听旁人说太子近日心情不佳,因一个宫女在太子面前失手打翻了茶盏。干娘与我说,上头要从底下提拔人上去,准备着殿前伺候。
太子喜怒无常,殿前总是备着好些宫人以待不时之需。我点点头,干娘是想让我去,去了殿前能给她长脸。
可我不想去,我胆子小,怕死。
那日选人,我故意起晚了些。慌慌张张地跑去时,听干娘说已经选完了。干娘骂了我一顿,说我净给她丢人,不争气。我心里正乐,却看到选人的张公公回了头,对着我说:「你,跟着去。」
我抬头一看,撞上了张公公狭长阴沉的眸子,我知道,我的好日子到头了。
5
我开始跟着教引嬷嬷学殿前礼仪,我装出蠢笨的模样,想让嬷嬷将我扔回去。可嬷嬷咬着牙,让人抽了我鞭子。
我像往常一样孝敬嬷嬷,可嬷嬷根本看不上我的东西,说旁人有送一串玉珠子的。我愣了,不只我一个人想到了这个法子,旁人都不想去殿前伺候。嬷嬷收了我的东西,说上头管得严,不让放人。我陪笑了几句,心里骂那个嬷嬷的祖宗,收了东西却不办事。
我开始学礼仪,是一干人中学得最快的,嬷嬷对我说话也开始和颜悦色了。我狠了心,将前些年攒下的银子全孝敬了出来,嬷嬷笑着收了我的银子,说往后会安排我做最末等的差事,尽量少跟那位主子撞上眼。
三个月了,我有时在殿外听些动静,摔了金银、摔了玉器的,有时店里头乌压压地跪了一片人,有时候能见红,血流到殿外。好几个人被拖着出来,无一不是被抹了脖子。我害怕了。
嬷嬷笑着说过几日就要学着伺候了,我反应过来,原来太子杀了那么些人了,快到我了。
嬷嬷将我的差事安排在了窗户边上,是最末等的,一整天也见不到太子。我稳了稳心,能活多久算多久吧,当初我的命,还是太子捡回来的。
半夜了,我听到身旁有人躲在被子里哭,我皱着眉推了她一下,她吓得打了个激灵,露出了脸。她抽噎着跟我说害怕,我说我也怕,又听到好些人应和,才知今夜不只我一个人睡不着觉。有吓破了胆的都小声哭了起来,我微微蹙眉,让她们小些声,不然就要挨鞭子。
窗户边上的差事轻快,我一开始还心惊胆战的,后来日日胡乱抹一下就算是干完了。嬷嬷抓到我偷工减料,恶狠狠地说再让她逮到就罚我去伺候端茶倒水。我莞尔一笑,塞给了嬷嬷五两银子,让嬷嬷疼我些,嬷嬷笑容满面地收下了,说早晚有一天有我的苦头吃。
这日,我终于见着太子了。
我大着胆子抬起眼皮瞥了眼坐在椅子上的人,他只穿了中衣,未曾束发,披着万千青丝,手里拿着剑,闪着凛凛寒光。我打了个激灵,不知是害怕还是怎么的,我一个没留神打了个嗝,声音有些大了。
我紧紧闭上了眼,寂寥无声的殿内就只有我一人发出声响,还是个嗝。
「你过来。」
我听到那声慵懒的男音,知晓那是太子。我不敢忤逆他,连忙上前,在他面前恭恭敬敬地跪着。
「倒茶。」
我稳住神,起身倒茶,我哆哆嗦嗦地拿着茶壶往茶盏里到。所幸我礼仪学得也说得过去,没洒出来,就又恭恭敬敬地跪了回去。太子淡漠地看着茶盏,像是不经意一般用指尖一弹,那茶盏就那么「咣当」落到了地上,撒了一地淡绿的茶水。我猛地抬头,撞上他戏谑的双眸,我便知道,他要我死。
我朝着太子,颤着声音大声喊着:「太子殿下高风亮节。」
我听见他低沉悦耳的笑声,我手心出了汗,在大殿的地上擦出几个湿乎乎的印子。太子赤着脚从台阶上走下来,用剑尖挑起我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不敢露怯,抿着唇也看着他,他没认出我,也许早就将我忘了。
就这样,谁也没说话,我听到殿外的风声,卷了一地干枯的落叶飘远了。他收回了剑,一把把剑深深地刺入了桌子,然后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我看见桌子上被刺穿、碎成两半的茶盏,一下子瘫在了地上,抹了把下巴,抹出了一手殷红的血,我哭了。我小声抽泣着,我才十五,我真的怕死在东宫,没人给我收尸。
6
我回了宫人的住处,躺在铺上不想起身,觉得这一天过得累。好些宫女过来推搡我,问我为什么没死,我被问烦了猛地翻了身,用被褥蒙上头。
要说我为何没死,许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我一无是处,就只剩一张嘴了。
旁人都骂太子,那我就夸他,也许他会爱听,轻快些。也许他不爱听,暴躁些。我豁出去了,只是运气好,撞上了程仪潇的喜好。可我背地里还是骂他,骂他是狗娘养的,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程仪潇的生母生下他就撒手人寰了。
第二日我起了个大早,因着昨日一闹,夜里也没个安稳觉睡。
程仪潇今日没在东宫,听张公公说太子出宫了,我心下一喜,可愣是没想到程仪潇半路回来了。
程仪潇一踏入殿内,又是乌泱泱跪了一片人,我觉得程仪潇要收拾我。
程仪潇指了我,我小碎步低垂着眸就走了出去,叫了声「太子殿下」便匍匐在大殿上。
程仪潇让人掐着我的下巴,让那人扇我的脸。我的脸上火辣辣地疼,只听见一声声的「啪」,也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其实扇脸这种的在我这里算不得什么,我遭过打,也挨过鞭子,还被嬷嬷赏过木板。豆蔻年华,我其实还挺爱惜自己这张脸的,这样下去我只会毁容,因为我嘴角溢血了,腮也肿起来了。
我又想起程仪潇当年将我拴在马上的事,再加上这两次,我只觉得程仪潇该死。没人教过我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其实我心也挺黑的,谁让我不舒坦了,我就让谁不好活。我心眼小,记仇,而且轻易改不了。
刚进宫那年欺辱我的太监,在我混得风生水起的时候,我翻入他的住处,挑断了他四肢的筋脉,成了个废人。其实谁都知道是我干的,可没人敢指认我,他们都知道我这人心黑,睚眦必报,皇宫里头的人凭他是谁,都是惜命的。
程仪潇让人停手了,我看着那人,手上血淋淋的,是我流出来的血。我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跪在地上不敢出声。
「说话。」
程仪潇撑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眼神轻蔑,他从不将我们这些宫人的生死放在眼里。我知道程仪潇想让我说什么,左不过是我昨天夸了他一句,他既恼我,却又想拿我寻开心。
「太子、太子殿下,玉树临风,风度翩翩,气宇不凡……」
我还没一口气吐完就见程仪潇皱了皱眉,我换了口气,赶紧又说:「璞玉浑金,高山景行,绝世超伦,中流击楫,壮志凌云,礼贤下士,两袖清风,风光霁月,实乃云中白鹤,高洁傲岸,让人敬仰。」
我说完整个人险些断了气儿,因着嘴角裂开,硬是忍着疼面不改色地说完。我说完便冲着上头坐着的那一位行了个大礼,他眉眼舒展开了,我知晓我今日也将命保住了。
我虽说是乞丐窝混出来的命,却也不是半字不识,我曾偷偷听过学堂的课,几次三番地都被打了出来,却还是死皮赖脸地贴着墙根儿。
7
程仪潇今日没再动手,似乎颇有兴致,还小酌几杯。程仪潇的心比我的还黑,他将酒浇在我脸上,像是烧了火。
程仪潇翘起了嘴角,随手扔了上品玉做的酒盏,砸中了一个人的脑袋,「滚出去。」
我与一干宫人忙不迭地退了出去,那之后,我似乎成了张公公眼前的红人,有什么吃的和用的,张公公都挑着好的给我送来。我面上堆笑,毫不客气地全收下了,趁着能享福的日子享些福,指不定哪天就归西了。
这几日好些人都开始高看我一眼了,觉得我命大,能活着从程仪潇手底下出来。其实像我这般活着出来的人寥寥无几,我算是一个,却是程仪潇拿来寻开心的,指不定他哪日又恼了,将我抹了脖子也说不准。
我的伤养好后已过了一个月了,这一个月程仪潇都不在东宫。张公公说南方的一个州起了动乱,皇上派太子出兵镇压了。
我想着这老皇帝还真是个没眼力劲的,他儿子这样闹腾也不管管,成天闷在宫里,一闷就是一天。只是程仪潇是七位皇子里最争气的,说起带兵打仗也是人中龙凤,其他的不是病就是废的,我疑心是程仪潇干的,但想了想这事与我无关,我何苦去费心思。
程仪潇的手腕果真狠辣,没听那官员的动乱缘由直接抹了脖子,斩首示众,那人头在城门上挂了整整七日。要不是临走前随从提了一嘴,程仪潇能将这事给忘了。
程仪潇又在殿里动手了,我不知怎的,又被吓得打了声嗝。
程仪潇让人将我拖出来,在他面前蹲下,我看到他繁复的衣袍在我周围铺开,只得抬头看着他。虽说程仪潇为人处事令人不齿,偏生这人又生了一副好模样,我想起十三岁那年在马车上映入眼帘的一双妖冶的狐狸眼,只想「啐」他一口。
「叫什么?」
程仪潇说话也是懒懒散散的,我看他看久了,只觉得程仪潇对什么都是云淡风轻的。
「宁瑶瑶。」
我低声回了话,其实我不知我姓什么,只是认了干娘,干娘姓宁,我也便如此了。
程仪潇让其余人都退下了,偌大的殿内仅留我与程仪潇,空荡荡的,我心里好没着落。
程仪潇倚靠在雕花红木椅上,睨着眼:「说话。」
「太子殿下博洽多闻,博古通今,明见万里,举无遗策……」
自那日之后,程仪潇日日都留下我,让我跪在地上说他的好话,一说就是一个下午。
我跪在地上说得口干舌燥,程仪潇支着腿,吃着新上贡的红葡萄,有时还漫不经心地道一句说重了。从程仪潇口中蹦出来的话是黄澄澄的金子,我不是生在他肚子里,有时听得一愣,还不懂他是何意,便见程仪潇「啧」一声,紧接着一个酒盏扔了过来,在我额角砸出一个血印子。
程仪潇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有时让我夸他长得好,有时又不乐意我那么说,我便只能将程仪潇的内里子夸成一块金镶玉。
每日我从程仪潇的殿里出来膝盖总是青肿,好些宫女不与我说话了,在我面前大气也不敢喘,连张公公也问我是不是太子宠幸我了。
我摇摇头,说太子只是让我夸他,张公公听了又笑眯眯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摸准了太子的喜好,日后是享福的命。
8
我知道宫人为什么都这样想,程仪潇有时也会宠幸宫女,只是事后会让人处理了被宠幸的宫女,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许是怕留下孽种吧。
张公公将我的差事调到了程仪潇跟前伺候,我塞给了张公公好些银两,可张公公不收我的好,只说让我争气些,给旁人留条活路。我心里有些委屈,我给旁人留了活路,谁又给我留条活路呢。
我开始着手伺候程仪潇的饮食起居,张公公吩咐我万事小心,说太子脾气大,让我多留心些。其实我知道,张公公认为程仪潇对我上心是对我起了念头,其实程仪潇只是为了打发时间才折磨人。
第一次进了程仪潇的内室,跟在一群宫女后面站着,在程仪潇的内室门前站着。张公公说太子醒了要麻溜地上赶着伺候,不然等太子问起来谁也担待不起。张公公还说咱们这些人都是从半夜开始在门外站着,有时太子寅时醒,就得进去侍奉;有时太子巳时醒,那也不能多说什么。
我从半夜开始等,站了许久腿都麻了半截,到了寅时,里头出了声响。张公公说太子醒了,让我们打起精神来,除非谁不想活了。张公公细声细气地喊了声「太子殿下」,里头没吭声,只听见有东西摔碎的声响。张公公让人开了门,弓着腰领着我们进去。
程仪潇倚靠在床榻上,身形颀长,衣襟半敞,支起一条腿,另一条腿随意搭着,眉眼间皆是戾气。
我看着微微一愣神,被张公公拍了下脑袋,让我赶紧的,我恭恭敬敬地低下头,不敢再看。程仪潇洗漱穿戴要十几个人伺候,张公公说我初来乍到的,让我端着盤匜候着。
为程仪潇系玉珩的宫女忽然被程仪潇一脚踹了出去,就倒在我身侧,我闻到她身上扑鼻的香粉,不难闻,许是听了我的事动了歪心思。那宫女泪珠子落了满脸,在地上不停地磕头,说着太子恕罪,头上渗了血。张公公命人将她拉了出去,我别过脸,不想再看。
一时间内室有些凝滞,张公公与我咬耳朵说让我去,没等我回话就将我推了出去。我踉跄几步,低着头,恭敬地跪在程仪潇身前。程仪潇弯下腰低头看我,他的青丝扫过我的脸,有些痒。
「本事不小。」
听着程仪潇的话,我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利索地为程仪潇系好了玉珩。程仪潇的身上是不知名的香,我系着他的玉珩,眼神游离。
那之后,为程仪潇系玉珩便成了我的差事。张公公私底下找过我,说我干活利索,要赏我。我欢欢喜喜地收了张公公的赏,觉得这差事也不难。
9
程仪潇没再让我日日去夸他,也没再同我说过话。张公公觉得我做错了事,失宠了,又将那赏讨了回去,我在夜里将张公公的衣裳全剪烂了。第二日张公公扭着我的耳朵问我是谁干的,我一声不吭,可张公公到底是没打我。
我就这么日日为程仪潇系玉珩,内室之中谁也不说话,可我却总是出汗,我很怕程仪潇。我出了汗掌心就有些黏腻,摸着冰凉的玉珩,我有些心虚地抬头瞧了程仪潇一眼,却发现他在看我,我赶忙低下头,看着程仪潇身上的杏黄四龙纹,我心里一颤。
张公公说这几天要更早些候着,服侍的宫女里头就我一个是新人,我没忍住问了声为什么。张公公眯了眯眼,说每月月初的几天,太子是要早起在清晨练剑的。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程仪潇还真是个怪人。
张公公走在前头,宫女们小碎步跟着,我托着贡盘,上面是程仪潇的云锦鹤氅。
眼前是一片竹林,竹子挺直高耸,青翠欲滴,我从不知东宫还有这样清雅的地方。张公公见我四处瞎看,板着脸敲了我的头,让我注意身份。
竹林里的风格外好闻,吹到脸上湿乎乎的,我是在泥窝子里长大的,见竹子的次数不多。
远处便是程仪潇,被繁复的竹叶遮住了身影,我隐约能看见些衣角和凛凛的剑光。
张公公让我去跟太子说给皇上请安的时辰到了,我推搡着不想去,张公公抡起拂尘就要打在我身上,我灵巧地钻了过去,托着贡盘小碎步走去。
乌黑的青丝高高竖起,程仪潇身着白衫,金丝上绣着层层荡开的祥云,隐隐绰绰有几只白鹤腾空,繁复靡丽。腰上挂着的墨玉随着挥剑的动作一颤一颤的,隐约看见腰间别着铜错金银嵌白玉带勾。
我托着贡盘,离着程仪潇远远地叫了一声「太子殿下」,可程仪潇似乎是没听见,我犹豫了一瞬,想着还是再等等。
程仪潇的剑法如行云流水,最后他挽了个剑花,我见有竹叶飘落在了他的头顶。程仪潇抽回剑,收鞘,我顿了顿,喊了声「太子殿下」。
程仪潇回眸看我,冲我勾了勾手。我赶紧低头走上前,为程仪潇披上了鹤氅,小声对程仪潇说到了请安的时辰了。程仪潇没理我,我知道他这是听见我的话了,便退到了他身旁,等着吩咐。
程仪潇迈着步子,我跟在身后,盯着程仪潇挺直的背。其实我袖口里有匕首,我随身都带着。
程仪潇停住了脚,我细细询问了一声:「太子殿下有什么吩咐吗?」
程仪潇一个箭步冲到我的身前,三两下将我按在了地上,捏着我的手腕,我不知他要做什么,慌乱之中想到那些宫人的话,竟有些难堪,我甚至不知道自己闭了眼。
可他没做什么,只是将我藏好的匕首抽了出来。我惊愕地睁大了眼,后又垂眸,到底没再说什么。程仪潇在我头顶笑了两声,将匕首又扔给了我,匕首一个不经意蹭破了我的眼角,险些要瞎了。
「模样俊了些。」
听了程仪潇的话,我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程仪潇却走远了。我摸着我的手腕,上面有一道青紫的痕。
10
可能程仪潇早就认出我了,却一直在戏弄我。
我担惊受怕了几天,生怕程仪潇叫人来抓我。可我还是像往常一样,为程仪潇系玉珩,程仪潇也不看我,好像竹林里的事是一阵烟,悠悠飘远了。
我觉得程仪潇玩心很重,留我这么个人在宫里,是个祸患,我要是程仪潇,竹林那日就将我给弄死得好。许是程仪潇根本没将我放在眼里,只当我是小狗小猫的拿来逗趣。
程仪潇消停了几日,没再动手,我沉了沉心,觉得往后的日子有盼头了。
没过几日,程仪潇劣性犯了,叫了几十个宫女,捎带上我,一齐跪在殿里夸他的好。我许是里头识字多的,说话也多,他听着笑了笑。有几个他听着皱了眉,就抽了剑,他的衣裳上沾了血渍,有的宫女撑不住晕了,让人抬了出去。
宫里灯火初明,我稍稍算了下时辰,亥时了。跪了两个时辰,脚是很酸的,我稍稍挪了下脚,被程仪潇一个眼刀吓了回去,缩着不敢动了。
我听着那些宫女回话,有些昏昏欲睡。昨夜我与其他宫女的住处闹虫子,于是点着蜡烛找了一夜,都是一群十四五的小丫头,怯生生的怕被吓着,后来还是我一个人从铺子底下揪出了虫子,打着哈欠扔到了门外。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殿里就只剩下三个人了,我瞅了瞅程仪潇,他手里的剑没沾新血,许是听着好让人给回去了。
子时了,外头传来了钟声,宫门落锁,到了宵禁的时候了。程仪潇神色恹恹的,我本以为他听烦了会放我们三个走,没想到他就是不松口。
程仪潇还给我的匕首我一直藏在中衣里面,等程仪潇动手收拾我的时候我就跟他拼命,要是成了,我也算是这东宫第一个敢跟他对着干的。要是不成,那我也得给他划上几道口子。
「叫什么?」
我听见声音回了神,循声望去,是程仪潇在问我话。我低声回了话,说我叫宁瑶瑶,许是他忘了我的名姓,也许根本没记在心上。程仪潇张口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因为外头出了乱子。
11
就在我回眸看殿外究竟如何时,却见有人穿了一身黑衣冲了进来,他瞥见三个宫女跪在地上,许是没想到还能有人,眸中闪过诧异。
那人手中拿着的刀直直冲着程仪潇去,我心里一喜,程仪潇这个王八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程仪潇烦躁地说又来了,我一愣,原来他对这已是司空见惯了。我心里有些紧张,怕那人杀不了程仪潇,我想帮他。
程仪潇拿起剑与那人过招,他懒懒散散的模样,将那人激怒了。刀光剑影,我看花了眼,身旁的宫女早就挣扎着跑了出去,只剩我一人跪在地上。
程仪潇踩着他常坐的椅子凌空一跃,翻了个身,将那人手里的刀挑落了,我悄声绕到了柱子后面,前面便是那黑衣人。我攥紧手里的匕首,只等程仪潇将剑捅入那人的腹部时,冲上去将匕首刺穿他的经脉。
我小心翼翼地等着,那黑衣人闭上了眼,我猛地冲了出去,程仪潇眼疾手快地扯住我的胳膊,将我绕了个弯,转到他前面去了,还没来得及将匕首刺入程仪潇的脖子,便感到前腹一痛。
我手上一僵,只觉得浑身无力,连匕首也拿不准。我诧异地低头,我的前腹上是三根银针,那黑衣人也是一愣,似乎是没想到我护在了程仪潇前头,他阴沉地瞪着我,咬舌自尽了。
我手里的匕首早就被程仪潇抽走了,他笑吟吟地看着我,「这么忠心?」
眼前一黑,我昏了过去,不省人事。
12
待我醒来时已过了三日,张公公见我醒了,忙让人去叫太医。我躺在床上,想不清楚到底为何程仪潇没将我杀他的事说出去,他那么聪明,定是能看出来我是做什么的。想不清楚,我干脆闭了眼,又睡了过去。
睁眼时有太医给我把脉,说我的身子已无大碍,只是要小心活动。有小宫女端了熬好的药来,我闻着一阵苦味,皱着眉头喝了下去,程仪潇总不能在这里头下毒,何况他要我的命也是一句话的事。
张公公凑过来问我好些了没,我顿了顿,说好些了。张公公说我忠心护主,连皇上也嘉奖我了,赏了我好些东西。
我问太医这针是何物,太医说针上淬了毒,要是晚一些我就没命了。
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收了东西,觉得程仪潇有病。
日子一天天地过,张公公对我愈发谄媚,说我入了太子的眼,日后有了好处可不能忘了他。我也知晓为何张公公这样说,程仪潇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有次在我为他系玉珩时,我甚至听到他笑了,我手一颤,险些将手里的玉珩掉在地上。
我怕程仪潇,也恨他。
那日程仪潇早起练剑,张公公还是让我去说时辰。程仪潇拿剑指着我的胸口,与我谈笑风生,「想杀孤?」
我摇了摇头。
程仪潇挑了挑眉,收回了剑,将剑收回鞘,扔了过来,「拿着」。
程仪潇的剑很重,我有些拿不稳,踩着小碎步跟在他后面。张公公见我拿着程仪潇的剑,更认定我会前程似锦,在我面前说了我好些好话。
张公公知道我认过干娘,也知她老是欺辱我,便让人将她扔出了东宫。
我干娘走时哭含着泪,说我不知好歹,将来要遭报应。我说我这是救了她一命,该好好谢我才是。在宫里有大把银子可捞,她不想走。
13
程仪潇没过几日,又开始戏弄人。他将上好的玉珠子、羊脂玉、红玛瑙,和金子银子的撒了一地,让宫人抢,谁抢着算谁的。
程仪潇坐在台阶上,高高在上的看着底下的宫人哄抢。我一直跪着,没动过,程仪潇倦怠地阖眼,问我为何不抢。
「进贡的上品,奴婢卑贱,用不得,不敢抢。」
我的声小,淹没在了一片哄闹声中,可程仪潇听到了。
程仪潇歪头笑了一声,冷着脸让人进来,将刚才哄抢的人全拉了下去。
我从殿里出来时,双腿发颤,尽管见惯了程仪潇杀人,却不曾想他一夜要了二十九个人的脑袋。我这次是运气好,下次谁也说不准。
睡得昏昏沉沉的,听一个小宫女说那二十九个人被扔到珠玉池子里憋死了,我吓出了一身冷汗,裹紧了被褥,睡意全无。
程仪潇看我时,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玩味,他想留着我,打发宫里的漫漫长日。我吐出一口气,最起码近日是死不了。日日在宫里担惊受怕,我开始想念在城墙跟脚下抢吃食的日子了,最起码,那时只管填饱肚子,不用去猜人的心思。
我有些累,不想去猜程仪潇的心思,猜不透。
程仪潇日日折磨我,打趣我,直到那日,他将我留在了殿里,没让我走。
殿里的火光忽明忽暗,我大着胆子说了一句:「太子殿下,丑时了。」
程仪潇懒懒地「嗯」了一声,在榻上翻了个身。往日这个时辰是来人服侍程仪潇更衣就寝的,可程仪潇今日让他们都下去了,只留着我一个人在殿内跪着,也不同我说话,只是让我跪着。
张公公曾与我说过,太子连个枕边人也没有,可不要日日恼我们吗,说着还推了推我,让我机灵些。还说我到底是知根知底的,太子要是宠幸了我,他也放心,只是我这一身的性子得改改,不然早晚让太子踹下去。
可我不想做程仪潇的枕边人。
就在我想说话时,程仪潇起了身,手里提着剑,赤着脚朝我走过来。我心下一惊,张公公说错了,他这哪里是要宠幸,根本是要我的命。
可我袖口里没了匕首,在我孤身救主的时候,被程仪潇抽走了,我闭着眼,坐等归西。
程仪潇用剑慢慢划过我的额间,鼻子,最后停在我的唇上,没再动作,我咽了一口唾沫,手藏在袖子里,微微发抖。程仪潇突然抽回了剑,指着大殿上用玉盘盛着的水葡萄,「赏你的。」
我道了声谢太子殿下,过去端着葡萄不知所措,踌躇着,也不知该吃还是不该吃。
程仪潇又靠回榻上,见我呆呆愣愣的,说:「过来。」
我到了他的跟前,手里还是端着葡萄,一脸为难。程仪潇笑着看我,也不说话,就等着我动作。我犹豫地剥开了一颗水葡萄,狐疑地看了看程仪潇,放在了嘴里。
果然给太子吃的东西比我们宫人的要好上许多,那葡萄晶莹剔透,水润多汁的,我吃在嘴里只觉得甜,从小吃惯了苦,都没发觉自己偷偷翘起了嘴角。
程仪潇见我偷着笑了,伸出手来,我打了个哆嗦,怕他打我。可程仪潇皱了下眉,「啧」了一声,伸手揉上了我的脑袋。
我睁大了眼看着程仪潇。
14
那日程仪潇将我留在殿里过夜了,程仪潇这个王八让我吃了五碟子的水葡萄,一边说扎手一边又揉我的头发,我真想撬开他的脑壳看看里面是什么妖魔鬼怪。
我回了住处,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张公公,张公公笑眯眯地问我如何,我刚要开口只觉胃里一阵翻涌,干呕了一声,冲张公公摆摆手就走了。
张公公张大了嘴,细声细气地在我后头说小心胎气。
我狠狠瞪了张公公一眼,果然是个阉人,连房事都不懂,哪有一日就怀上孩子的,何况我是吃多了水葡萄闹了肚子。
宫女们对我愈发恭敬了,说我是宫人里头的翘楚。我见她们的样子恨不得将我供起来,我却只能在背地里咒她们生孩子没屁眼。
程仪潇夜夜让我留宿,什么也不干,就只赏了我东西,躺在榻上,看着我吃,还时不时的揉我的头发。程仪潇看累了,便安寝,我就坐在地上靠着程仪潇的床榻安睡。这阵子我胆子大了,有时还对程仪潇说不想吃,程仪潇睨着眼看我,便会让我回去。
我觉得程仪潇没那么吓人了,我也不是那么怕他了,可我还是恨他。
宫里的流言越来越多,直到传到了程仪潇的耳根子里。
那日我吃着程仪潇赏我的果子,眼眸弯成了月牙。
「你想爬孤的床?」
我听着一哆嗦,手里红艳艳的果子撒了一地,玉碟在地上滚了一圈,转了几遭便合在了地上,发出「咣」的一声。
「奴婢不敢。」
我吓得大气不敢喘,头贴在地上,程仪潇稍稍对我好了些我便忘了本,当真没心没肺。
程仪潇蹲下来,让我抬起头来,就细细端详我。
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正想着辩解几句,就听得程仪潇散漫的语气入耳:「准了。」
我愣愣地看着程仪潇,他勾着唇,一把将我拉倒在榻上。
我哪里肯,挣扎起来。程仪潇见我如此,眼里闪过戏谑,三两下制住了我,将我的手用发带绑起来抬到头顶上,压得我轻哼一声。
我也不怕死了,心里的火直上头,刚要破口大骂,便让程仪潇堵住了嘴,「呜呜」的说不出话来。
程仪潇与我唇齿交缠,我一狠心咬了他的舌头,弥漫出血腥味来,程仪潇吃痛闷哼了一声,从身侧抽出我的匕首贴在我的咽喉上。
我哭出声来,用身子换了我这条命。
程仪潇的青丝让我扯下几根,他也不恼,放我走时,问我还想不想杀他,我倒是破罐子破摔,使劲点点头。程仪潇笑了笑,从一旁扔了块鲤鱼纹玉佩给我让我收着,我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闷闷地拾起了玉佩,起码将这当出去,一辈子不愁吃穿了。
15
我一瘸一拐地回了住处,张公公腆着脸凑过来,问我是不是有好事了。我顿了一会,还是点了点头。张公公喜笑颜开,让人给我赶了一身新衣裳出来,说我要是再机灵些,能混个奉仪。看着张公公这个老狐狸,我恨不得抽他的嘴巴子。
东宫里没有女主子,只有程仪潇这么一个主子。
我为程仪潇系玉珩时,程仪潇神色暧昧地打量我,看得我有些不自在,手里头像是别不开一样怎么也系不好,急出了一身汗。程仪潇也懒得催我,只是嘴角微翘看着我,像是看小猫一样。
因着我手里还攥着程仪潇的玉佩,胆子肥了,竟瞪了他一眼。可是瞪完我就后悔了,因为程仪潇拉下脸来了,他盯着我,眸子阴沉。
我心里凉飕飕的,觉得要完。
程仪潇从我手里扯过玉珩,自己系上了,还跟张公公说以后不想看见我,张公公瞪了我一眼,将我赶出去了。
我又做回了最末等的差事,靠在窗边上,数着外头树枝子上摇摇欲坠的落叶,风一吹,我打了个喷嚏,快入冬了。
就这么过了几日,我正擦着窗子,张公公慌慌张张地来找我,说太子动怒了。我将抹布扔到了张公公脸上,说干我何事。
张公公堆着笑,「小姑奶奶,就去看看吧。」
16
我被张公公半拉半扯地去了内室,里头又是乌泱泱地跪了一片的人,还没走进去便被吓得汗毛倒立。
一颗眼珠子滚到我的脚边。
我被吓得拔腿就想跑,奈何张公公死死扯住了我,动也动不得。
张公公说有个宫女为太子穿朝服时,非要不知死活地往太子身上贴,被太子挖出眼珠子来了,现在太子朝也不上了,就在内殿这么耗着。
我听得咽了一口唾沫,跪在地上求张公公别让我去,张公公冲我摇摇头,一脚将我踹了进去。
我一头栽在地上,虽说地上铺了毯子,也还是弄出了好大声响。
我迅速地起身,刚要行礼时跟程仪潇打了个照面,程仪潇面色阴沉,见我来了冷笑一声。
「太、太子殿下万安。」
我被吓得险些说不出话,结结巴巴地行了个礼,贴在地上不敢抬头。程仪潇没再说话,我大着胆子又说了一声:「太子殿下万安。」
我又说了一声,却见程仪潇不吱声。与程仪潇相处久了,我也摸清了他是个什么人,说个话跟蹦金子一样,非要人揣摩。
「太子殿下万安。太子殿下万安。太子殿下万安……」
我就这么说了许久的万安,最后说的舌头都麻了。程仪潇将人都放了,我摸了摸额头的汗,出了内室听张公公说我可是个宝,要待我好。
17
后来我又被调回了内室伺候,但是程仪潇不再看我了,也不让我给他系玉珩了,就让我端着个盤匜,也不让我出去,一端就是一天,日暮才肯放我回去。
又是程仪潇折磨人的新法子,我觉得我哪天忍不了就冲上去跟这个穿着太子服的王八拼命,反正谁也别想好过。其实我心里知道,这点小错小罚,就像是逗猫一样,但我猜不透他的心思。
「过来。」
程仪潇一副没骨头的模样,半倚着桌子,一手拿着酒蛊。
我端着盤匜走了过去,程仪潇就掐住了我的下巴,猛地往我嘴里灌酒。我自小没喝过这种烈性的东西,一下子被呛了出来,手里的盤匜被打翻了,水撒了一地。
程仪潇脸上是漫不经心的笑,他修长的手指勾着盛酒的玉壶,向我递了过来。
我没法子,咬了咬唇,憋着气全喝了,肚里一阵抽搐,我觉得我要吐出来,反正吐到他身上。可我不敢,还是憋着,憋得面色发红。
程仪潇揉了揉我的脑袋,还说让我乖一些。
我听得晕晕乎乎的,这酒入口辛辣,在我肚里烧了把火。
不知过了多久,我再抬头看程仪潇时,已是醉得整个人懵懵的了,眼前的影子晃着,我也不知眼前的人是谁,一双眸子含着春水,问他是谁。
「孤是太子。」
「太子是谁?」
「是你主子。」
我「啐」了他一脸,说我没有主子。
程仪潇冷了脸,勒着我的衣襟,拖着我往外走,我哇哇乱叫着,抱着程仪潇的腿不肯撒手。
程仪潇将我扔在了殿外,不让人管我,谁多管闲事就让谁掉脑袋。我在殿外的青砖上哭了一夜,刚入冬,冷风嗖嗖的灌进了我的衣裳,我穿的不多,冻得发抖,可愣是没人管我。我就一直哭,在青砖上哆哆嗦嗦地哭到了半夜,将程仪潇哭烦了,他提着剑走了过来,架在我的脖子上。
「老实点。」
我老实了,在后头小碎步跟着程仪潇回了殿内。程仪潇将我扔给了张公公,说让张公公看着办。张公公接过我很为难,毕竟我还是程仪潇的女人,他就唤来了他的徒弟小贵子,让小贵子看着办。
小贵子也很为难,问了他师傅,我在程仪潇心里分量重不重,张公公说难说。小贵子皱了眉,于是那两个人就守了我一夜。我睡觉不老实,涎水抹到了张公公衣裳上,张公公尖着嗓子将我扯起来,说我学的规矩都让狗吃了。
我醒来有些发懵,头一阵疼,小声问张公公昨夜怎的了。
张公公立马跳了起来,说你还好意思说,然后就给我讲了个故事。我听了低下了头,觉得程仪潇对我有些放纵了,要是往常他定是要处置了我,然后将我曝尸三日。
毕竟我做了许多人想做不敢做的事,吐了太子唾沫星子。
18
今日程仪潇让我将盤匜举过头顶,我在心里骂他。过了一刻钟,有人匆匆跑来,向程仪潇耳语几句,见我在这,有些为难。
程仪潇看都没看我,摆了摆手,「不用管她。」
我扭过头,我还不稀罕听你这些屁事呢。
程仪潇匆匆走了,走之前,说我要是偷懒就将我的胳膊卸下来。我乖巧地点了点头,等他前脚一走,就将盤匜放了下来,躺在程仪潇的榻上睡懒觉。最近张公公说我仗着太子的宠爱,胆子越来越大了,我偷偷笑了,觉得张公公说的对。程仪潇的榻上是他身上那种不知名的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觉得好闻。
反正也没人敢进来。
程仪潇回来时我还在酣睡,没听到他的动静,只觉得浑身不舒坦,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我睁开眼时,是程仪潇将我搂在怀里,我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有些难受地动了动。
「别动。」
程仪潇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声音低沉有些暗哑,我觉得耳朵酥酥麻麻的,缩了缩肩膀。我没再动,借着微凉的月光,我看清了程仪潇身上暗红的血迹,干涸了,有些骇人。
我被程仪潇抱在怀里抱了一夜,连动也不敢动,我知道他刚杀了人,身上戾气重,怕一不小心惹到他,我也没好果子吃。我睁着眼过了一夜,直到张公公领着人进来服侍时,看见我被程仪潇搂在怀里,瞪大了眼说不出话来,忙让人都退了出去。
我偷偷笑了,在程仪潇身上胡乱摸索一阵,摸到了程仪潇从我手中抽走的匕首。我轻轻抽了出来,却被一只修长的手裹住了,我使劲挣脱不开,只能又放了回去,程仪潇松开了我的手,又搂紧了我。
我心里清楚,他一直没睡。
等程仪潇睡醒时,都到了晌午,程仪潇将匕首扔给了我,问我还想杀他吗。我不知死活地点点头,程仪潇没理我。
19
我发现程仪潇越来越纵着我了。
有次程仪潇甚至让我为他布菜,我做完了自己的事便直勾勾地盯着一道南乳松鼠鱼,不知他看到了吗,我怕被看出来,悄悄瞄了他一眼,跟他的眼神撞上了。
他不让我端盤匜了,还说要是我喜欢吃南乳松鼠鱼就自己去跟厨子讨,我欢欢喜喜地点了点头,觉得程仪潇也不是一无是处。
张公公也开始叫我小祖宗了,也不敢再骂我,我有时缺些脂粉膏子什么的,都是张公公让人从宫外头带了好的来供给我。我总觉得这样不是个好兆头,人走得太高了就容易摔着,我盼着我能有个全尸。
程仪潇有时夜里回来,便倒在榻上,让张公公去唤我。我被宫女从被褥里拉起来,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程仪潇的寝殿。程仪潇二话不说就一把拉住我,将我拉到他的床榻上,抱着我安寝。我一开始皱着眉头,后来闻惯了程仪潇身上的血腥味,也慢慢习惯了。程仪潇用的一针一线都是顶好的,他的榻上软,不像我们宫女的铺子,一到夜里就变的冷硬。
我也不问程仪潇为何,反正他也不与我说。夜半,我睡得迷迷糊糊的,程仪潇抱着我开了口:「匕首。」
我撇了撇嘴,要是程仪潇不说我都将这事忘了。我掏出匕首,借着月光晃出了影,程仪潇看了看,也不再多说,又抱着我睡了过去。
我不敢在程仪潇抱我时来个一刀两断,单不说别的,寝殿里就我与程仪潇两人,到时候我可是要蹲在牢狱里头睡干草席子的。
我享福享惯了,不乐意受苦。
我看着程仪潇浅闭的双眼,问他:「太子殿下不害怕吗?为什么不处置奴婢呢?」
程仪潇没有回答我,窗外的月光透了进来,泻了满地清辉。
他不想答我,我也没有再问,谁都觉得是无关紧要的事。
20
不知不觉,还有六天就是除夕夜了。算起来,我与程仪潇也斗智斗勇大半年了,他只碰过我一次,也没给过我名分。张公公让我别得意,说我不是太子第一个女人。我自然知道,宫里头娇生惯养的皇子在十五岁那年便有了通房的人了,到底给不给名分都看皇子的心意。
程仪潇有时去请安也让我跟着,我第一次见着了皇帝,面色苍白,双颊深陷,目光涣散,好像过不了一炷香就归西了。张公公提点了我一句,让我别说不该说的话,我摇摇头,说我的嘴老实。我细细想着,皇帝老儿这样,也不知是不是程仪潇的手腕。
我又开始怕程仪潇了,他连自己的亲爹都敢动手,哪里将我这条小命放在眼里,我安安分分地侍奉,不敢再与程仪潇唱反调了。
程仪潇见我老实了似乎有些不悦,问我怎么跟个鹌鹑一样。我说我是奴婢,侍奉主子理应恭恭敬敬的。程仪潇笑了,问我怎么想的,我摇摇头,说我没那个心思了,程仪潇没再问我,他看得出我在撒谎吧。
程仪潇送了我一斛白玉珠子,让我留着玩。我笑弯了眉眼,接过珠子说谢谢太子殿下。程仪潇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说让我乖乖的,会留我一命。那夜程仪潇没放我走,赏了我一碟子云片糕。
程仪潇看着我吃完最后一块云片糕,眼神一暗,将我扯到了榻上。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被惑了心。程仪潇问我云片糕好不好吃,我咽了下,愣愣地看着他。程仪潇伸出舌尖舔走了我嘴角的残渣,一直笑着盯着我,我脸红了。
我在程仪潇的背上抓出了红痕,他一边抱着我一边说我要是伤了他就剁了我的手。我收回了手,泣不成声。
21
除夕了,宫里热闹,到处是一片喜庆。因着皇帝身子不好,一直在床上躺着。宴会最上头坐着的便是程仪潇。
程仪潇似乎喜欢热闹,我看着程仪潇与一众大臣之间觥筹交错,把酒言欢,觉得程仪潇要是性情温良些多好,那么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想将他从这个位子上踹下去了。那我也就不会遇见程仪潇,不会入宫,也不会想杀他了。
我扶着程仪潇回了寝殿,他满身酒气,歪在我身上,温热的气息洒在我的耳边。到了寝殿,程仪潇不肯让我走,我就躺在程仪潇身旁休憩。
「宁瑶瑶。」
「奴婢在。」
程仪潇低沉地唤了我一声,我赶忙应了一声,以为他有什么事要吩咐我。
没想到程仪潇不说话了,在我颈窝间埋下了头。
我以为程仪潇是一时兴起唤我的名,没在意,便又睡了过去。
「宁瑶瑶。」
「奴婢在。」
我昏昏沉沉再要做清梦时,又听见程仪潇唤了我。可我应声后,程仪潇又不吱声了。我趁着他醉酒,看不见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你瞪孤。」
「奴婢不敢。」
我没想到程仪潇醉了酒也这么敏锐,一时有些后怕了。可程仪潇又不说话了,我只当他是个活死人,想将他身上的被褥全扯过来,可一想着要是程仪潇酒醒了定是要拿我出气,就又不敢了。
第二日程仪潇醒得比我要早些,他让我服侍他梳洗穿戴,问我为何昨夜要瞪他。我身子一僵,这王八竟还记着没忘,我低下头说奴婢没规矩,太子莫怪罪奴婢。程仪潇弯下腰盯着我的眸子,将我盯出了一身冷汗,可到底还是没将我怎么样。
22
那之后,程仪潇进食也让张公公去唤我。张公公高兴坏了,说太子见不着我饭也吃不下,夸我有本事。我给了张公公一记眼刀子,磨磨蹭蹭地跟着去了。
程仪潇让其余人退下,让我替他试菜。我巴不得帮他试菜,看着摆了一桌子的山珍海味,有燕窝、什锦鸡丝、如意倦、醉溜鸡、玉兔白菜、金钱鱼肚、明珠豆腐、龙凤描金攒盒……还有好些我叫不上名字的。
我试了好几个菜,太子的饭食跟宫人就是不同。我吃得一时忘乎所以,抢在程仪潇前头吃了菜,太子眸色一沉,将张公公唤了来,说要禁我三日的伙食。我面色一顿,本以为程仪潇改了性子,没想到内里子还是个坏胚子。程仪潇这个王八小心眼,不就是吃了些他的东西。
有宫女上赶着巴结我,我那三日也没饿着。
程仪潇又让我去替他试菜,我有了前车之鉴,看程仪潇动了玉箸才敢再动。程仪潇见我规矩了,说我要是想吃些什么就多吃些。我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口,见程仪潇没变神色,就又大着胆子吃了几口,程仪潇没理我,他出去了,于是我一个人将那一桌子菜全吃了。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我想着程仪潇也不是传闻里那么坏。这半年除了一开始刚到程仪潇殿上伺候的时候,他对我,算是过得去。
朝里的大臣一边骂程仪潇,一边巴结程仪潇,我日日都能见着有大臣来东宫朝着程仪潇堆笑。那些大臣带了好些金银珠宝来,程仪潇等人一走就让我去看看有没有想要的。我不知程仪潇是真要赏我,指着一颗莹润的夜明珠嫣然一笑,说奴婢要这个。
程仪潇「啧」了一声,将夜明珠扔了过来,「咚」的一声,滚到了我的脚边,我颇有些惊讶地看着程仪潇。
「太子殿下真赏给奴婢了?」
「拿着。」
我慢慢地弯下腰,捧起了一颗微凉的珠子。我吓得说不出话来,这一颗珠子够养活我好几辈子了。程仪潇见我呆头呆脑的,冲我勾了勾手。
我慢慢地挪了过去,说谢太子殿下赏赐。程仪潇拍了拍我的头,说要是我有看得上的自己拿。我只觉得脑袋要冒烟,捧着一颗夜明珠回了住处,浑浑噩噩的,睡不安稳觉。
23
收了程仪潇的好处,我发觉也没那么恨程仪潇了,我这人见钱眼开,而且给点甜头就撒欢。可转念一想,这是我用身子换来的,不拿白不拿,我心安理得地收下了,还问程仪潇讨了红珊瑚串子。
张公公见我得了好处,说太子看上我是我的福分。我冲他莞尔一笑,这福分给你你要不要。张公公没说话,说我别不识抬举。
我把玩着红珊瑚串子,突然哭了,我在东宫失了身子,以后没法再嫁人了,就这么一辈子锁在了东宫,成了太子的玩物。
程仪潇从来不问我愿不愿意,他想着一出是一出,拉着我在榻上沉浮,捂住我的嘴,不想听我哭。那夜我哭的凶,旁人都哄不住我。有宫女小声地说我让我听见了,我扇了她的脸,将她的脸扇肿了,可她不敢还手。
我知道她在背后指定说我犯贱,得了好处还不知好歹。
我不跟旁人一样,想往高处爬。我也想爬,但我不想爬高了,我胆子小,害怕。
翌日见程仪潇时,他看着我红肿的眼微微皱眉,说我真丑,我低下头没说话。程仪潇见我安静,皱着眉问我是不是有人欺负我了,我摇摇头。那夜程仪潇没留下我,让我回去了。
我窝在被褥里头笑了一声,其实那宫女说得对,我犯贱。
程仪潇进食要我在一旁服侍,夜里也要搂着我。夜里程仪潇抱我紧了,我撇撇嘴,他松一下手臂,让我翻个身,然后再抱着我。程仪潇赏我的东西愈发多了,我装宝贝的小匣子里除了一颗硕大的夜明珠,便是各式各样的绿松石、红玛瑙。
我觉得我飘进了云里,不知所踪。张公公说多亏了我,太子杀人少了,殿前服侍的宫女才换了一批。我有些发懵,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程仪潇太纵着我了,我突然觉得入宫也不全是坏事。
24
春日了,草长莺飞,我趴在东宫的一处小亭子里偷懒耍滑。亭子的石凳上停了只白蝴蝶,我来了精神,慢慢地走近那只蝴蝶,想扑蝴蝶玩。那只蝴蝶发觉了我,抖了抖翅膀飞走了,我小步跟着,那只蝴蝶飞到桃花枝上不动了。我悄悄挪过去,一个纵身刚要扑上去,却瞥见一旁的身影,便停下了动作。
我抬头一看,又低下了头,那是个男子,我从未在东宫见过。我见着他浑身的穿戴,虽说素雅些,可都是上好的料子。
「奴婢冲撞大人了,望大人莫要怪罪。」
「无妨。」
他冲我一笑,我冲他行了个礼,便匆匆走了。程仪潇不愿意我跟旁人说话,要是让他看见了指不定想出什么法子折磨我。那次,程仪潇的剑穗不见了,张公公让东宫的宫人都帮着找,我问了个太监,因着他是最后拿剑的。那小太监说那时东西还好好地挂着,不知怎的就没了。
我挑了挑眉,说这么邪乎?刚说完我就被人提着衣襟拉走了,我被勒得脖子疼,一个没留神踩空了,摔在了地上,磕着了腿。程仪潇睨着他那双风流的狐狸眼,对我说不许挑事。我闷闷地点了点头,连句话还不让人说了,王八。
我回了住处,问了一个小宫女说今日来找太子的是谁,那小宫女红了脸,说这你都不认识,真是个榆木脑袋。她说那是许家长公子,多少女儿的春闺梦里人。我没再问,一个宫门里头的人,一个是宫门外头的人,八竿子打不着。
我想着我那时腿脚也不慢,怎么就让程仪潇瞧见了。
一个小宫女托我去给她取些画眉用的青黛,左右我闲着没事干,就答应了她,那小宫女叫了我一声好姐姐便去干活了。我在路上走着,怎料撞上了程仪潇。程仪潇走在最前面,身着一身华贵的云纹黑衣,身后跟着好些人。我看见程仪潇身后跟着的许家长公子冲我微微一笑,一下子慌了神。程仪潇掠过我身侧,阴沉地盯了我一眼。
我慌忙低下头,咬着唇,我撞上许家大公子那事,他知道了,可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何吓我。
我战战兢兢地等了一天,到了宵禁时刻程仪潇才回宫。张公公说太子不愿见我,让我以后不能踏入太子寝殿一步,我回了声知道了,便歇下了。
我在被褥里咬着指头,也不知自己紧张个什么劲儿。这被褥发硬,我睡惯了程仪潇的软榻,有些娇气了,对着我的被褥还多少有些膈应。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我不懂程仪潇这么耍我有什么意思。
有些宫女早就看不惯我,觉得我没了太子的宠幸,开始给我使绊子了。三年里在东宫摸爬滚打的,我也不是吃素的,能还回去的也都还回去了,动不了的也私底下耍了花招。我日子过得不清净,我想着以前跪在程仪潇面前大气不敢喘的日子,觉得也不赖。
东宫有个水池子,因着张公公说太子不想看见我,就将我调到了水池子这里喂鱼。我百无聊赖地撒着鱼食,看着天上飘着的云,柔柔的,我想起了程仪潇的软塌。
突然,「噗通」一声,我落到了水池子里,水里几尾锦鲤见我落水,倏尔游远了。
有人推了我。
我是个旱鸭子,不识水性。
这地方偏僻,我一个人落在水里,没人来救我。
25
再睁眼时,我躺在澜澜的怀里,自打进了殿前伺候,我许久未见她了。
澜澜说我身上凉凉的,拿了被褥裹紧了我,摸了摸我的额头,我拍掉了澜澜的手,说我命硬。
澜澜哭着趴在我身上,说让我回去跟她一起。我摇摇头,说宫里的事不是咱们说了算的。澜澜抽噎着,说她都知道了,我拍着澜澜的背,说我不委屈,澜澜抱着我哭了一夜,我的眼也红红的。
等我身上好了一些,澜澜说是她打水刚好从这里经过,看见有人落在水里,救上来才知是我。我失落了一瞬,因为我刚刚想起了程仪潇。
我在澜澜的住处养了两日便辞别了,我还未交牌子,也未回住处,张公公应是知晓的,可没人来找我。
我回了住处,室内空荡荡的,没个人影,我有些狐疑。我将牌子交到管宫人牌子的太监面前时,那太监看见我瞪了瞪眼,问我做什么去了。我笑着说我偷懒去了。那太监急急忙忙地让人押住我,我问那太监做什么,那太监说我这个小兔崽子把天给捅了个窟窿。
我被押着去了太子殿,里头是张公公抖着身子跪在地上,背后渗出血来,他被抽了鞭子。
我抬头看了一遭,没见程仪潇。
「太子殿下,人带来了。」
押着我来的那个太监尖声喊了句,里头慢悠悠走出了个人影,我眯眼看着,是程仪潇。
许是他又发了性子要找我没找到,这又恼了。
程仪潇双眸冷若寒霜,我有些发憷。程仪潇走近了,扯着我的头发就往台阶上拽。我被他扯得生疼,疼得泛了泪花,程仪潇扯着我的头发,将我扯到了桌子边上。
他一手将我甩了出去,我被桌子角磕着了头,我伸手摸了摸,一手的血。我觉得我委屈,凭什么程仪潇就这么对我,我不服气,站起身子就想往殿外走。
「你还想走?」
程仪潇见我起身,一手甩了甩鞭子,有血溅到了我的脸上。我心里憋着气,我也不知我为何这样沉不住气,冷着脸就往外走。程仪潇几步走到我跟前,问我闹什么。我听了他的话更觉得委屈了,抹去了眼角的泪花,冲他一笑,「太子殿下,奴婢恨死您了。」
程仪潇皱着眉,摸了摸我磕破了的头,摸出了一手的血,我冷冷地看着他,倒也不怕死了。
「疼吗?」
程仪潇捻了捻手指,问了我一声。我梗着脖子不吭声,泪珠子跟断了线一样「啪嗒啪嗒」地往地上落。程仪潇烦躁地别过脸,让张公公去请了太医,张公公慌忙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背上的伤,跑着就去太医院。
太医来得快,为我止了血,又把了脉,说我染了风寒。程仪潇皱着眉问我怎么回事,我借着刚才跟他对着干的胆子,说有人将我推到水池子里去了。程仪潇仰着脖颈瞥了眼张公公,张公公唯唯诺诺地不敢出声。
「以后你跟着孤。」
26
那之后,因着我染了风寒,程仪潇没再让我跟着宫女干活,张公公还让厨子熬了燕窝给我喝着,我险些以为我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
张公公为我收拾出一间偏殿,紧挨着程仪潇的寝殿,还悄悄与我咬耳朵,说那日推我的人查出来了,太子让人摁着她的头在水池子里憋死了。我听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张公公说让我在太子面前给他说些好话,我敷衍地「嗯」了一声,没再管。
程仪潇还是像以前那般待我,不过更迁就了些。
程仪潇问我认不认得许烨,我摇摇头,想着应是许家长公子的大名,程仪潇没多问什么,只说以后我不能跟他闹。我心里有些烦闷,觉得程仪潇将我当作他的妾室了,可他又没给我名分,这个黑心王八。
夜里程仪潇搂着我,他的下巴蹭到了我头上的伤口,我轻「嘶」了一声,程仪潇睁了眼,问我:「还疼?」
其实没什么大碍,可我不知怎的,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可疼了。」
程仪潇顿了顿,便松开了我,后半夜没再搂着我。
我心里有些欢欣,却又有些说不出的难过,我发觉程仪潇对我还有几分愧疚,于是我撒了欢。
「太子殿下,奴婢想吃荷花酥。」
「太子殿下,奴婢想要金丝香木嵌蝉玉珠。」
「太子殿下,奴婢想荡秋千。」
于是程仪潇冷着脸,让人在偏殿的院子里给我搭了个秋千。张公公见我放肆,恨恨地说太子早晚把我给扔出去。我张口就要喊「太子殿下」,张公公忙小声叫我「小姑奶奶」,让我可怜可怜他。
我在院子里荡秋千,让一个小宫女推着我,张公公私底下问我天子到底是个什么性子,我嗤笑一声,说您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太监。张公公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他在宫里熬了大半辈子,伺候太子十四年,还是吃不准。
我故作深沉,说真人不可露相。其实我也没明白,我的匕首一直藏在身上。有时我想着豁出去了,在半夜里想动手时,偏程仪潇一把抓住我的手,不轻不重地捏着,动弹不得。
我老是觉得程王八睁着眼睡觉。
27
张公公说程仪潇的生辰快到了,让我琢磨着,到时候别太难看。我琢磨了一阵子,想着送点什么意思意思。张公公话里话外地让我送些别出心裁的东西,好混个位份。
我慎重地想了想,还是装不知道的好,反正我到二十五岁便能出宫,这么一想还有八年,我心里有些不舒坦了。
程仪潇的生辰宴办得风光,整个皇宫都是一派喜庆,程仪潇去跟大臣碰酒杯了,没带我,我就在偏殿逗鸟,消磨了一天。我没过过生辰,也没人给我过,我其实有些羡慕程仪潇,胎投得可真好,是享福的命。
程仪潇回来时整个人醉醺醺的,跌跌撞撞地就往我的榻上躺。他整个人将床榻都占满了,我坐在床榻边上,等着他吩咐我。程仪潇问我何时生辰,我说我这十七年没过过生辰,程仪潇懒懒地「嗯」了一声。
到了后半夜,程仪潇突然从床榻上坐起来,我睡得迷迷糊糊的,问他怎么了。程仪潇唤了人进来,让那人问问厨膳还有没有剩下的东西,那人不一会回来了,说还剩三小碟杏仁佛手。程仪潇让人将杏仁佛手端了来,放到了我面前。
「太子殿下赏给奴婢的?」
我问了一声,程仪潇没理我。
我莞尔一笑,悄悄地吃了一口,觉得程仪潇有时候也挺好的,我没那么恨他了。
入夜,我被程仪潇抱在怀里,他问我想不想跟着他出宫,我睡得发懵,只点了点头,也没多想。翌日,程仪潇将我带出宫了,程仪潇说他是有正经事的,让我老实待在马车上。
我点点头,掀开了马车的布帘,外头有卖糖葫芦串的,我小时候没吃过,旁人都说这葫芦串儿酸酸甜甜的。
程仪潇动作快,不一会就回来了,我赶忙拉下了帘子。程仪潇往我的头上戴了个帷帽,不准我摘下来,我摸着柔柔的白纱,是上好的料子。
我在车上没说多余的话,能出宫一次不容易,也不知下一次是什么时候。程仪潇见我乖巧,准我在停下马车的时候跟着他下去。我听着偷偷笑了,隔着帷帽,也不知他瞧见没有。
28
我小步跟着程仪潇下了马车,也不知这是哪,低头走着。程仪潇停住了脚,我也停住了,我见前头晃了一个青色的人影,想偷偷拉开白纱看一眼。
「不许看。」
程仪潇一把拍在我戴着帷帽的脑袋上,我忙低下了头。
跟着程仪潇转了一遭转了个没劲,帷帽遮得严实,我跟个熊瞎子一样乱撞。因着帷帽碍事,仿佛跟下了雾一样,且这地方人挤人的,再加上程仪潇步子大,也不等我,我有时能跟丢了,又不敢乱走,就等着程仪潇的侍从来唤我。
程仪潇略带烦躁地「啧」一声,说我麻烦,我能听到叫卖声,小孩子的哭闹声,还有吹糖人的,全都杂在了一起。我也不知是在外头的缘故还是些别的什么,就这么轻轻扯住了程仪潇的袖口。我看不清程仪潇的神色,但他也没推开我,我就这么扯了一路,有时程仪潇还略放慢步子,我都能听出来。
我想起去年这个时候,我还跟下等宫人挤在一起,现在都敢摸老虎须子了。
走了一阵子,程仪潇扔给我一个如意袋子,我晃了一声,里头盛了不少银子。程仪潇说让我自己去挑些喜欢的,拨了一个侍从跟着我,说三刻钟过后便要在马车上等他。我点了点头,我没乱逛,拿着银子直接回了马车,那侍从问我买些什么,我让他歇着去了。
程仪潇没跟我说他去做什么了,我只跟着程仪潇走了一小段的路。我问了侍从那条街是什么街,那侍从说那街上最热闹,有好些卖东西的小贩,还说姑娘该多玩一会的。
我没再多问些什么。其实程仪潇本不用这样的,我略有些厌烦地靠在马车的软枕上,想那夜程仪潇问我想不想出宫。
其实程仪潇赏给我的东西够我活好几辈子了。
程仪潇带我出宫,还准我扯他的袖口,给了我一个念头,我知道我这么想有些荒唐,许是我话本子看多了吧。
程仪潇上了马车,问我买了什么,我摇摇头,说什么也没买。程仪潇皱了皱眉,问我不喜欢吗,我还是摇摇头,说喜欢。程仪潇没问我喜欢为什么不买,就这么回了宫,我躺在榻上,心里乱糟糟的,捋不清。我抽出了藏在衣裳里头的匕首,轻轻地摩挲,觉得我要栽跟头。
男欢女爱的,我也不怎么懂。
他对我好,可对我也很坏,我对他也说不清,可他确实是这十几年来除了澜澜外对我好的人。
29
程仪潇还是如往常一样抱着我睡。
「还想杀孤?」
我听得清清楚楚,可我装睡,没应他。过了好些时候,窗外的月光淡了,我悄声说了一句:「不知道。」
程仪潇淡淡地「嗯」了一声,没再回应我。
我觉得自己生了病,生了心病。
我这几日懒懒散散的,连吃东西也很少,程仪潇对我没怎么上心,他当着太子,自然是有好多事要做的。张公公问我是不是膳房的吃食不可口,我说我想吃糖葫芦串儿。张公公犯了难,说他也不能出宫。我趴在榻上不想起,荡着一条腿,想闻闻程仪潇身上的香味。
程仪潇这几日都是夜里来找我,还问我为何不吃饭。我闻着他身上的血腥味皱了皱眉,说我生了病。程仪潇知晓我与他玩笑,便没再多说,搂着我沉沉睡了去。
我摩挲着袖口的刀尖,一个不留心渗出了血珠子,我将胳膊从程仪潇怀里抽出来,将手指上快要滴落的血珠子滴在了程仪潇的鼻尖。
程仪潇从宫外给我带了糖葫芦串儿来,张公公早就将我不进食的事告知了程仪潇了。我接过糖葫芦串儿,跟程仪潇说我不想吃了。程仪潇有些恼,觉得我在胡闹,便扯下我手中的糖葫芦串儿,扔到了地上。毛毯上黏上了糖渍,我看着红艳艳的糖葫芦,扯住了程仪潇的袖口:,「太子殿下为何对奴婢这么好?」
程仪潇微微皱眉,抿了抿唇甩开了我的手。
程仪潇对我过于上心了,我说想吃糖葫芦串儿也是随口说的,我没想过程仪潇能为我带回来。
细细算来,程仪潇对我不算坏,我有些不忍心杀他了。
30
夏日的蝉声叫得人头疼,张公公怕吵到程仪潇,便让好几个宫人拿了杆子粘蝉,我躺在榻上隔着窗子看着他们粘蝉,时不时地提点几句。看了一会觉得心口闷,我便去找程仪潇,程仪潇在书房,里头静悄悄的,没个人影儿。
我走到了程仪潇的书案前,程仪潇用右手撑着小憩,我看见乱了一地的奏本子,悄悄拾了起来。程仪潇不让宫人进他的书房,我是偷溜进来的。晌午的阳光格外艳,打在了程仪潇脸上,落下一片阴影。我走近了程仪潇,看着他挺直的鼻梁,缓缓伸出了手,从袖口露出了刀尖。
「哭什么哭,不许哭。」
程仪潇突然开了口,懒洋洋地撩起眼皮,伸手揉了揉我的头。我看着程仪潇阴柔艳丽的脸,才发觉我的泪滴在了他的脸上,缓缓流入了他的衣襟。
我手里的匕首「咣当」一声落了地,晃出了阴冷的亮光,泛在我的脸上。刀面上映出我的面容,我眼尾泛了泪珠子。我一下子躺在地上,默默地流着泪珠。程仪潇伸直了腿,倚靠着书案百无聊赖地看着我哭,等我哭够了从地上爬起来,问了他一句:「太子殿下为何对奴婢这么好?」
程仪潇还是没回我,只是将我拉入他的怀里,还让我以后不许哭。
31
那日过后,程仪潇赐了我位份,奉仪——是最低阶的位份。不过我也成了除太子程仪潇外,东宫另一位新主子。
我将匕首扔了,程仪潇让人给我捡了回来,说让我留着。我将匕首锁进了盛满珠宝的小匣子,那时候我以为,这一辈子再也用不着了。
宫人们都对我恭恭敬敬的,我是从下等宫女爬到了太子的床榻之上,许是有些宫女觉得我有手段,有些不怕死的甚至来问我怎么讨太子欢心。我沏了杯滚烫的茶,递到那宫女跟前,「喝口茶吧。」
那宫女惊恐地看着我,说她再也不敢了。她走后我摸了摸茶盏的外壁,被烫得缩回了手。
有这一个宫女杀鸡儆猴,那些动了歪心思的宫女都收敛了。
东宫的规矩大,有嬷嬷来教导我礼仪,说我说话过于放纵,不合身份。我听了嗤笑一声,根本就是下贱人穿了人上人的衣裳,还觉得人模狗样的,我在笑我自己。
32
张公公知晓我与澜澜交好,便将澜澜调到我的身边伺候。澜澜说我做了奉仪后变了许多。
我摇着扇子,问澜澜入宫多少年了。澜澜说她入宫三年了,我说我也入宫三年了。
我问澜澜想不想出宫,澜澜寻思了一阵,说想出宫,想爹娘。我听着笑了一声,跟澜澜说我也想出宫,但我没有爹娘,还不如在宫里待着舒坦,左右有人伺候不好吗。澜澜说伴君如伴虎,还是出宫的好。
我摇了摇头,说宫里有人疼,为何要出宫。澜澜不再同我说话了,觉得争不过我,我摇着凉风,想起了以往这个时候,我与澜澜都在东宫浣衣。
澜澜与我生分了些,说我做了奉仪不好相与了。我将溜银喜鹊珠花赏给了澜澜,澜澜红着脸收了我的赏赐。
其实在宫里待久了,谁的心都会变。
我也变了,想让程仪潇更宠我一些,可我喜欢他吗?应该是多少有些心思吧,他对我的好,于我来说,更像是一种战利品。
我站在程仪潇身旁为他沏茶,程仪潇挑挑眉,问我做了主子怎么样。我笑着回了话,说过得可舒坦了。程仪潇开口:「还想杀孤?」
我看着程仪潇风流多情的双眸,说:「再也不想了。」
其实程仪潇没必要问我,那日书房他早就清楚我该作何回答了。
程仪潇对着我一勾手,说要教我写字。
我站在书案前,程仪潇贴在我的身后,我握着小狼毫笔,他握着我的手。
程仪潇在我耳边吐气,「写孤的字。」
程仪潇带着我的手,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出了他的字——知微。
「念出来。」
「知微。」
「知微。」
「知微。」
我连念了三声他的字,失手打翻了砚台,撒了一地的墨汁。
程仪潇让我握住小狼毫笔,让我在宣纸上写他的字,我颤抖着手腕写下「知微」二字。哭声被撞碎了。树梢上的明月露了尖,七月初,月牙弯弯的,窗外有虫鸣声。
33
程仪潇更宠我了一些,绫罗绸缎的都往我的殿里送。张公公在我面前点头哈腰,说着万安的吉祥话。我没将缎子赏给澜澜,我不想将程仪潇对我的好让旁人分一杯羹,我心眼小。
程仪潇送了我一串银铃挂在脚上,那银铃精巧,上面刻了雕花,也刻了「瑶瑶」二字。可我不想戴着,我扯了几下都扯不下来,便瞪着眼让程仪潇快给我弄下来。
程仪潇堪堪挑起我的一缕青丝,就是不理会我。我生了气扭头不理他,程仪潇从来未曾叫过我「瑶瑶」,就算是耳鬓厮磨的时候,也只是喊我「宁瑶瑶」。
程仪潇更忙了,听张公公说,太子被人弹劾了。程仪潇从我不与我说朝廷上的事,我觉得他信不过我,不光是我,这宫里所有的人他都信不过。
弹劾程仪潇的是一位大将军,我不知他姓甚名谁,但他说太子生性暴虐,恐乱天下,想让皇上废太子。那位大将军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澜澜说他打了好几场胜仗,不知怎的就与太子结下了梁子。我没细问,旁的男人的名姓我听了也没用。
三秋桂子,不知不觉,我做主子也有两月多了。做主子真好,有人给你端茶递水的,不像我以前做宫人的时候,唯一让我觉得有些膈应的是澜澜。
入宫久了,见的多了,心思就多了。
34
澜澜总是在程仪潇来看我时跌跌撞撞地闯进来,还要惊慌失措地说一句无意冲撞,一次两次的我还能信,但多了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我觉得心寒,我将澜澜当作知心人,什么话也与她说,却让她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我话里话外地都提点澜澜几句,我知道她胆小怕事,我觉得她该不会与我对着干。
程仪潇也不是木头,问我那个小宫女怎么回事。我翘着腿,银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回了一句,谁知道。程仪潇玩味地看着我,捉住了我小巧的脚踝。
澜澜开始有意无意地向我打听程仪潇的喜好,我也不瞒着她,通通告诉了她。我还与澜澜说,程仪潇喜欢折磨人,尤其是在床榻上折磨人。
澜澜听着脸红了,也许她自己也未发觉,我不知她想了些什么。澜澜是入宫后第一个对我好的,我不想与她疏远。
程仪潇以后总会有侧妃,也总会有太子妃。东宫也不会只有我一位女主子。
澜澜有些冒失了,她在我与程仪潇亲密的时候闯了进来。她手里端着桂花油,愣愣地说是来给我送头油的。我没理她,只是揽住了程仪潇的脖子。程仪潇沉了沉眸子,让她滚出去。澜澜惊慌失措地跑了出去,桂花油撒了一地。我告诉过澜澜,今日程仪潇要来,可澜澜还是沉不住心。我有时想,我与澜澜到底是个怎么关系。
我不想伤她,可也不想看她似有似无地勾引程仪潇。我开始拿不准了,澜澜不是旁的宫女,我将她看作我的亲姐姐。澜澜救过我的命,做人,还是要知恩图报的。
35
我让澜澜给程仪潇端茶倒水,老是找借口离开,让他们二人独处一室。我一个人去了院子里荡秋千,一个小宫女推着我,说澜姐姐也太不知好歹了。我瞪了她一眼,那小宫女慌了,跪在地上求我恕罪。
其实只要是个能喘气的都想,哪怕是太监呢,谁不想做人上人。
我让那小宫女走了,一个人坐在秋千上,看着院子里的那颗桂花树。那是程仪潇让人栽的,张公公让人摘了桂花,说要给我做桂花糕吃,我喜欢吃甜的。
外头有些冷了,我裹紧了外衫,想进去披件衣裳。我进了殿,又慌慌忙忙地跑了出去。
我瞧见澜澜笑盈盈地为程仪潇剥核桃,我后悔了。
我原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是入的了程仪潇的眼的,可我大意了,这可是东宫。
在我拿了衣裳跑出殿的时候,程仪潇看见我了,他瞥了我一眼,没说什么。
其实我有私心,我本以为程仪潇不会理会她的,也许男人就是如此吧,何况他是储君,将来后宫佳丽三千。
夜里程仪潇搂着我,说让我晃晃铃铛。我说我累了,不想动,程仪潇没说什么。
我觉得我猜错了,错得离谱。也许程仪潇带我出宫那日,我不该扯他的袖子。程仪潇给了我念头,我顺着念头想了下去,却不想他是编话本子的人,我是个看客。
我开始不与澜澜说话了,澜澜许是高兴上头,没管我怎么想,还向我打听程仪潇的喜好。我说了一些,垂了眸,说我就知道这么多了。
澜澜一边剥着杏仁,一边与我说今日的风好大。我握住了澜澜的手,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问你真这么想的,澜澜眼神躲闪,问我说这话什么意思。
我告诉澜澜,程仪潇爱吃杏仁。
可实际上,程仪潇不爱吃杏仁,我爱吃些。
那日午后,我又找了个借口抽身,澜澜端着一小碟杏仁,笑盈盈地看着程仪潇。
一个小宫女跳到我面前来说要给我编花环,她才十一二的模样,让我想起那年我刚进宫不肯低头的模样。我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问她入宫几年了。
小宫女还没回我,殿内就传来东西摔碎的声响。那个小宫女瑟缩了一下,我牵住了她的手,说别怕。小宫女冲我天真地一笑,说奉仪真是好人。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我牵着小宫女入了殿,见澜澜跪在地上,眉间溢出了血,「滴答滴答」地往下落,砸在地上。
36
「宁瑶瑶,孤是不是太宠你了些。」
我走上前,灵活地钻到了程仪潇怀里,吐气如兰:「太子殿下息怒。」
程仪潇知晓澜澜救过我的命,没要她的命,只是让她滚出宫,再不许入宫。澜澜走时,哭着与我说对不起我,我给了澜澜一斛珍珠,让她在宫外好好的。
张公公知道澜澜走了,也知道是我干的,夸我好手段。我望着院子里的桂花,说我不是此意。
澜澜送着送着杏仁,就把自己送到了程仪潇的怀里,这是我没想到的。我想着澜澜去送杏仁,程仪潇也知晓我爱吃杏仁,兴许能回心转意。
可张公公不信我的,他眯着狭长的眸子,说我可真狠,连救命恩人也下得去手。我说不过,便笑了,说我心就是狠。
我早知道澜澜有这样的心思,可我还是让她去做了。我对不起澜澜,澜澜也对不起我,我们算扯平了。程仪潇让我安分些,别往他的身边塞人。我晃着脚上的银铃,说我怕得罪人。程仪潇不信我,他说我坏,与他是一丘之貉。
我反问程仪潇:「太子殿下是坏人吗?」
程仪潇拧了拧我的鼻子,「是,比你还坏。」
我笑出了声,「那妾身与太子殿下还真是郎才女貌。」
37
老皇帝的身子愈发孱弱了,太医院的人说,日日用人参吊着也活不过五年。这话说得不敬,是太医对程仪潇说的,程仪潇手里握着酒盏,低眸说药要用最好的。
朝廷上的大臣往太子殿走得更勤了,程仪潇日日忙着家国大事,都不来看我了。
我再次见到了许家长公子。
我与宫人说待在殿里烦闷,让宫人将贵妃榻移到了亭子里。我一边往地上撒珍珠,一边让宫人去捡,我学坏了,跟着程仪潇学坏了。
我骨子里与程仪潇是一样的人,一样的脏。朝廷上暗流涌动,东宫也不安宁,我使些小心计,都是上不得台面的。程仪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还夸我机灵。
我问过程仪潇当初怎么留下我了呢,程仪潇说我有些像他,但是我还是个城根下的小乞丐,我笑着问他:「太子殿下吃过苦吗?」
罕见的,程仪潇淡漠地「嗯」了一声,我知道我问了我不该问的。那之后,我不由自主地想他小时候怎么了呢,他是殿下,怎么吃亏呢,是谁对他不好。
程仪潇对我说这些的时候很少,只是偶尔跟我说小时候有宫人欺负他,他第一次见我时可怜我,我反问他,当时怎么对我那样坏呢,程仪潇冷笑一声,世上哪有那么多好心人,他是这么回我的。我问程仪潇:
「怎么太子殿下后来留下我了呢?」
程仪潇说逗逗我给他解闷。我后来问了问张公公,张公公拉住我,说太子殿下小时候生母去得早,生母家里的权势大,惹得皇上忌惮,在外头看起来是个正儿八经的皇子,私底下连殿里的宫人都是少数的,殿里常常缺金少银的,再加上是个皇子,有些人也坐不住,使些手段便给程仪潇苦头吃。
张公公还与我说,三天两头罚跪,那是常有的事,可程仪潇生母家的人清高,也看不上皇上猜疑的性子,连带着小皇子也不喜欢,小皇子是受罪了,两头受苦,没人疼,没人爱的。
我与程仪潇,是同病相怜吗?他看我,会有惺惺相惜的感觉吗?
许家长公子隔得我远远地走了过去,我用袖子半掩住脸,偷偷打量他。
真是玉一样的公子啊。
我问宫女他是不是叫许烨,宫女红着脸点点头,说是。我颔首,要是我初入宫那几年,我兴许也会对着这样一个人脸红。
皇上将大部分的奏折都交予了程仪潇来批,他日日闷在书房,来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我想程仪潇来看我,想看他的眉眼,想听他唤我「宁瑶瑶」。
38
我开始学着膳房里的厨子做菜,我捏了个小兔子模样的馒头,小小的,一口就没了。我端着盘子往程仪潇的书房走,还是静悄悄的,连长廊里也没个人影儿。
我不敢进书房,我在他心里的分量还不够,不敢随意进去。
我在外头等着,风好大,小兔子馒头也不暖和了,热气都被吹散了。可我还是等着,等得手开始哆嗦,程仪潇也不出来。快要日落了,我的手冻得通红,我想着要不要回去,却还是又等了等。
程仪潇书房的门终于开了,我没忍住打了个嗝,程仪潇笑了。
程仪潇问我做什么,我抖着手将盘子递到他跟前,可怜巴巴地说:「小兔子都冷掉了。」
程仪潇捻去我发梢上沾着的冰晶,问我等了多久,我说我刚来的时候小兔子还活蹦乱跳的。程仪潇又笑了,然后他就拿起了冷掉的小兔子,一口一口地细细吃着。我心里跟灌了蜜一样,问程仪潇我捏的小兔子好不好吃,程仪潇拍拍我的头,说难吃。
那之后,我变着花样儿地往程仪潇的书房送吃的,一等就是一天。程仪潇见我冻得双靥带红,让我别等了,我点着头说好,可第二日还是照样来。
我小时候过的日子多苦啊,我想,程仪潇这是在心疼我。
又在宫里熬过了一个年头,要是能一直被人宠着,我也乐意熬。因着皇上生着病,宫里的除夕没有往年热闹。程仪潇回东宫时很晚了,我为程仪潇熬了醒酒汤,依偎在他怀里,问他是不是要做皇上了。程仪潇没对我皱眉头,只是让我不许说这种话。
我胆子大了,也不怕,「妾身能做太子殿下的皇后吗?」
程仪潇笑着对我说:「皇后不能是你。」
我环住了程仪潇的脖子,问为什么,程仪潇拧着我的鼻子,说我贪的太多。
39
我本来没奢望过做什么皇后,只求程仪潇登基后给我个立身之所。可我问了程仪潇后有些心慌,我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在手心细细勾勒程仪潇的字,知微。
知微见著,也不知程仪潇的字是不是这个意思。
我变得多心了起来,有时缠住程仪潇不撒手,在他耳边轻轻问他爱不爱我,可程仪潇从来不回我的话。
朝廷最近风声大,张公公说边疆的几个小国乱起来了。张公公说曾弹劾过太子的那个大将军去边疆镇压,可凉州陡生兵变。
凉州地方大,粮库充盈,兵力强盛。朝廷上没人愿意去触这个霉头,凉州刺史是安国公的儿子。安国公脾气大,因着祖上是跟着太祖出生入死打天下的,在宫里也是横行霸道的。
听张公公说皇上早就对他不满了,只是碍着祖上的情分一直忍着。皇上这阵子身子渐弱,边疆乱了起来,久经沙场的大将军去了边疆,安国公以为朝堂上会打仗的人都死绝了,让他儿子带头闹了起来。
留在京城的兵不多,大多都分散在各个州。大将军平定边疆动乱带去了大部分的兵,留给朝廷的只有八万,可凉州刺史有近三十万的兵。
我环住程仪潇的腰,问他是不是要去凉州了。程仪潇问我是不是舍不得他,我点点头,说我心慌,让程仪潇别去。程仪潇拍着我的手,说有人觊觎皇位,该杀。我挠了下程仪潇的手,问他能不能带上我
程仪潇准我自称「我」。
程仪潇扯开了我的手,说:「在东宫乖乖等孤回来。」
我知道程仪潇是数一数二的厉害,可我还是心慌,心慌得厉害,我总觉得要有什么大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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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果真让程仪潇带兵去凉州了,明日就要启程。
我站在东宫门前看着程仪潇,鲜衣怒马,世无其二。
我远远地冲着程仪潇喊了一句:「殿下,我等你回来!」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程仪潇回眸,冲我一扬手。
我的心猛地抽了一下,急忙跑回宫,宫女与我说膳房备下了酸梅汤,让我喝几口开开胃。我在榻上躺下了,喝着酸梅汤,忽然呛了一口全吐了出来。那宫女吓坏了,赶忙就去叫太医。
程仪潇走了近半个时辰了,我的心更慌了,叫了张公公来,让张公公将一匹马牵了出来。张公公动作慢,扭扭捏捏地不肯给我缰绳,我一把扯过缰绳,纵身一跃上了马,我想去追程仪潇。
张公公在我后头喊着「奉仪」,我不肯听。我心口跳得厉害,需得亲眼见着程仪潇才好。这马匹是我早让张公公备下的,因为这一阵子我老是心慌。
张公公一开始不肯听我的,我威胁张公公,说他要是不肯听,我就同太子说是他弄坏了太子的剑穗,还偷偷藏起来了。张公公赶忙向我跪下了,给我备下了马。
风在我耳边呼啸而过,我攥着缰绳有些不稳。我的马术是程仪潇教的,那日在马场,我坐在马上,程仪潇坐在我的身后,问我会不会骑马,我说不会。
「孤教你。」
我在马场疯玩了一日,跟程仪潇说下次还要带我来,可还没等到下次,程仪潇就要去凉州了。我只骑过一次马,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上了马,要是出个意外,我的脖子是要摔断的,可我就怎么也不怕死了。
这个时辰,程仪潇的军队应是出了京城,我骑在马上心里焦急,怕追不上程仪潇的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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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骑了许久,天上下起了雪,可我不敢停。
还是我一个人的腿脚快些,我看到不远处就是程仪潇的军队了,我拍了下马屁股,让它跑快些。程仪潇的军队里有人看见了我,大声问了我一句,我手里高举程仪潇曾赏给我的玉佩,「求见太子殿下。」
我坐在马车里,身上披了狐裘,喝着热茶,程仪潇面色阴沉,也不同我说话。还是我先开了口:「太子殿下可别将我送回去。」
「胡闹。」
程仪潇声音冷,我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袖口:「太子殿下就容我胡闹这一次,以后再也不敢了。」
程仪潇还是没让人将我送回去,我说了程仪潇好多好话,还说我心慌,想见他。程仪潇面色稍稍缓和,说让我乖乖的,不许给他添乱子。我以为要磨程仪潇许久,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答应我了,许是程仪潇觉得我这个小女子不会惹出什么大乱子吧,他没将我当一回事。
我跟着程仪潇的军队驻扎,程仪潇说军队不像东宫,什么都由着我,让我忍着些。我抱紧了程仪潇,说我早就受苦受惯了。
其实在军队吃得也不差,比我当乞丐的时候吃的好多了。好些士兵看我不顺眼,但碍着程仪潇的面子又不敢直说,就背地里骂我,我耳朵尖,都听见了。他们都是些粗人,骂得难听,但我不是娇娘子,也不会被气哭。我没告诉程仪潇,前线战事吃紧,我怕他为我分心。
我有时夜里在想,我是不是不该跟着程仪潇来,可我都跟到这份上了,也不能回去。也不知怎的,当时胆子怎么那样大了。
我在军队做梦很多,有时会被吓醒,我梦到程仪潇输了,输得彻底,被人剜了心。我动静大,把程仪潇吵醒了,程仪潇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说没事。
「害怕吗?孤让人送你回宫。」
「不怕。」
我摇摇头,说我要陪着他,想看他策马出征,程仪潇狠狠亲了我一口,说好。
程仪潇到底是胜了,他回来那日,坐在马上,拉着缰绳,那是匹黑马,鬃毛油亮,马尾来来回回扫着地。马动了几步,程仪潇挺了挺身子,隔了二里,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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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我说了两个字,他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安慰。我很清醒,程仪潇要是没了命,我便没有后路,他是我在深宫里唯一的依靠。我想,也许我不是怕他死,我也是怕我死。
在东宫的日子又是往常那样,只一点不同,宫里的风声越来越大,说皇上要咽气了。
又是一年的开春,我在东宫陪程仪潇度过两年了。
宫里的鸟受惊了,皇上驾崩了。
程仪潇登基,我不能去看,我只能在后宫等着,他给了我封号,还给了我个妃位,说是要保我一生的荣华,算是对我陪他这两年的赏赐。我听了后心里苦涩,他对我又有多少真情实感呢,也许,我们两个都在逢场作戏。谁陷进去了,谁就是被剜了心的那一个。
程仪潇这几日很忙,可晚上还是会来看我,我伏在他的肩头,他侧头亲了亲我,顿了顿,与我说:「大臣说,到了选秀的时候了。」
我一愣,看向程仪潇,却发现,他在打量我的神色,微微蹙眉。
「国事要紧,皇上不用管我。」
不知他听到了什么,他又将眉头紧皱,「以前在东宫,你不是这样。」
我以前在东宫确实不是这样,那时我仗着他宠我,很会使小性子,有时见他对哪个宫女稍稍有了兴趣,也会拈酸吃醋,因为我知道,那时在东宫,不会有第二个女主人了。
现在不一样了,他不再是太子殿下,我也不是东宫的奉仪。什么事,也不是我撒个娇能办到的了,就算我抗拒了这一次,也会有源源不断的女人进入后宫。我很清楚,程仪潇不爱我,只是将我高看一眼。
后宫进了三个新人,都是大家闺秀,与我是不一样的,她们瞧不上我,我自然也不去招惹她们,要是论手段,她们是玩不过我的,索性大家是假客套,倒也相安无事。程仪潇还是对我最好,三宫六院,他来我这里最多,有时他去了别处,我也会落寞,可我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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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的,我对程仪潇的感情不一样了,以前我或多或少对他是有些喜欢的,可那时我也没忘记他是怎么害我的,我只是尽我所能得到我想要的。后宫的女人多了,程仪潇的心也是要分开的,我怕他留在我这里的少,深宫的生存之道,我学了两年了,我对他的喜欢少了很多。
程仪潇做了皇帝忙了很多,我只能熬好了粥去见他,我看着他的模样出神,要是他不曾是太子,也没当上皇帝,我也不曾是乞丐,也不是娘娘。
我们两个都是寻常人家,他小时候也没见过那么多人情冷暖,我们会不会有个孩子呢。在东宫有过一阵子,是我当上奉仪的前半年,我对他的喜欢,是满满的。他手把手地教我念书,教我写字,教我做了小时候一切可望不可而即的事情,我感激他,没有他,我今日还在泥坑里庸庸碌碌。
我不曾对他交付过我的真心,他也是。
程仪潇宿在了我这里,我拿出酿的桂花酒,是我们在东宫一起做的,他看着我,我拉着程仪潇走到了庭院的小桥上,月儿弯弯,连树上栖息的鸟雀也在安睡。
我们两个没有说话,只是并排坐在小桥上,喝着桂花酒。
我突然开口,又像往常那样问他:「皇上喜欢我吗?」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他没有摇头说不,程仪潇看向我,神色清明,「是有些。」
我笑得眉眼弯弯,迎着他说了句:「我也喜欢皇上。」
程仪潇一愣,他摸了摸我的脸,「不用这样,孤不会让她们欺负你的。」
我心里发涩,眼眶也跟着发了红,程仪潇,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呢?
「不哭,不哭。」
程仪潇将我揽在怀里,轻轻拍我的头。
月儿静悄悄的,树上栖息的鸟儿露了头。
那晚程仪潇与我说了很多,那是他第一次亲自对我说他小时候的事情,他说,他看见我,有他以前的影子。他还说,一开始,他只是拿我逗趣,可我很聪明,我能知道他想什么,我很有分寸。他最后说,我对他好的模样,不管是不是讨好,都是这宫里少有的了。
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他的性子,宫人都怕他,都恨他,觉得他该去死。可我与他相处了两年,我当上奉仪之后,他没有伤过我一次,只要是我想要的,他都是能给我的。单凭这一点,别人可以说他不好,我就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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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仪潇六岁大的时候,那时候也是记事了,他常常问他的贴身侍女,父皇怎么不来看他呢,那个侍女觉得他不受宠,自己也跟着吃苦,没好气地冷了脸。
那时程仪潇也小,他觉得是自己问了不该问的,惹了旁人生气,便拿了些银两赏赐给了那个侍女。可那之后,他殿里常常缺金少银,宫人都觉得他好欺负,便都从他宫里顺走东西,不受宠的皇子,自然也没人在意。
可那时程仪潇只是年纪小,并不是不懂事,那时他便知道,有些东西,不是对旁人好可以换来的。
程仪潇常常被其他皇子欺负,有的皇子很受宠,竟让程仪潇趴在地上,要将他当马骑,那时宫人都在笑,没有人去帮他。有些人说话很难听,稍好点的说他是灾星,克死了生母还要祸害旁人,让大家都不得安生。旁人的恶语相向,他早就听惯了。
程仪潇的吃食甚至不如旁的皇子的贴身宫人来的好,有时宫人忘了他,他便挨饿挨上一整天,没人疼没人爱,他只能将为数不多的小糕点留起来,以备不时之需。他可是皇子,却落魄到这种地步。
程仪潇十二岁那年,模样很俊秀,在皇子里也是拔尖的,论骑射也都是一等一的,有些妃嫔沉不住气,下了手。皇上爱听水声,冬日里湖面都是不让结冰的,有宫人专门管着打冰。
程仪潇的玉佩不见了,那是他为数不多的好物件,他让人帮衬着找,有个宫人眼快,指着水里泛着光的玉佩,可偏是不下水,程仪潇没办法,他看惯了这种事,只得自己下水去找。等他再上岸的时候,却被人摁住了头淹在了水里,他拼命挣扎,像是不是一个人的力气压着他。
后来皇帝恰好路过,那些人心虚这才收了手,程仪潇被救了上来。可那些人也没被惩治,只是说闹着玩,皇上淡淡地看着程仪潇,像是责怪他不懂事。
程仪潇眼眶泛红,叫着父皇,说有人害他。可皇上只是制止了他,说让他把心思用在正道上。程仪潇错愕地看着他的父皇,他最后低下头,没再吭声,因为没人信他。最后那件事,归结为小孩子玩笑,就那么不了了之。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他没再信过宫里的人。
那晚我只是知道了程仪潇的这些事,旁的他没有再跟我说,我没再去问,那始终是他心里的一根刺,我有些怜悯他,要是没有当年的事,他是不是也能像许烨一样,成为所有女儿的春闺梦里人呢,他或许不是东宫太子,他变得温和,大家不再怕他,宫人也都敬他。
他曾经是一个很好的人,可他被别人毁了。
我心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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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仪潇对我说,他之前对我是很坏的,可他会对我好,我点点头,他对我已经很好了。至少,他心里是有我的。
他一直活得很孤独,直到我来了,他没有对我彻底敞开心扉,可他将我看得很特殊,让我知道我与旁人是不同的,我小时候过得很脏,程仪潇让我知道了被旁人看重的滋味,我们两个,是依偎取暖。
我与程仪潇越来越亲近了,他给我做了个秋千,说是补上之前在东宫的那个,我坐在上面,他就在后面轻轻推我。他会故意使坏,推我推得很高,在我惊慌失措的时候,他突然抱住我,然后在我耳边低低地笑,我不知道那时我的脸会不会很红。
程仪潇有时候处理国事累了,便将头靠在我的怀里,我轻轻替他按着头,那是我特地去学的,许是能让他舒缓些。程仪潇性子不好,这我知道,他还是动不动责骂宫人,责骂大臣,可他是个好皇帝,他看重他的国民,有些地方遭了天灾,他都会亲自去。
可我也知道,旁人说他的话都很坏,我有时听到了都会种种责罚这样的宫人,我不敢让他知道,可我想,他也该是知道的。
我跟程仪潇说过,不能随便乱杀人,那都是一条人命。他只是捏捏我的脸,说我多管闲事,可那之后,他脾气确实收敛了不少,宫里已经很少见血了。我细细想了想,我陪程仪潇这几年,他都没怎么动过手。
我还教过程仪潇做小兔子馒头,他学得很慢,小心翼翼的,生怕弄坏了。我本来以为他会拒绝我的,可他答应我了,也让我答应他,做好了我要全吃掉。我点点头,笑着说:「皇上慢慢学吧,没个三五年可学不出我的手艺。」
程仪潇抱紧我,轻轻说:「瑶瑶,再多陪我几年吧。」
他的话让我没由来的心慌,我问他怎么了,他对我说:「就想跟你这么过下去,过一辈子也行。」
我好像失了心,他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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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几日是我的生辰,程仪潇为我办得很盛大,我没皮没脸地问了他一句能不能给我个大礼,他说他能给的都给,我说我想做皇后。他一愣,像是没想到一般,只是对着我淡淡地笑,他笑什么呢?
宫里的人说,皇上即位快半年了,还没立后,我不知程仪潇是为什么,可朝中大臣吵得很厉害,都在说这不合规矩。我只觉得难过,程仪潇小时候受尽了苦,连做了皇帝也不能自己做主,天下有哪件事是公平的呢?老天爷到底是怎么想的,苦命的人,都只能这么过一辈子吗?
宫女对我说,我该使把劲,皇上最宠我,我最该当皇后了。她还说,皇上与皇后那是龙凤之配。我听了心里一动,程仪潇笑的时候,到底想到了什么呢?
我与程仪潇在宫里安安稳稳过了一年,他对我越来越好,宫里的新人也越来越多,我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可程仪潇怕我会吃醋。
在后宫里,一月大半时间都是在我这里,我没法数落他,有些妃嫔是朝中权贵的女儿,连程仪潇也没法不娶,何况他才刚登基,名声又那么差,根基不稳。
我近几日总是呕酸水,程仪潇以为我是热着了,给我殿里添了很多冰,还让厨房变着花样地做小菜,盼着我能多吃几口。
我心里疑惑,把平安脉的太医说我有喜了,我一拧眉,问他早些怎么不说,他说早些不能确定,这下是真真的了。
我欢喜地冲昏了头,赶紧派人告诉了程仪潇,可回来的人却说程仪潇没什么大情绪,只是「嗯」了一声,甚至皱了眉。我像是被泼了冷水,从头到脚,我们有孩子,他不喜欢吗?
程仪潇今晚来我殿内,我关了门,没让他进,他在门口对我说:「瑶瑶,开门。」
我赌气不理他,他又说了一遍,我照样也没理,我悄悄听着,程仪潇叹了口气,他便回寝殿了。我气得摔了他送我的一盒首饰,他甚至不跟我说说为什么他不喜欢。
后来几晚,程仪潇都来找我,我也都没吭声,他从门下塞了张小纸条让我看,我心里有些动容,我想不到程仪潇蹲下来往一个嫔妃的殿里塞纸条的模样。
我看了看,是与我想得不差,程仪潇怕我的孩子生不下来,便是生下来,也不知能否养大。要是出了意外,他怕我心里难受。
等程仪潇再来的时候,我开了门,他进来抱了我,说:「瑶瑶,怎么不让朕看看你好不好?」
我跟他说是母子平安,他拉着我的手,说:「女儿也好,女儿也喜欢。」
我跟他说我不怕,他说会护着我,和我们俩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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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以为我们就能这么一辈子过下去的时候,宫变也在一瞬之间。
程仪潇生母的母家逼宫了,这是谁也没想到的。
那是个温柔的月夜,程仪潇在推我荡秋千,按理说我有了身孕是不能这样的,万一出了意外可怎么好,可我想荡秋千,程仪潇便瞒着太医带着我玩,我心里很欢愉。我们两个在想孩子的名,我问他:「叫什么好?」
程仪潇读书多,取名是比我高明的。
「听你的吧,你生的孩子。」
我顿了顿,说我想不出好名来,程仪潇笑着说他不管,他只想封号的事。就在我绞尽脑汁的时候,许多士兵突然闯了进来,程仪潇眼疾手快地拉住了秋千,护在了我的前面。
我往外扫了一眼,外面看守的宫人都倒在了地上,我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时候,那些士兵突然对程仪潇动了手,我心里错愕,有个念头在我心里升起,我不敢去想,可看着程仪潇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快走,我便知道,我与程仪潇,再也没有什么安稳人生了。
程仪潇提着剑,擦出刀光剑影,我提心吊胆,我不想他有事。
我想起程仪潇对我说的话,让我多陪陪他,他早就知道会这样吗,为什么不跟我说呢?我没工夫去想。没有人来通报,也没有护卫军,我没想到程仪潇这么不得人心,连护卫军也叛变了。
程仪潇培养了一批亲信,也可以说是死士。程仪潇让一部分人护送我出去,我摇摇头,执拗地拉着他的手,「我们一起。」
我只是拉着他的手,直直地看着他,他无奈地摇摇头,「那我跟你一起走。」
他或许早就想到有这么一天,朝廷上的事我不清楚,可我知道有一阵子他很忙,忙到没空来看我,我知道的,只是朝廷党羽勾结的事,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死士护着程仪潇,程仪潇护着我,我们冲出了重围,他带我去了密道,果真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我们从密道穿过,也不知走了多久,我们出了密道。
密道的尽头直通了街市,可那里也被重兵把守,有死士在密道出口提前候着,牵着备好的马匹,程仪潇翻身上马,一把拉起了我,我又想起很久之前,我要骑马,他对我说:「孤教你。」
那时,我们还没有孩子,也没有动乱,他还是太子殿下,我还是东宫奉仪。
我们策马从小道走,远远瞧着,城门早就落锁了,我回头看了看程仪潇,不自觉的,我眼里有泪流出来。
「别怕。」
他轻声安慰着我,在我眼里,这像是他最后一次对我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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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地形很复杂,所幸程仪潇早有准备,探勘好了地形,挑了兵力排布少的地方走,一路上却也见了不少红,死士也少了一部分。我闭着眼,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活命。
到了城门口,就在我以为没有出路的时候,城门口出现一阵骚动,城门却缓缓开了,我回头看向程仪潇,他一只手捂住了我的眼睛,他的马匹不再奔跑,只是缓缓向前,我心里像是明白了什么,我死死抓着程仪潇的手,泣不成声地嚷道:「别去,别去!求你了!」
程仪潇这次没有听我的,任凭我的指甲在他手上划出了红痕,我的泪珠子滴在他的手上,眼前一片潮湿。
城门是故意开的,我心下揣测,城墙上一定排布了弓箭手。
程仪潇揽着我的腰,我轻轻问了他一句:「为什么不早跟我一起走呢?」
「你不想那样的。」
他是这么回我的,我不想那样,我知道他也不想。逼宫的事我不是没想过,只不过都是我胡乱想的,我未曾想过它会真的发生,朝廷的事,远比我想的要复杂。
程仪潇是能带我走的,我们两个或许就那么亡命天涯,躲避通缉,那么忙忙碌碌地疲于奔命,我不是享福的命,他也不是,可我们都不想那样。
那夜我们讲起童年往事,敞开心扉,之后的一年里,是我活得最知足的一年,他给了我很多意想不到的,或许夹杂着他的一颗真心,可真真假假,谁又能知道呢。
逃亡之路总是有很多变数的,任凭程仪潇翻云覆雨的本事,他也拿不准,我们心里都清楚,那是躲不了一辈子的,与其心惊胆战地过日子,我与他,也算是在皇宫有过一段过往,是我一生不可求的温暖。我与程仪潇很像,我们贪恋最后一点温存,也拿了性命去换了一年的安稳人生。
逼宫的架势像是一张密网,让我们无所循行,密不可逃。
程仪潇是失掉了人心,可我想不明白,他是一个对百姓很好的好皇帝,可大家都不知道。他之前的种种劣闻,在千千万万人的心里生了根,也许往后的人再提起他,只是淡淡地说一句:「程仪潇嘛,叛臣贼子。」
他的好也不会有人记得,所有的人只是抓住了他以往的错处不放,从来没有人看到他的改变,他在变好,他在收敛性子,努力去做一个好皇帝,对百姓好,对国家好,可所有人都等不了,只一门心思地认为,他还是那个东宫暴虐的太子,不知悔改。
没有人等他,给他时间,他的政绩淹没在了一片骂声中,我大声喊着他的好,没有人在意我,这样看下来,我与他,算不算苦命鸳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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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仪潇对我的好,我始终记在心里,任由千千万万人有上百的由头说他的错处,我也不能说一句他的不好。
程仪潇稳当当地牵着我的手,我与他坐在同一匹马上,缓缓向前行进。城门开的大了,往前是一道通途。
程仪潇驾起了马,马儿跑得飞快,风吹得我头上的珠翠乱响,他没有再捂住我的眼睛,我还是止不住地流泪,我总觉得我与他,本不该是这样的。可世上不公平的事太多,我没法一一较真。
就这样吧,我听到了城墙上的声响,程仪潇对我咬耳,说那是他母家的人。我心里一寒,他心里怎么想呢,被自家人算计的滋味,我不明白,我没有亲人。
我刚想扭头看看他,只听到「咻」的数声。
「噗嗤」,是利箭穿透血肉的撕裂声,程仪潇闷哼一声,还是紧紧护着我,他紧紧抱住我,艰难地开口:「别怕。」
我的泪珠子止不住地流了下来,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想着护着我,安慰我,怕我害怕。
我狠狠地点了点头,「不怕,我不怕,有殿下护着我。」
我想回头问问他疼不疼,他捏了捏我的手,哑声说:「别回头,别看我。」
我哭得泣不成声。
「瑶瑶,你记得,我这辈子唯一做一回好人,便是对你了。」
这是程仪潇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噗嗤」几声,他身上被射中了四五箭,我只是加快了马,我不敢停下。但我很清醒,我知道我们没有退路,这不是进退两难,而是已成定局,可我总不想输。
我不知跑了多久,后面的箭矢声也轻了,整条道上只剩下我们两个,身后是倒下的死士的尸体。程仪潇的身子还是温热的,可我好像,听不到他的喘气声了。
我反扣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握紧缰绳,前方闪着光,是盔甲反射出的冷光。
我眼中的泪光在翻涌,我不死心地问了一句:「程仪潇,你爱我吗?」
没有人回应我,我这才真真地意识到,在这世上,再没有人疼我了。
我撕心裂肺地哭出声来,像是倾倒出了我这十几年的苦楚。前方的冷光逼进,我与他的孩子,还有我,没有一个人能活命。
这是一个死局。
程仪潇是不是爱我,我是不是真的爱他呢?我到现在也不清楚,有太多事情夹杂在里面了,可我只知道,自始至终,我们都是在相互救赎。
如果有来生的话,我们也不要做什么人上人,就是那么个寻常人家,我们正儿八经地完婚,然后有个孩子,我们的孩子也很可爱、很聪明,我教会你做小兔子馒头,你来慢慢教他,好不好?